“想什么呢?”皇帝撩簾子進來,見廿廿正坐在炕沿邊兒發愣呢,皇帝不由得走上來輕拍了她肩頭一記。
廿廿收回神思,忙以笑臉相迎,“……剛送走諴妃,她可算能為三額駙的事兒放下了心來,還說要替三額駙謝皇上的恩呢。”
皇帝倒嘆息一聲,眉心難解,“若只是一個三額駙倒還罷了,爺哪怕是動家法,或者說要圈禁,都好說,總歸是自家女婿。爺便是怎么罰他,也不擔心他心下會有旁的想法兒去。”
廿廿知道皇上這又是為那些個宗室而為難。
廿廿忙站起身來,走過來輕輕替皇上揉著兩邊額角,叫他放松下來,“……可那些宗室,同樣不也都是皇上的骨肉么?便是有些宗派已經遠了,可血脈里依舊留著愛新覺羅的鮮血,頭上三尺更有列祖列宗們盯著呢,故此皇上也不必為難,該罰就罰。”
皇帝點點頭,伸手捉過廿廿的手來,不讓她繼續替他捏了,轉而包在他掌心里護著。
“……就怕爺當他們是骨肉至親,可是他們卻明里暗里地算計爺,陽奉陰違!”
廿廿眼中也是微微一寒,“還愿意當自己是皇上至親骨肉的,皇上自要看顧著,管他們的吃穿冷暖;而倘若那些陽奉陰違的,皇上盡管治罪就是。倘若還不服的,褫奪了腰里的黃帶子,逐出宗室去也就是了!”
廿廿的話說得解恨,皇帝終于笑了,伸手握住廿廿的手,“你說得對,爺若當真煩了,只管狠下心來,將他逐出族譜就是!”
廿廿便依著皇上的腿坐下來,舉起雙手來捧住皇帝的兩腮,“瞧瞧,皇上便因為這事兒,腮幫都有些塌了。那他們可真都該死了!”
皇帝嘆口氣,拉住廿廿的手輕輕搖了搖,“爺不是與他們置氣,畢竟該罰之處爺都已經罰了,該動的家法也都動了,這口氣都已經出去了。”
“爺啊是恨惱那些尸餐素位的去!他們自己是沒犯錯,爺也沒法兒給他們動家法,可是他們明明就是袖手旁觀,看著咱們自己家的笑話兒呢!虧爺還重用他們,將他們都委以重任。”
廿廿不由得挑眉,“皇上,這是怎么說?”
皇帝便又嘆口氣道,“天家宗室支脈繁衍,祖宗便都定下家法,以族長管束;除族長外,各有爵位的王、貝勒、公等皆管束家人的責任。倘若他們各自都能將家人約束好,便勢必用不著自家人犯出此等大錯來,倒要爺來親自治罪。如此有失天家顏面,倒叫天下人等都看咱們自家相殘的局面去……”
“便如此次最先鬧騰起來的那個綿傳,雖說他自己并無封爵,可是他卻好歹是和郡王綿循的堂弟。以和親王家之至親,何至于眼睜睜看著爺為難至此!可是綿循竟全然無動于衷!”
廿廿也是微微驚訝。
原來不知道這個綿傳是誰家的,因并無爵位,還以為只是個普通的閑散宗室,身份沒什么要緊的去,卻沒想到原來就是和親王家的。
和親王弘晝,乾隆爺的親弟弟,皇上的親五叔。綿循承襲和親王,降襲為郡王。那綿傳既然為綿循堂弟,便也是弘晝的孫兒輩。不過三代,尚且是近派至親,竟已然如此,如何能不令皇上心寒。
廿廿垂眸問,“皇上今兒下的旨意里,我原本沒聽見皇上該怎么責罰綿傳去的。我還以為這綿傳是個不打緊的閑散宗室……那既然是和親王家的孫輩,皇上又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沉沉嘆息,“既然是近派宗支,罔顧廉恥至如此地步,五叔的臉算是都叫他給丟盡了!爺方才也已經吩咐下去,先革去綿傳的侍衛之職。然后在六月十三日,仍派二阿哥、三阿哥、儀親王、成親王、慶郡王永璘、定親王綿恩,會同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御前額駙、御前侍衛,向敬事房取出家法,將綿傳于圓明園奏事門外,責處四十,并傳集近支宗室王公等看視。”
“打完之后,叫和郡王綿循派府中侍衛二人,看管著綿傳,送回盛京去,交給盛京將軍富俊,在盛京圈禁六年。待得圈禁六年期滿,就留在盛京居住,不準再回到京中,給他瑪法丟人!”
“爺已經嚴旨命綿循、富俊對綿傳嚴格看管。倘若在押解綿傳赴盛京路上,這綿傳若還有半點怠惰的,爺便要拿和郡王綿循是問;而圈禁六年之后,若綿傳在盛京居住期間還有不法枉為、潛行脫逃等事情發生的話,爺便要問盛京將軍富俊的罪!”
廿廿聽出來了,皇上便是說這番話的時候兒,已然是時過境遷,卻也還是咬牙切齒的,可見皇上對以綿傳為代表的的這一幫子不爭氣的宗室的惱恨!
改革宗室,已成為皇上手中即將離弦的箭。
可是這天下所有的改變,都必定遭遇到不同程度的阻力。譬如綿傳這等的宗室,被皇上強令送回盛京去居住,他自己未必記著自己的罪過,他反倒還會怨恨皇上不叫他繼續留在繁花錦繡的京師。
這樣的宗室子弟不會只有綿傳一人,待得越往后越多的話,他們的利益一旦被觸動,他們必定會想法子來解決——于是,他們會漸漸將目光放遠,投向將來那位承繼大位的君主,只要將來的新君能將他們失去的利益還給他們,他們才有盼頭。
而在幾位皇子之中,宗室們都明白,她的綿愷和綿忻必定是與她一心,也就是與皇上一條心的。那宗室們唯一能指望的,自然就是綿寧了。
這也就是說,皇上越是要改革宗室,就會將那些宗室都趕到了綿寧的周圍,成為綿寧來日爭奪大位的助力……
雖然這對綿愷和綿忻來說,是不利的;可是她心下卻還是并不后悔——皇上對宗室的改革,勢在必行,即便要讓她付出這樣的代價去,她也要堅定地站在皇上身邊兒,陪著皇上將這條艱難的路走下去。
這不僅是為了天家的顏面,也更是為了大清的江山,為了天下的生計。
定下了心事,她便含笑望向皇上,握住皇上的手,“皇上做得對。這樣丟祖宗顏面的宗 室,若繼續留在京中,那才是隱患去。送回盛京祖宗故地,叫他們重新學著艱苦創業,才是正途。”
皇上抬眸望住廿廿的眼睛,“只是這樣一來,爺難免與宗室之間的矛盾又要加深……這些年來,他們不敢對爺怎樣,可是卻數次將怨氣都撒在你身上。若爺不在京中的時候兒,他們說不定會為難你。”
廿廿輕啐一聲兒道,“終究這天下,誰是主子,誰是奴才?我是中宮國母,他們才個個兒都是奴才!主子若怕了奴才,還怎么當這個家?皇上盡管放心就是,當年我年輕,剛登中宮之位,尚且不將他們那些手段放在眼里;如今我已三十歲了,執掌中宮這么多年,我難道還將他們放在眼里不成?”
“我是皇上的妻子,我若連這點子氣度和膽量都沒有的話,那我又如何陪皇上一起頂起這江山來?我還不如趁早讓出中宮之位去,躲起來不見人就罷了!”
皇帝不由得微笑,緊緊握住廿廿的手去。
“……只是爺眼巴前兒的就要赴熱河了,爺終是不放心,這便還是爺自己一個人走,叫綿寧和綿愷都留在京里陪著你吧。”
廿廿并不猶豫,只是淡然微笑,“好啊,一切都憑皇上做主就是。”
皇上離京,率王公大臣赴熱河避暑山莊。
皇上臨行前一道旨意,將二阿哥和三阿哥都又給留下了。
綿寧送了皇上啟程,心下頗有些復雜地回到擷芳殿。
他與綿愷一路同行著,綿愷倒是沒什么,甚至反倒因為沒去熱河而有些高興——畢竟綿愷還年輕,而且京中還有他的額娘和弟弟在。
綿愷也瞧出綿寧有些失落來了,便笑瞇瞇道,“哥哥不必懊惱。今年汗阿瑪不是免了那么多宗室扈從熱河么?哥哥沒瞧見么,今年隨駕的車隊明顯少了不少人去。”
綿寧心下便是一翻涌,不由得偏首望向綿愷去。
皇上免扈從木蘭的宗室,全都是這回官船那事兒犯錯的,綿愷這般將他與這些宗室相提并論,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又或者說,難道是虛齡十二歲的綿愷已經察覺了什么去,這便用話在試探他了?
這三弟,果然已經長大了,夠大了。
綿愷仿佛壓根兒就沒看見綿寧看他,繼續一臉不甚認真地笑著,“……哥哥四月間要去丫髻山拈香,走得便不快活;這回又沒能跟隨汗阿瑪赴避暑山莊,這便又憋悶著了不是?”
綿寧聽到這句,心下便更有譜兒了。他摁下心緒,面上反更冷靜下來,淡淡笑笑道,“老三你怎糊涂了去?四月赴丫髻山拈香,我奉旨出京了啊,你忘了。”
綿愷眨了眨眼,便笑了,“啊,對對對,是我給整擰了。額娘說過來著,你是要去給碧霞元君拈香的,那事關哥哥的子息,是怎么都該叫哥哥去的。要不然的話,哥哥興許就不用去了。”
綿寧便是一驚,“……老三你該不會是說,汗阿瑪原本是不想叫我去了的?”
綿愷又仔細回想一回,卻搖了搖腦袋瓜兒,“對不住了哥哥,您方才也說我糊涂來著,我還真就記不清楚了。我攏共就記著,額娘是在汗阿瑪跟前這么說過來著,說哥哥子息為重,怎么都該去的……這算是額娘在替哥哥求情么?嘿,我真記不清楚了。”
綿愷說著又“嘿嘿”一樂,拍了拍后腦勺道,“我想起來了,四月間沒能去成丫髻山的不是哥哥,是綿五哥、綿六哥、綿七哥和綿九哥幾位……是汗阿瑪不準他們去了,是因為他們原本個個兒都已經有兒子了吧?”
綿愷認真不認真地說完了這些,便樂呵呵地自顧自進自己所兒里去了,留著一肚子的懊惱在綿寧肚子里。綿寧回了自己的中所,進了正房便郁悶地坐下。
正房里的女子都怯生生的,因為這會子福晉沒在啊,阿哥爺來,只能叫干坐著了。
綿寧坐了一會子,才回了神,抬眸看一眼周遭問,“……福晉呢?”
有人趕緊進來回話,說是福晉又進內給皇后娘娘請安去了。
綿寧這才緩緩坐直,伸手撣了撣衣擺,“是啊,福晉這些日子老在皇后額娘跟前伺候著,這是她的孝心……我怎么竟然都給忘了。虧你們提醒了我,我想起來了。”
外頭傳來話語聲:“福晉既然沒在家,阿哥爺若有什么需要的,妾身伺候著就是了。”
福晉不在家,自然是側福晉富察氏來撐場面了。
綿寧想了想,便站起身來,走出門去,“也好,就去你屋里吧,也省得福晉在皇后額娘那邊兒還不安心。就甭告訴福晉我來過了,讓福晉安安心心才最好。”
綿寧與富察氏一并朝富察氏的配殿走,一邊聊著天兒。綿寧偏首看富察氏,“……你母家可都好?我倒記著你有些日子沒見家人了。昨兒我見著忠勇公,他還向你問好來著。”
綿寧口中說著的忠勇公,說的是現任忠勇公豐紳濟倫——福隆安與乾隆爺四公主和碩和嘉公主之子。在福長安倒了之后,豐紳濟倫算得上是整個沙濟富察氏的帶頭人了。
富察氏怔了怔,趕忙道,“……阿哥爺也沒替我道聲謝?我雖然與忠勇公見面的次數不多,不過這一家子的情分還是在的。”
富察氏一直為自己母家幫不上阿哥爺而懊惱,尤其是連人家星樓的兄長都能替阿哥爺爭臉,她也早千方百計想讓自己的母家人也能在阿哥爺面前爭一點頭臉出來。
幸好今兒阿哥爺提到豐紳濟倫去,畢竟豐紳濟倫是傅恒的嫡孫,為公主之子,承襲一等公爵,身份顯赫,阿哥爺不可能不重視去。
綿寧含笑點頭,“怎么能夠呢?我自然替你回了人家的情。你們啊,雖然已經是堂房的親戚,但是不妨素日多走動走動才是,你也別總這般憋悶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