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在同樂園大戲臺看完了戲,廿廿回自己宮里,賜宴毓慶宮主位和幾位近支的宗親福晉。
成親王家今兒沒來人,廿廿倒是松了口氣。
要不然太上皇親賜的兩位側福晉里,他他拉氏上個月才臨盆,那就必定是安鸞來。
倒是聽內務府稟報,說是安側福晉前兒著了涼,不便進宮來領宴。
不來也好。
“貴妃主子這是瞧什么呢?”十七福晉湊過來,笑吟吟地順著廿廿的眼光看遠去。
廿廿便尋了個由頭,含笑道,“我是忖著,下一次咱們吃席的時候兒啊,就該多了咱們二阿哥福晉的位兒了。”
因都是自己母家一族,十七福晉自也高興,不過卻有些紅了臉頰湊過來,“倒有個事兒,正想回貴妃主子,回頭還免不得請貴妃主子回過皇上。”
廿廿挑眉,“怎么了?可是舒舒有事?”
十七福晉含笑點頭,卻滿面都是笑的,“說來不巧,舒舒那孩子發現,她本該來的月事,今兒卻沒來,且肚子還半點兒都沒動靜,怕是這個月和下個月都要推遲了……”
“原本這事兒該知會禮部和內務府,可是那孩子臉兒薄,死活也不肯將這事兒公開了說,她額娘無奈,只得派人悄悄兒傳話給我,叫我請貴妃主子代為周全。”
廿廿便也含笑莞爾。
皇家重視子嗣,故此欽天監算出來的吉日,除了要顧著天意之外,還得要考慮到新娘子的月事之期。都要避免新婚之日與月事之期撞在一起,一來是有些不方便,二來也怕妨礙子嗣。
故此欽天監一般都要同時給出兩個吉日來,如果一個日子正好撞上月事,那便換成第二個去。
廿廿點頭,“都是女孩子家,誰好意思將自己這日子張揚得天下皆知呢?別說她,我當初也是在禮部來問期的時候兒,死活都不肯叫我額娘告訴他們……”
廿廿含笑按了按十七福晉的手,“現下皇上陪太上皇和王公大臣們在看戲,等晚上我將這話回了皇上,換下個日子也就是了。你叫他們安心待期就是。”
兩個吉日中間都不差幾日,十月十五的下一個日子,不過只隔七日罷了。
只是初定禮和成婚禮是前后連著的,十月行初定禮的日子改了,那十一月成婚禮的日子自然也得跟著順延。
等夜晚了,廿廿去毓慶宮陪伴皇帝,將此事委婉地說了,并且替舒舒請罪,皇帝含笑點頭,“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日子延后幾日,也正好等那孩子過了月事,那大婚之后,便也正可生養之時。”
廿廿笑著抱住皇帝的手臂,“爺……是想抱孫子啦?”
皇帝拍廿廿腦門兒一記,“不是爺著急抱孫子,是爺急著給太上皇抱個重孫子。雖說汗阿瑪如今已是五世同堂,可是那終究不是咱們這一房的。”
如今太上皇長子永璜一房,永璜已經有了曾孫去,那倒是綿寧的孫子輩兒了。可終究皇位的承襲在皇帝這十五房里,皇帝自己的子嗣卻終是有些兒薄了。”
廿廿知道皇帝心下有些著急子嗣,這便也笑道,“那若是二阿哥明年就能有孩兒誕下,那便正好跟綿愷做伴兒,來日還能一起進書房念書呢!”
皇帝含笑望著廿廿,“那你二十歲就要當人家祖母嘍。”
兩人抱在一起,都是大笑。
這樣借著燈光月影,說著兒孫滿堂的心愿,倒覺著兩人都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和老太婆,一眨眼,已是白首偕老。
這般想著,雖說年華無蹤,可是心下卻是那般滿足的呢。
兩人歇下,皇帝借著萬壽的歡喜和酒勁兒,折騰了兩回,才終是被廿廿捂著摁著的,勉強歇息下來。
兩人相擁著,皇帝閉著眼仿佛已經累睡著了,可是忽然在廿廿耳邊咕噥一聲,“……那孩子的事,怎不直接來回你,倒要叫十七媳婦過來?”
廿廿輕聲一嘆,“爺怎么忘啦,十七福晉是那孩子的親姑姑啊。女孩兒家有時候跟姑比跟自己額娘更方便說心事兒不是?”
廿廿輕輕翻了個身,還是在黑暗中睜開了眼,“再說,終究她是十六房的格格,跟我們家隔著有些遠,不算太熟。”
皇帝沒睜眼,卻是無聲伸手過來攥住了廿廿的手,“再不熟,等過門兒之后,她也是兒媳婦。兒媳婦伺候婆婆該守的規矩,她按樣兒都得恪守著去。”
廿廿輕聲而笑,“爺難道也盼著我‘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來日也好好兒地擺擺譜兒,折騰折騰自家兒媳婦去呀?”
廿廿深深吸口氣,挑眸仰望房頂,“我是有福的,孝儀皇后額娘不但沒叫我守過規矩,而且這些年都在天上護著我……我真是這天底下最有福的兒媳婦。”
“我自己既然是如此享福的兒媳婦,那我怎么好意思去折騰自己兒媳婦去呢?我會跟孝儀皇后額娘學,將兒媳婦當成是自家的閨女,好好兒地待她們。”
皇帝輕輕嘆息一聲,伸臂將廿廿抱緊,“也是……那丫頭正好兒也是你們母家同族,就是你自家的孩子。”
十月初十日,廿廿生辰正日子這天,因這生辰已經跟著皇上的萬壽節一起慶賀過了,廿廿自己倒沒當回事。
而這一日,太上皇忽然下旨,要帶著皇上一起去大高殿、壽皇殿行禮。
說是有些突然,是因為大高殿乃為皇家道觀,一般是天子求雨祈晴之地。
此時冬日十月,既不必求雨,也不必祈晴。
“難道太上皇是要在大高玄殿做道場?”
若不是為了求雨祈請,那在皇家道觀里能辦的,便也是做道場了。
說到這兒,廿廿倒是想起來當年皇上剛周歲兒的時候,太上皇老爺子就為了這個格外重視的兒子,做了千秋道場。
倒是星楣腦袋快,忽然輕聲道,“……莫不是,太上皇與皇上,悄悄兒到大高玄殿給主子你做千秋道場去了?今兒可正巧就是主子您的千秋正日子呢!”
廿廿嚇了一跳,趕緊拍星楣嘴巴子好幾巴掌,“呸呸呸,瞧你,又胡說去!”
太上皇老爺子是給皇上周歲兒的時候就做過千秋道場——可是,那畢竟是太上皇老爺子極為重視的十五皇子啊!
雖說宮里也能給內廷主位做千秋道場,可那都是給皇太后、皇后辦的……比如雍正爺給孝敬憲皇后就辦過千秋道場。
可是,廿廿卻是貴妃啊。
又或者說,退一萬步講,初封貴妃因身份貴重,也可以做千秋道場的話——也沒有太上皇和皇上兩位主子去給行禮的道理啊!
這么一想,廿廿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驚得坐不住,趕緊站起身來,一圈一圈兒地走。
星桂也聽出眉目來了,含笑道,“若這大高玄殿的事兒還鬧不清楚的話,那接下來太上皇和皇上要去的地方是壽皇殿……那奴才心下啊,可當真有些明白了。”
壽皇殿是供奉歷代先皇圣容、歷代皇后御容之地,便不似太廟、奉先殿那般正式的祭祀之地,可也是一個可以奉告祖先的地方。
大清以孝治天下,太上皇與皇上去壽皇殿行禮實在是沒什么特別,特別就特別在那么巧正好在廿廿生辰這一天。
廿廿壓抑著心跳,只道,“……我忖著,太上皇和皇上怕是去奉告祖先,二阿哥要成婚的事兒吧。這是天家添丁進口、綿延子孫的大事,自當如此。”
星桂和星楣對視一眼,都笑道,“那干嘛非在主子生辰這天去啊?”
廿廿無奈,這心反倒也慢慢兒地放緩了下來。
不管是什么,她靜靜等著就是;不管是什么,難道她沒本事扛起來么?
這天下任何的位置,原本就都是有德者居之;而無德之人,自有天收。
十月二十二日,二阿哥綿寧初定禮當日。
初定禮,便是納采禮,皇子要親自赴福晉母家,賜宴。
皇子臨行之前,要先到皇帝、皇后、貴妃宮里行禮。
廿廿便早早兒地起身,梳洗更衣。
四喜從外頭進來稟告,“……皇上今兒終于開恩,特準二阿哥赴皇后宮跪安。”
廿廿靜靜抬眸。
“……只是,只準在殿外跪安,說是怕傳了病氣。”
廿廿收回目光來,靜靜點了點頭,“終究是本生母子,又是貴為中宮,自是應該。”
廿廿想了想,“預備筆墨。”
星桂趕忙兒給預備過來,廿廿坐下來,又打開了當年太上皇賞的那仿澄心堂的紙,略一思忖,便下筆疾書。
星桂看一眼,忍不住低低驚呼,“主子……”
但見廿廿所寫的,竟是奏請由穎妃娘娘來宴請舒舒母家福晉們。原本,皇上說,要在貴妃宮里辦。
廿廿輕輕搖頭,“我便是勉力辦了,二阿哥心下必定更生隔膜。我與他情分再深,終究不是他本生額娘。皇上的心意我自都明白,只是,我不急于這一時、一事。”
廿廿自不直接說綿寧怎么著,也不提皇后,她只說因舒舒也是她母家同族,若由她來宴請舒舒母家,會令前朝后宮側目,引起外戚之議。
便是皇后病沉,不能宴客,幸好有穎妃娘娘等一眾乾清宮主位在,自當由乾清宮主位們主持后宮之宴。
一個月之后,十一月二十四日,綿寧成婚禮。
奉迎之時,先行冊封禮,冊封舒舒為皇二子綿寧嫡福晉。
迎入宮來,如阿哥所,一對新人先行合巹禮。
合巹禮之后,兩人赴太上皇、皇帝、貴妃宮行禮。
廿廿在自己宮里等著一對新人來,不知怎地,倒是有些回想起當日皇上問她的話來——舒舒有事并不先稟告她,而是想由十七福晉。
上月初定禮次日,舒舒家的請安折子遞進來,也是只遞了給皇后的。
雖說這從規矩來說,沒錯,因為她是貴妃,不可接這樣的請安折子;可是她終究與舒舒是一家人,便是請安折子里特地提一句“請貴妃主子的安”,也并無不妥。
——終究,都是那十六房的一家子貴胄吧?她啊,在國是初封貴妃;可是在自己母族家,終究還是那最提不起來的破落戶兒六房家的窮酸丫頭,是么?
終于,外頭四喜親自來回,說二阿哥和二阿哥福晉已經從皇上那邊兒行完禮,正往這邊兒來,請貴妃預備著些兒。
廿廿收起心緒,含笑點頭,“我已預備好了。”
該來的已來了,甭管是什么,她都預備好了。
綿寧在先,舒舒在后,兩人進了貴妃宮,踏上月臺。
宮殿監早已備好了拜墊,鋪在了門外月臺之上。
廿廿出明間,叫殿門大開,廿廿升明間正中寶座。
大清貴妃,儀態萬方。
她瞇眼望向門外。
殿閣都是坐北朝南,門外月臺是南邊兒,她這么看過去,陽光刺眼。
這一對年輕的夫婦逆光而立,只能見身形輪廓,倒影綽綽有些看不清兩人面上神情。
十六房的格格終究都是骨肉至親,這么看過去,舒舒的身形倒與當年的雅馨頗有幾分相似。
廿廿高高抬起下頜,端然而坐。腦海中不期然回想起,當年她坐著受雅馨跪禮之時。
引導前來行禮的宮殿監五品太監吉祥高聲唱贊,引導皇子與福晉歸、拜。
舒舒行六肅三跪三拜禮。不得不說,這十六房的格格果然是端莊高貴,這旗禮行得規矩,兩肩平、身子穩,紋絲不亂。
女孩兒家啊,有時候單看一個旗禮,就知道這是什么人家兒出來的。
高貴門第里出來的,家教嚴,從小兒這些行禮請安的規矩便有專門的媽媽教、專門的媽媽看著,長輩們也都要求得嚴格,多年培養下來,自然是沒挑兒。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別說規矩了,可能一個蹲禮下去,就失了平衡,栽在地下的都是有的。
廿廿心下輕輕嘆口氣。她小時候兒,行禮可沒這么端莊過,她頭回見穎妃、惇妃等幾位娘娘,當場就摔倒了的,還將花瓶子都給扯下來,一地狼狽。
她恍惚間,一對小兩口已經行完了禮,廿廿含笑道,“快賞。”
早預備好的荷包,里頭裝著她賞給舒舒的頭面、八寶,都是她的心意。
舒舒笑得一臉嬌憨,進殿來謝恩,到她跟前仰臉道,“貴妃額娘,媳婦什么時候可以去給皇后額娘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