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進喜宣旨完畢,上前重又給太子妃、廿廿等人行跪安禮。
太子妃打賞。
有太子妃打賞呢,廿廿就省下自己這份兒了。
可是曹進喜卻是懂規矩,跟太子妃告退之后,還特地到廿廿跟前來告退,神色之間更是親近不少。
廿廿知道,太子妃一直在旁看著呢。
廿廿知道太子妃在想些什么,這便目送曹進喜背影遠去之后,走上前來輕嘆一聲,“御前的諳達們,真是個個兒的懂規矩,倒叫我都不好意思了。”
“知道的是御前的人懂規矩,皇上教導得好;可是若是不知道的啊,還不得以為是我總去見皇上,倒與御前的人個個兒都熟識了呢。”
實則這曹進喜,廿廿小時候兒往御前去的時候兒,是真的不認識的。
一來是皇上謹慎,一向只叫如意、魏珠、魏青奇等幾個信得過的老人兒來帶領廿廿入內;二來,也是這曹進喜從前品級也是不高,自然也沒機會、更沒膽子總往皇上眼前湊和去。
廿廿跟曹進喜的私交,還是從誕育七格格那會子開始建立起來的,那時候曹進喜這名兒喜慶,被選來在敬事房的值房里當值。
也是廿廿額娘葉赫納拉氏夫人注重維護人,除了跟太醫那永泰連了宗之外,也跟曹進喜等一班太監十分禮遇。
再者,這也更是曹進喜自己有眼色。終究是御前的人,年紀也不小了,在宮里這些年,怎么還磨不出一雙眼睛來了?這皇太子后宮里,哪位得寵,哪位得皇上眷顧,他要是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就甭在御前混了。
太子妃果然哼了一聲,“若非如此,御前的人又怎會你如此熟識?若說他們是因為來咱們宮里傳旨才認得的,我自然是在宮里的年頭比你長久,卻也沒這么熟識啊。”
廿廿眸光一轉,“哦?太子妃娘娘也覺著我是時常都往皇上那去?這倒奇了,若旁人這樣以為還罷了,可是太子妃娘娘本應是最了解內情的才是——畢竟,我每次出門,也要先與太子妃娘娘請時辰的,太子妃娘娘手里總有著門禁的記檔不是?”
太子妃被問得皺眉,緩緩道,“乾隆五十五年之后,你進了太子爺的門兒,自然在我這兒是有請時辰的;可是你畢竟乾隆四十七年就已經入宮,那八年里,你跟著十公主、德雅格格時常去見皇上,難道不是情理之中么?”
廿廿便含笑點頭,“太子妃娘娘原來說的是那八年。那倒對上了,太子妃娘娘所言一向都是對的。”
廿廿自己是笑意殷殷的,反倒是太子妃回到自己的東圍房,卻是先惱了。
“……怎么回事?難不成,是那話竟然傳到皇上耳朵里了?那安側福晉怎么是如此不中用的?這話,可以在內廷主位和福晉們之間傳,如何可以傳到皇上那去的?”
有些女人之間的爭斗,是不可以被男人知道的。
況且這話傳出去,是要毀那側福晉的,卻不是要去毀皇上的!
含月小心地在門口看了看,趕緊回來將碧紗櫥都關嚴了,輕聲道,“……那安側福晉,終究也只是十一阿哥的側福晉,原本也沒機會到皇上跟前去的。她怎么可能將話傳到皇上耳朵里去?”
“再說,循妃娘娘雖說脾氣也不好,可循妃娘娘終究與惇妃娘娘不同,循妃娘娘做事沒那么莽撞,故此,循妃娘娘自己也絕不會到皇上面前去說這樣的話啊。”
太子妃閉上眼點點頭,“說的就是啊,我也覺得此事頗有些可疑。”
“退一萬步講,就算皇上手眼通天,可是御前的人想要探聽福晉們之間閨閣中的話,也是不容易的。可是怎么會皇上不但知道了,而且知道得這么快?”
含月皺眉道,“主子是擔心,今兒皇上諭旨里削減主子正位中宮后的待遇,怕是跟那事兒有關?”
太子妃沉重地點點頭,“要不然,我也想不到還能有旁的什么緣故去。終究,今兒早上咱們才將節禮送過去,我已是盡我所能,去討他老人家的歡喜……他老人家怎么還會剛接了禮,回頭就對我這般。”
含月便勸,“主子也不必太介意,皇上諭旨里也說了,這道諭旨也只是說重華宮行禮的時候兒,天家自己的家禮才如此罷了,終究與外頭的國事無關。”
“也唯有在過年的時候兒,重華宮行家禮,自家一家子人團聚,自然太子爺還是當兒子的,主子您還是皇上的兒媳婦;可是等家禮之外,在國禮之時,主子自然又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主子。”
太子妃想想,便也嘆口氣,“倒也是的。興許是我想多了。”
“終究,我的體面,跟太子爺的體面,還有綿寧的體面,是連在一塊兒的。皇上若削減我的,便也同樣會傷到太子爺和綿寧去。皇上他便是不顧著我的體面,也得顧著他的兒子和孫子去。”
傍晚的時候兒,作為回禮,內務府也送來了皇上賞下的過年賞銀來。
太子妃、廿廿,乃至小阿哥、小哥哥,以及各位名下的家下女子、嬤嬤、媽媽里們,均得了恩賞。
侯佳氏先瞟一眼廿廿,“皇上對側福晉可真偏心眼兒。”
廿廿微微一皺眉,抬眸凝著她,“侯姐姐這又是怎么說?”
侯佳氏哼了一聲道,“我記著,今兒早上咱們給皇上進獻節禮的時候兒,好歹我還進了一對大荷包、兩對小荷包呢,怎想到側福晉卻是一針一線都沒進啊。”
“怎地側福晉什么都沒進,這節賞怎地卻一樣兒都不缺?這不是皇上偏心眼兒,又是什么?”
廿廿這才會意,含笑垂眸道,“這節賞雖說是皇上賞的,可是論實際卻都是內務府的大臣們具體來準備的。而且賞單都是早多少日子都先預備好了,多日之前已經具奏請旨,倒不是今兒才傳的旨。”
“故此啊,想來內務府大臣們也不知道,我今兒什么都沒進獻啊。”
侯佳氏淡淡翻了翻眼睛,“也是,皇上富有天下,也不在乎這么幾兩銀子,不與你計較罷了。”
見侯佳氏先說了話,那邊廂榮姐兒也不甘寂寞,緊隨著就道,“奴才給太子妃娘娘道喜了。明年新正,太子妃娘娘就將以正宮皇后的身份,在太上皇帝跟前行禮,這榮耀,當真是奴才們心悅誠服的。”
太子妃卻是抬眸來看廿廿,“……倒真是可惜,我本以為可以率領姐妹們,一同到臺上皇帝跟前行禮呢。畢竟太子爺登基之后,姐妹們但凡得了冊封的,身份都已是不同,自然高于皇子內眷去。可是怎知……老爺子卻還是堅持家禮,只能由我一人去行禮。”
侯佳氏也瞟著廿廿,唇角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沒說話。
倒是榮姐兒笑了,“旁的嬪妃倒也罷了,終究都是側室;唯有貴妃,本是大福晉,非側室可比,尤其是初封的貴妃,身份就更是尊崇,可得公主、福晉叩拜行禮的……卻不能到皇上跟前行禮,那倒真是可惜了。”
“這么瞧著,許是皇上愈發參照漢家的禮數,將從前多位大福晉并立的祖宗規矩,改為了漢人的一妻多妾之制,抬高嫡妻,降低次妻、二妻的地位去。那么貴妃這樣的大福晉,也只能是中原禮教之中的側室了。”
大清后宮,從最初脫胎于蒙古后宮“斡魯朵制”——分多個宮帳,每個宮帳之中各自有皇后、妃子,故此可以多個皇后并立;大清入關之后,大清后宮制度再向中原皇朝后宮制度過渡……這中間總有一定的傳統背景上的差別。
體現最明顯的,便是擁有“側”字冊封的福晉們,尤其是皇帝親賜的側福晉的地位的問題。按照中原禮教來看,側福晉既然不是一娶的元妻,便該是妾;可是按照大清后宮的歷史來看,側福晉,尤其是皇上親賜的側福晉,從來都是名正言順“福晉”,也就是“夫人”,是妻,絕非侍妾。
所以當新帝登基之時,唯有這樣的潛邸側福晉,才有資格為初封貴妃,如皇后一樣不以封號區分,是為“獨一無二”;且可接受公主、福晉叩拜之禮。
太子妃便也笑笑道,“榮姐兒雖說年歲小,可宮里的規矩還是知道得清楚,不愧是出自內務府世家的女兒。”
她瞟一眼廿廿,“我也說是呢,旁人倒也罷了,可是終究小福晉是不同的,理應隨我一起在皇上跟前行禮。”
廿廿垂首靜靜聽著,心下非但沒有不平,反而抬眸明媚一笑。
“多謝太子妃娘娘眷顧,可是實則,小妹心下倒是高興的呢!”
“哦?”皇太子妃挑眉,“你高興什么?”
廿廿環顧諸人,“幾位姐姐可曾留意,皇上的諭旨里說的是‘嗣皇帝的貴妃、妃嬪等,當一體如皇子側福晉例……這便是皇上他老人家金口玉牙地說,但凡嬪位以上的,姐姐們都至少如皇子側福晉例去了!”
從前在十五阿哥的所兒里,眾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嫡福晉自然唯有一人,故此眾人心下暗暗想爭的,就是那個“皇子側福晉”的身份。
待得十五阿哥封王,可有側福晉四名時,這爭斗更是到了白熱化一般。
不說旁人,那侯佳氏這多年來機關算盡,圖的不就是這個!
“這便是咱們先不管太子爺繼位以后如何冊封六宮,可至少是姐姐們的身份都先得了提升去!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咱們天家也永遠不止是一家之歡,總得是一家子都高興了,才是家國齊和不是?”
“故此啊,我倒是沒想過我自己行不行禮的事兒,我替姐姐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
太子妃因身份特殊,時時刻刻強調的都是“獨樂”,廿廿不同,轉而抓住的“眾樂”。這番話說罷,不但劉佳氏含笑點頭,便連侯佳氏眼中都滑過些驚喜之色。
反襯得太子妃面上有些尷尬了去。
眾人告退出來,侯佳氏又攔住廿廿,一雙眼中還有余光閃爍,“你是說,當真妃位,乃至嬪位,都算得是太子爺的側福晉了?”
廿廿笑著點頭,“姐姐這是怎么了?姐姐一向聰慧,這會子怎倒犯迷糊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皇上他老人家金口玉牙說的呀……”
侯佳氏深深吸氣,“妃位和嬪位本有高低之分,卻都可算是阿哥爺的側福晉?”
廿廿含笑,輕垂眼簾。
侯佳氏的心結,她心下清楚。
侯佳氏自不甘只封嬪位,可她又終究是內管領下的出身,這便終歸不容易直接封妃。
廿廿便伸手握了握侯佳氏的手,“侯姐姐,皇上老人家就是這么說的,無論妃位還是嬪位,甚至包括貴妃,在行家禮之時,都是側福晉的。”
“只要是爺潛邸時的側福晉,便與后來超拔的那些不同,來日后宮晉封,自都要以咱們為先。”
侯佳氏咬住嘴唇,又緊盯廿廿半天,“……你的意思是,當真只封嬪位,卻也無妨?”
廿廿聳肩,“不說旁人,便是皇上老爺子,當年剛登基之時,他老人家當年的潛邸側福晉,到后來哪個沒封到皇貴妃?
便是初封為嬪的,如純惠皇貴妃初封純嬪;淑嘉皇貴妃,初封嘉嬪……可還不是后來一同進封為皇貴妃,追平了從前的慧賢皇貴妃去?淑嘉皇貴妃甚至與嫡妻孝賢皇后一樣,得以入葬帝陵啊!”
廿廿靜靜望侯佳氏的眼睛,“雖說有先有后,可是人這一輩子啊,終究是殊途同歸。便是前面慢一步,又怕什么,到后來全都一樣就好。”
廿廿別開眼光去,“……對于侯姐姐來說,最要緊的倒不是下個月的初封,而是來日的進封。不過,姐姐也知道宮里的老例兒,從今開始,后宮里就會不斷地選入新人來了。”
“姐姐要看緊的倒不是我們這些位分已定的老人兒,而是那些不斷進宮的新人呢。不說遠的,便是如今太子妃娘娘跟前,太子妃娘娘也已經選好了年輕活潑的榮姐兒啊。”
廿廿幽幽抬眸,“不過……想來太子妃娘娘正位中宮之后,也必定不會忘記侯姐姐你吧?只要有主子娘娘的抬舉,姐姐來日再進一步,自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