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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河,避暑山莊。

  這日忙完國務,太上皇盤腿瞇著眼坐在炕上,問皇帝,“……你那老三的周歲兒,是哪天來著?”

  皇帝含笑道,“回汗阿瑪,綿愷是六月二十二的周歲兒。”

  太上皇點點頭,“那孩子抓周晬盤的物件兒,都吩咐下去了吧?”

  皇子抓周晬盤,例賞玉器二、玉扇器二、金匙一、銀盒一、犀盃一、犀棒二、弧矢各一、文房一分、中品果桌一張。

  到日子都由據宮殿監督領侍等傳交,銀庫、皮庫照數交送。

  因六月間太上皇和皇帝都在熱河,不在宮里,相關事情在啟程之前需要事先預備下。

  皇帝忙道,“老三是兒子時隔十三年,才又得的兒子,兒子如何能忘了此事去?汗阿瑪放心,兒子臨走之前已經都囑咐好了。”

  太上皇點點頭,“嗯……既然老三是六月二十二的生辰,那就安排你那貴妃六月二十二之后幾天,挑日子啟程,到熱河來吧。”

  皇帝一怔,“汗阿瑪的意思是,叫貴妃來?”

  太上皇“嗯”了一聲,看不出有什么喜怒,“還有你那皇后,也一起來吧。”

  皇帝便更驚訝了。

  皇后的身子十年前大出血之后,就是氣血兩虛的,最折騰不得,這便十多年都沒來過熱河了。

  太上皇靜靜看一眼皇帝,“今年是你登基元年,頭一回的秋狝大典,自然該叫她們兩個一同過來共襄盛舉。”

  “若是早來,會耽誤綿愷的抓周;等綿愷周歲過完,來就不打緊了。”

  幾日后,京里便收著了皇帝的信兒:“著皇后、貴妃于六月二十八日起身,上熱河。”

  六月二十八日,是綿愷生辰后的六天了,該熱鬧、該忙碌的都忙活完了,便什么都不耽誤了。

  接到皇上的信兒,廿廿終是輕輕舒一口氣。

  皇后倒是有些呆住,“……我也去?”

  不過道理也是明擺著,就如同太上皇所說,今年是皇上剛剛登基,嘉慶年間頭一回的秋狝大典,皇后和貴妃也理應在皇上身畔相陪。

  皇后只是隱約覺著仿佛有哪里不對勁兒,卻一時又說不出來。

  六月二十八日,皇后與廿廿還是依旨一同起身,赴熱河去了。

  這一路之上,縱然各自有自己的車駕,不必坐在一處;然則到了行宮,兩人終究還是免不了要碰面。

  廿廿便都是替綿愷謝皇母的恩,綿愷周歲的生辰,辦得當真有些‘普天同慶’的意思,原本皇子慶生的戲目之外,皇后還做主給加了三天的戲;賞下的小玩意兒更是不計其數。

  皇后淡淡點點頭,“貴妃你曾說過,咱們三阿哥的生辰要扮成普天同慶。我答應過你,自不會因為這么點子小事兒損了我正宮的體面去。”

  廿廿垂首緩緩勾了勾唇角,“小孩子都寵不得,一旦寵得多了,便難免不知天高地厚。妾身只盼著這孩子沒被皇母寵壞了,將來別玩物喪志就好。”

  皇后輕笑一聲,“三阿哥是你所生,卻也是我的孩子。時隔這么多年,咱們宮里才又有了一個小阿哥,我便是怎么寵他都不過分。”

  廿廿笑了,緩緩道,“綿愷終究是小,哪兒有本事一下子將那么多的小玩意兒都玩兒遍了呢?妾身已經挑了最好的,封存起來。”

  “妾身是想著,綿寧大婚在即,也許最快明年,綿寧便也當阿瑪了。到時候兒這些玩意兒可有了用武之地去。”

  皇后輕輕咬牙,“那倒不用!綿愷的玩意兒,綿寧的孩子未必合適玩兒。”

  廿廿回眸,調皮一笑,“綿愷是阿哥,難道主子娘娘不希望綿寧的頭一個孩子就是個阿哥么?”

  皇后一時語結。

  廿廿笑著起身告辭,“主子娘娘放心,這些玩意兒,綿寧的孩子一定能夠玩兒得上。”

  廿廿轉身而去,頭上原本湛湛星空,漸漸攏起陰云。

  廿廿回到自己行宮不久,天上就落下豪雨。

  廿廿歪在炕上,想著太上皇與皇上五月間從京師到熱河,一路風和雨順,十分順暢。

  而此時,六月末、七月初,北方的雨季才來。

  因大雨泥濘,皇后與廿廿車駕啟程,便遭遇了困阻。

  這整宿的雨下完,不少橋梁出現險情,原本因皇后車駕而黃土漫道,這些黃土卻反倒成了陷住皇后車駕的黃泥。

  廿廿自己家里從小清貧,這樣的日子不曾陌生,便是被大雨阻住,依舊能安之若素。

  便到路旁小土地廟里暫避,廿廿還能含笑對星桂和星楣說,“……今晚若走不了了,外頭那大黃泥恰好可以裹了鴿子、雞鴨,隨便扔進火堆里燒了,也是今晚的美味。”

  那邊廂皇后卻是瑟瑟發抖。因為著急,也是因為這周遭簡陋的一切,叫她這位中宮屈尊。

  在皇后身畔,她兄長盛住更是急得忍不住迭聲訓斥內務府隨行修路的人員。

  此番,皇后兄長盛住是以隨行總管內務府大臣銜,負責皇后此行一應所用銀兩之外,更是親自隨駕伺候。

  “好一副狐假虎威的嘴臉。”星楣嘴快,在一旁忍不住嘀咕,“他也不想想,他才多久前被叫回京問罪,在內務府只賞給了個主事銜!如今就忘了本了。”

  一個內務府主事銜不過六品。

  星桂哂然一笑,“人家如今不是承恩侯了嘛!不管內務府的差事幾品,人家也是侯爺了啊。來日,還必定得晉封承恩公,那是公爺啊。”

  廿廿抬眸靜靜看著那邊廂的動靜,不做聲響。

  只見那些被盛住指著鼻子罵的內務府職官,職銜自然在盛住這位侯爺兼總管內務府大臣之下,可是說也奇怪,那幾人并沒有半點懼色,而且頗有些據理力爭的意思。

  廿廿便微微一笑。

  她明白了,這些人是和珅的手下。

  盛住是總管內務府大臣,但是分管的是稅關銀兩這一攤;而車駕工程等事,現在是和珅分管著的。

  廿廿吩咐星桂和星楣兩人,“這一路上必定頗多波折,你們兩個小心些兒,一別著涼,二別心急。”

  星桂和星楣兩個都連忙稱是。

  廿廿抬眸再看向盛住那邊。

  新登科的承恩侯爺,正是這一生最揚眉吐氣之時,遇見內務府下屬竟然膽敢不給他臉面,已是氣得滿面紫紅,如斗雞樣,向前直伸著脖子。

  廿廿看星桂,“承恩侯也該息怒。天降豪雨,非人力所能影響,道路因雨而泥濘,不是內務府職官的錯。”

  星桂會意,含笑走過去行禮,“侯爺,貴妃主子命我來勸侯爺,天雨路滑,此乃天意,不是幾位大人的錯,還請承恩侯不必著急。等天兒晴了,路自然好了,一切聽天由命就是。”

  一句“聽天由命”果然令盛住更惱,他霍地回眸,向廿廿這邊看一眼,便恨恨道,“奴才多謝貴妃主子寬慰。只是奴才還有重任在肩,便不過去給貴妃主子謝恩了。”

  星桂含笑點頭,“侯爺請便。”

  這一路,天就如漏了似的,豪雨不停。原本五天左右的路程,兩人愣是足足抻出了多一倍的時日,才終于到達避暑山莊。

  這一路泥濘不堪,車馬全都狼狽地掛著不少的泥點子,到達避暑山莊之時,皇后如同蛻掉一層皮般。

  進宮先進東宮給皇帝請安,皇后勞累受涼,步履匆忙之間已是忍不住的咳嗽。

  廿廿在后輕聲勸慰,“主子娘娘其實不必如此著急。太上皇萬壽在八月,咱們便是遲到三兩日,也誤不了時辰。”

  皇后回眸瞪她一眼,幸虧咳嗽,自不必說話了。

  進了避暑山莊東宮的“繼德堂”,皇后和廿廿給皇帝行禮請安。皇帝親自離座,輕輕扶住皇后。

  “怎么咳了?朕已知道天降大雨,皇后當真不必如此心急。”

  皇后見了皇帝,心內有些委屈,眼窩一淺,已是紅了眼圈兒。

  “……可是這敕命是太上皇所下,皇上既然定了日子,妾身到時必定要先去給太上皇請安。妾身在皇上這兒早一日晚一日便是不打緊,可是在太上皇那卻不好誤了日子。”

  皇帝點點頭,“正如朕前兒傳到路上告知皇后的,照穎妃娘娘所說,皇后到熱河之日應向汗阿瑪進如意、餑餑匣子,朕已然叫人先備下了。皇后再備兩個小荷包,與如意、餑餑匣子一并進了就是。”

  廿廿垂著頭,心下也是明白的。

  皇后就是皇后,來了得給太上皇行禮請安,進兒媳婦的禮。到太上皇跟前行禮,可不是隨時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日子既然已經定下來了,便是路上耽擱了,在太上皇面前也難免失禮。

  故此皇后才那般心急如焚。

  日子誤不得是一,但是更要緊的是——皇后心下對太上皇還是打怵的,便已經正位中宮了,在太上皇老爺子跟前,還是如小心翼翼的小媳婦兒一般,生怕叫老爺子給挑出錯處來。

  皇后一急,氣涌上來,就又咳嗽起來。

  好一晌才忍住了,急忙道,“皇上,妾身這就更衣,稍后就去給太上皇請安進禮。”

  皇帝只好點頭,“那便等皇后行禮之后回來再歇息吧。”

  皇后暫且顧不上別的,急急忙忙地便去預備了。殿內就剩下廿廿,依舊半垂著臻首,一副寧愿變成壁畫中人似的模樣。

  皇帝也沒急,就由著她,兩人隔了幾步的距離,這么遠遠近近、上上下下地瞧著她。

  廿廿也不急,還故意拿喬,就不抬頭。

  皇帝輕啐一聲,“還不趕緊過來,抬起頭來,叫爺瞧瞧!”

  這一別,雖說日子不長,可也一個半月去了。

  廿廿輕笑一聲,這便走上前來,仰起頭來行禮請安。

  皇帝捉住她雙臂,將她提起來,臉兒湊到眼前來細看。

  “……你,當真是與皇后一同來的?爺怎么瞧著,你們兩個這神態模樣兒,完全的南轅北轍啊?”

  皇后心急,一路受涼,難免憔悴;廿廿則不急不慌,一路上即便被大雨所阻,也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半點倦容都沒有。

  廿廿輕聲笑道,“還不是我占了年輕的便宜些兒;再者,皇后要來給太上皇請安、進禮,我又不用,便用不著操這個心了!”

  皇帝也是無奈輕笑,“皇后那個身子骨兒,原本爺也沒想叫她來!是汗阿瑪,不知怎的,忽然下了敕命,叫她跟你一路來。”

  “結果這一路上還趕上了雨水大的時候兒,折騰成這樣兒。”

  廿廿撅了撅嘴,“太上皇老人家許是想著,他老人家都八十六了,還能不辭勞頓圣駕親臨,那皇后便是身子病弱些兒,可終究年輕。”

  皇帝點點頭,捏捏廿廿下頜,“老三的生辰辦得可好?”

  廿廿幽幽垂眸,故意不去看皇帝的眼睛,“好啊,好著呢……好到,我都想不到會辦得這么隆重,各家王府破天荒地往里給綿愷送玩兒的,倒擺了一大炕的不正經東西,叫他眼兒都花了,哪兒還能分辨出該抓、不該抓的來。”

  “哦?”皇帝聽出了不對勁。

  廿廿反倒笑笑,反挽住皇帝的手,“不過我也不算驚訝,終究端陽節那天,克勤郡王已經往綿愷手里塞了個八哥兒了,如今再塞別的,不過是又來一輪依樣畫葫蘆罷了。”

  皇帝手略用勁,將廿廿小手攥緊,“……你,可難受了?”

  廿廿抬眸,靜靜而笑,“爺,如今我是爺的貴妃,那什么克勤郡王,還是哪家王府,都是咱們的奴才!我豈能,被幾個奴才嚇著?”

  “別忘了,我好歹從小兒也是玩兒狼玩兒大的……”

  皇帝大笑,摟住她便親了個響的,“爺怎么能忘了,你就是個小母狼呢!”

  廿廿尋思了尋思,還是將皇后也格外給綿愷大操大辦的事兒壓下,只說了各家王府送進來的東西。

  皇帝點頭,“那些玩意兒,的確個個兒看著雖說都是貴重的,可全都是玩物喪志的。爺心里有數,且由著他們再折騰幾天,等爺這邊兒穩當下來,再一個一個與他們細算。”

  皇帝說完,轉眸盯一眼三庚。

  三庚趕緊像模像樣地從懷里拎出一掛懷表來。

  這懷表因小巧、精致,便于攜帶,在宮里可是搶手的玩意兒。就這個,十七貝勒都瞄多長時間了,結果沒要來。

  三庚清了清嗓子,“奴才算著,主子娘娘這一去,怎么著也得一個點兒!”

  西洋鐘打一次點兒,是半個時辰。

  皇帝一笑,伸臂摟緊廿廿,“……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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