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經過就是這樣。”
  “我說完了,你們有什么要問的嗎?”
  皮膚蒼白的年輕人端起茶杯潤了潤唇,看著對面的兩人和一只骨鳥。
  晝神撐著額頭很是無精打采,讓人懷疑他聽進去多少。慧老不會在他發言之前開口,金烏還沒從陳述里回過味來。
  場面就凝固在這兒。
  蘭疏影這趟的所見所聞,大部分都說了,沒提火靈和她的關系。
  也不是故意瞞著,就覺得,她目前的地位成就,拿不出手。
  是,她不配。
  火靈的性格是永不退縮,遇強更強,直到征服那個火焰世界。
  她敬慕火靈的能力,更敬一往無前的態度,自己拿什么跟人家相提并論?就算那是曾經的她,就算紅蓮早早認出了她,畢竟,變了。
  火靈對紅蓮確實好得沒話說,居然一口答應去給陰神“打工”。
  蘭疏影琢磨來琢磨去,覺得是個坑。
  要說是故意算計,又有點過了——樅殊把丑話說在前頭:失敗的后果是,大家一起消失。
  今天,她沒了火靈的階品,沉羲的轉世下落不明,樅殊與“時間”對峙不得脫身。
  三個都沒好下場,但至少,都活著……
  怪不得晝神告訴她這是那場劫難的后續,因為從來都沒結束,只是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直到那群神仆再度興風作浪,提醒道:
  事情,還沒完。
  蘭疏影眸中閃過冷光。
  晝神緩緩總結道:
  “童話鎮,是從冥海邊上切出來的一塊地……兩界通道依然存在,要想打開這扇門,首先要……跳出童話鎮?”
  蘭疏影點頭。
  “再細致一點的話——殺掉規則意志,就能解開童話鎮的外層屏障。他原話說,那時,我們自然會知道該怎么開門。”
  說到這里,她一恍惚,回憶起一段遙遠的往事。
  她曾經有個朋友,是冥主的其中一個分身。
  那個小女孩的形態很特殊,沒有魂魄卻有意識,認為死亡是解脫。
  一場沖突讓她意識到墮夜城和冥府之間的仇恨,小女孩死前,托奶糖帶一句話,問她:
  “看見那扇門沒有?”
  冥主不止這一個分身,每個小女孩都背負一個使命,她們在找一把鑰匙,冥主還讓她帶一個人回去,于是她追到蘭疏影面前……
  事情,好像有點麻煩。
  蘭疏影揉著額角。
  奶糖還說過,小女孩當時有話沒說完,被一種力量制止了。
  “那扇門”?
  該不會就是童話鎮通冥府的門吧?
  怎么,它不能打開嗎?
  小女孩和冥主最后已經不是一條心了,假設不讓她說話的就是冥主,那么這扇門顯然是被格外看重、容不得發生意外的東西……
  再結合冥府幾次派人偷渡……還真是越來越像在說童話鎮的界門。
  晝神喃喃道:“開門?……我記得,童話鎮嵌在一把鑰匙里。”
  蘭疏影很吃驚:“還有這事?”
  “嗯。”
  他扯動光線,在空氣里投射出一個虛幻的畫面:
  鑰匙狀的物品,下半部分如同長矛,上半部分的圓框里鑲嵌著一個透明球體,其中有陸地海洋,輪廓與童話鎮一致。
  晝神的本體在外面,他看過童話鎮的樣子,視角相當于人在太空俯瞰地球。
  慧老盯著畫面恍然道:“原來如此。”
  蘭疏影:“嗯?”
  “這屏障不止隔絕內外,還將童話鎮鎖在鑰匙里,待到屏障消除,二者自然分開,鑰匙也就出來了——想必是為了重啟通道準備的。”
  蘭疏影皺眉。
  “那她想得還真遠……”
  樅殊仿佛未卜先知一般,當年拉火靈出去不知道做了什么,又早早地給晝神留書引他過來,再借蓐收的口讓她傳話。
  對,食惡寄在她身上,而她來到童話鎮的主要原因是……食惡太挑嘴,讓她忍不住打了七宗罪的主意。
  這么一看,樅殊雖然出不來也不能和他們直接溝通,可她做的事真不少。
  就憑這一串處處巧合的布置,很難說里面沒有沉羲的手筆,既然要提前布局,怎么能少了“觀未來”?
  所謂的應劫,是先假裝陷進去,再等待契機逃出來,那時候就算度過了?
  蘭疏影發散思維,無果,她再看晝神就有點不是滋味。
  這家伙曾經誠心誠意地跪在珞珈山,求著樅殊出山幫沉羲渡劫——瞧瞧,人家姐妹倆私底下估計早就商量好了,用你操心?
  真替老實人不值。
  晝神不知她的想法,垂眸思索一陣,說:“屏障消失后,我和南明,可以用真身降臨?”
  蘭疏影遲疑道:
  “或許要看她的意思。”
  她還不清楚樅殊的打算。
  “處理規則意志,也是她的意思。”晝神說。
  慧老嘀咕了一句:“這個……有點卸磨殺驢的味了。”
  “丫頭,說說你的看法。”晝神招呼她。
  “重要嗎?”
  “我想聽。”
  “我沒什么看法,無非就是干還是不干,我是一定要出去的。”
  “蓐收和你說了那么多,你就沒想過別的東西?我記得,你最喜歡琢磨事情背后的真相,說不定就讓你理出來了呢。”
  蘭疏影心想,喜歡?這玩意建立在安的基礎上,越往后,安感就越是奢侈品了。
  “琢磨這些,意義不大。無論我們怎么猜,都不及把正主找出來說句話,只有當事人知道真相是什么。況且,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用兩根手指點了點眼皮,漫不經心地說:
  “我們眼睛長在正前方,為的不是往前看嗎?”
  晝神似笑非笑。
  蘭疏影反應過來,笑著垂下手:“抱歉,忘了你不是,我說的是——像我這種凡人,俗人。”
  晝神呢,只要是光線能鉆進去的地方,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界監控,他甚至能單獨摘出一顆眼球送到南明府,成了那邊可能是品階最高的一件法器。
  “膽子還是那么大,蓐收沒讓你吃虧。”
  晝神抿了口茶,似乎沒生氣。
  話鋒一轉,卻多了嚴厲的味道。
  “你是凡人,他不會請你坐下喝酒,那位不會支使他傳話,你可能不清楚,他今天過來一個投影,少說耗費三千年苦修,就為了逮到你,跟你說幾句話……”
  自從看過樅殊那段記憶,蘭疏影有點鉆牛角尖,一聽到三千年,她居然自動代入了紅蓮的最大壽命,也就是……六條命。
  她暗嘆著自己不是個東西,臉上若無其事。
  “是嗎,我還真不清楚。”
  晝神直接點破:“那個火靈就是你。”
  “……誒,這話怎么說?”
  “跟我裝糊涂。食惡在你身上,它主人還活著,那就只能是轉贈給你的——你們,早就見過面……”
  他食指輕敲,沉默之中,燦金瞳孔愈發顯得清澈明凈,顯然已經想透了一些東西,敲擊的動作止住。
  “食惡沉眠在你靈魂深處,觀未來一出現就去找你,或是循著食惡去的,或是,你與它的主人也有過交集……”
  “某人覺醒紅蓮業火的地方,恰是火靈曾經活躍過的區域,怎么別人在那兒一無所獲,唯獨你例外……你說巧不巧?”
  “好像是有點巧。”
  “還不說實話?”
  “實話?都讓你說完了,那我就……承認唄。”
  她無奈地笑笑,有點心虛,但也只好認了下來。
  慧老來回打量著,如同重新認識了她,過來客客氣氣添了半杯水,感慨:“規則意志,半個天道,不好辦啊。”
  蘭疏影腦中跳出幾個字——
  套話的。
  智慧一脈跟晝神也不知道什么淵源,狗腿子當得這么自然。既然他們一定要聽,再推辭就不合適了。
  她自然地接過話頭。
  “不好辦也得辦,她不安分,能怪誰?我也不說什么為了正義的鬼話,反正是圖著好處,我想出去,難道你不想?”
  智慧一脈寥落無幾,慧老過得也可憐。他辛苦拉扯出了命運馬戲團,每個成員都是他的家人,不為他自己也得為家人考慮。
  蘭疏影進魂器之前,本來已經拿到一萬張通行證了,誰能想到,她只進去待了一夜,外面就出了變故。
  眼下,幽冥在和南明交戰,贏面很小,通行證說不定很快就成為廢品,而馬戲團成員一時間很難聚集到一處,不好安排他們離開。
  如果能破開屏障,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晝神的需求與他們不同,途徑倒是一致的。
  他要的是真身降臨,然后,為了能幫到他的主位神,必然會投進樅殊的陣營,對抗所謂的“時間”。
  這一步太險,蘭疏影不想參與。
  至少,在她見到紅蓮之前,絕對不會先去見樅殊。
  慧老忽問:“清理門戶又是怎么說?”
  “這塊地基曾經是冥府的,我想那邊應該不存在天道,陰神的意志就是一切。由此,童話鎮如果萌生了類似天道的意志,肯定是經過她同意的。”
  “規則意志急需成長,這東西代管的是輪回法則,盤剝過往靈魂是她的本能,也是陰神允諾給她的報酬。”
  “至于為什么要清理她?很簡單,她胃口大了,想搞事。”
  慧老時而點頭,時而皺眉。
  蘭疏影接著詳細解釋道:
  “幽冥曾經埋下七顆釘子,我猜他是趕上了好時光,趁著規則意志還稚嫩,他騙到機會跟她一起打理童話鎮,陰神也沒反對。”
  “七宗罪代表人性惡的一面,缺乏管教必定會帶來負面影響。從這里開始,七宗罪對外打通渠道,掠奪氣運和人口,緊跟著是沖突、壓迫、仇恨、戰爭……規則意志汲取到大量養分,也被帶偏了,她想要更多。”
  慧老欲言又止,最后吐出一個詞:“巡捕房。”
  蘭疏影笑了。
  “正要說這個。我查過巡捕房出現的時期,前期出過大亂子,她可能怕沒法交代,趕緊弄出了身份卡制度,還有巡捕房,看起來是在維護秩序,不過……”
  “只是看起來像。”
  慧老顯然不是很認同。
  蘭疏影不急不緩地問他:“你們智慧一脈,是不是每到一個地方,更喜歡自己做研究,不太愛跟人接觸?”
  她對慧老的印象,一開始是從晝神那里得來的——光線記錄了他過去的模樣,一個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埋頭搞發明的小老頭。
  再想想,同樣是智慧一脈,玄觀小和尚也很不樂意出門。你要是不逼他一把,他就自己打坐念經。后來,慢慢就好了。
  晝神輕笑:“是,他們一族都這樣。”
  慧老憋紅了臉。
  蘭疏影打了個響指。
  如她所料,智慧一脈熱衷探索,卻無意探究更復雜也更有趣的人性,他們因此錯過很多有意思的發現,也正因此,保留了那份學者特有的單純。
  “她制造了無數張身份卡,賦予它們不同的等級和能力,關鍵在于,規則允許居民更換卡片——這就讓底層人口看見了翻身的希望。”
  “有心氣和能力的后來者,不愿意給別人墊腳,他們有的是辦法換個更有前途的身份,同時,還能避開巡捕房的追蹤。”
  蘭疏影指向自己。
  “比如我。”
  “她還扶植天啟教會,允許教會散播瘟疫,這個我們都知道,死了不少人,把她喂得夠飽了……再讓她繼續肥下去,指不定還有什么歪心思。”
  蘭疏影冷笑。
  蓐收簡直是給他們安排了救世主任務呢。
  “不過這事風險也不小。”
  “一來,你剛才也說,規則意志算是半個天道,而我們……容我冒犯,這邊連一個完整的真神都沒有。”
  蘭疏影拍拍腦袋:
  “也不是完沒希望,蓐收,他說他有辦法,只是要再等等——哦,他還教了我怎么開導食惡,讓它乖乖聽我的話,這就不分享了。”
  晝神撐著頭若有所思。
  “二來,就現在,私底下還有人在渾水摸魚,假如我們幸運地弄死了那東西,童話鎮徹底敞開大門,后面會怎么樣,誰說得清?”
  晝神好像不在乎她的擔憂,居然還有心情繼續考她:“你倒是說說,是什么人在渾水摸魚?”
  “唔……冥府。”
  蘭疏影答得有點猶豫。
  這一塊,她是真的沒弄明白。
  以前討論過這個,他們都認為冥主也想模仿幽冥的辦法——打幾顆釘子,往這兒插一腳。
  目前查到了八尾貓、奧因克和相槐,三個不同時期的領頭羊。
  據點接連告破,卻沒有誰見到冥主的任何一個分身,那些長相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如果是用來做“釘子”,沒有比她們更合適的人選。
  她們沒被送進來嗎?
  還是藏起來了?
  晝神:“把話說,不要吞吞吐吐。”
  “哦……我猜,冥主或許想竊取輪回權柄,晉升尊神。”
  她想到這個可能很正常。
  就算放到現代職場,想上位,一要自己實力硬,二要上司的椅子空出來。
  慧老倒吸一口氣。
  開了個頭,后面就好說了。
  蘭疏影打量著晝神的臉色,接著說:
  “她似乎在覬覦陰神的法身,被蓐收擋住了。她還數次派人混進童話鎮,這兒肯定有她要的東西,我想……她圖的是,陰神的靈?”
  “想法很大膽。”晝神點評道。
  “那就當我在胡說八道吧。”
  她后退兩步攤手笑道。
  “假如,我說假如,我們這邊弄開了屏障,她跑來了,你……你們,能擋住嗎?”
  晝神微微一笑:“不是還有你嗎?”
  “別吧,我只是個年輕不懂事的孩子啊。”
  蘭疏影想把“嘴強王者”四個大字貼在額頭上。
  討論?我可以。
  打架?
  我還小,別坑我。
  比起這些十萬年歲月只當尋常的老古董,她這點年紀,簡直連一枚受精卵都不算。冥主要是殺了過來,她區區小仙,真不想做螳臂當車的蠢事。
  “可我瞧你懂的也不少啊。”
  “行了,今天就到這吧,金烏留下,你們倆自便。”
  說著,晝神掃了慧老一眼。
  蘭疏影確定不是錯覺,那一眼,分明帶著警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