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可以算是一個比較心細的人,所以看到紀淵的這一舉動,自然也是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他此時此刻的感觸,在一旁也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都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一些事情往往外人可以做到冷靜客觀理智,當事人卻仿佛被迷了眼一樣,怎么都看不開。之所以會是這樣的一種狀況,無非是旁觀者站著說話不腰疼,所以才什么都看得開。那些真真切切感受到切膚之痛的人,哪有可能那么容易就放得下呢。
現在別說是紀淵對李老拐的心結有所感觸,即便是自己,聽了李老拐的那一番講述之后,同樣感覺到內心里掀起了狂風巨浪。
夏青作為一個城市女孩兒,除了十幾歲的時候遭遇了那么一場飛來橫禍之外,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但是之前在學校里面學習理論知識的時候,她也是曾經學到過的,從犯罪學統計這個方面來講,貧窮地區的犯罪率高于富裕地區,鬧市區的犯罪率高于郊區和鄉村。
然而這只是統計得上來的部分,還有一些特別的區域,這種地方往往相對經濟落后,并且閉塞,這樣的地方很多時候會習慣于用自己群體特有的規矩去評判是非對錯,拒絕外界的干涉,甚至保留族群內私HX刑的情況也并不少見,在這樣的地區,很多的惡行都被封閉在了小群體的內部,從外界看過去,似乎是一片祥和質樸,實際上臺面之下卻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
很顯然,李家村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夏青沒有想到因為這樣一起幾乎不大容易被認定為謀殺的案子,自己竟然有機會親眼見識到這樣的事情。
李老拐的講述,她是愿意相信的,一來她從對方的神態和語言能力來判斷,雖然這個李老拐渾身酒氣,看起來落魄頹廢,但精神狀態還是比較穩定的,并不相識神智不夠清醒或者患有某種癔癥的樣子。二來她也愿意相信紀淵的判斷,或者再準確一點是相信董大隊這樣一個精明強干的領導,不會看錯了紀淵的能力,紀淵被精神創傷困擾,并不意味著他就失去了一貫的判斷力。
只不過李老拐的說辭是可以采信的,這也并不意味著夏青可以只采信他一個人的這份“獨家說辭”,這個村里還有一些人一些事,夏青也希望能夠借由李老拐的講述來尋找到合適的突破口。
相比已經撕破了臉,恨不得一個人對抗全村老少的李永安兒子李俊強的說辭而言,這個落魄無依、備受排擠,同時又忍辱偷生、窩窩囊囊的李老拐,反而就成了一個相對更能保持客觀的人了。
“當初那群人打著‘狐仙’的旗號做這種事情,目的就是想要讓你們接受比較不好的口糧田?”夏青相信李老拐說的那些事情真的在這里發生過,只不過她有些不敢相信那些人會單單為了質量更好、面積更大的口糧田,就這么瘋狂的去殘害村中幼小孩子的性命。
“什么口糧田不口糧田的,那都是第一步而已,”李老拐晃晃腦袋,“他們想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想要做成,那就得我們這些不受待見的人又得閉上嘴,又得肯聽話,所以一開始不服管的出頭鳥打掉了一茬兒,剩下的不就自然都學乖了么!
再后來他們也不用那么做了,反正腳也站穩了,村子里的好田好地好果園都在他們手里頭,上頭有什么扶持的,反正甭管是東西還是錢,轉一圈也還是進他們那一圈子人的口袋,有‘狐仙’給他們撐腰,誰也不敢有啥意見。”
“你們村的人,就沒有人想過要去報警么?”夏青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你們是不信警察可以幫助到你們么?”
“我們不是不信警察能幫到我們,我們是信警察能幫到我們去報案的,幫不到留在村子里頭的老老少少啊!”李老拐被夏青這么一問,情緒也有點激動起來,用手垂著那個小炕桌,震得上面的酒瓶子直打晃,“信‘狐仙’的,再加上沾親帶故的,李永輝和他爹帶著的那一群人占了好大一半兒,剩下我們這些不受人待見的那就是一小半兒,那陣子我們都被人盯得死死的,誰敢往外跑?
要不然你以為我爹媽是怎么死的?他們根本不讓我送我爹媽出去看病,怕我跑去報警,就讓村里頭那個開藥店的給我爹媽拿藥吃。我媳婦兒后來不想和我過了都走不了,等了好長時間,那幫人覺得我閨女的事兒死無對證了,才讓我媳婦兒走了的。
這要擱在現在啊,手機也能拍照片了,也能錄像了,還能上網,那時候是二十多年前,我們這里還手機呢,家里頭有個電話的都沒幾戶,什么求救什么報警,哪有那么容易啊!你看他們現在咋不敢那么亂來了呢?!
而且李永輝他爹當初也跟我們都說過,他說誰要是敢不聽‘狐仙’的旨意,那就是災星,災星就得被打死,免得禍害其他人,這事兒全村人都支持,他就不信警察來了還能為了一個人,把全村人都給突突了!”
“法不責眾”,這是多少人在聚眾鬧事的時候心中堅信的“免死金牌”啊!雖然說事情的性質可怕到這樣的地步,即便是“眾”,在法律面前還是一樣要被追責的,但是發生這一切的時間點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個時候的科技和通訊技術還很落后,在那樣的一個情況下,想要扔下家人,偷跑出去報警,依靠警察的力量來對抗鐵板一塊,一致對外的眾多村民,尤其還是已經被所謂的“狐仙”洗了腦,只要扯上“狐仙”的旨意就多么瘋狂的事情都敢做的村民,那么不管從哪一個環節來講,風險的確都是非常大的。
二十幾年前的那個年代,人們的思想也沒有現在這樣的開放,現代人都喜歡說“樹挪死,人挪活”,然而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農村,絕大部分人還是堅信生在哪里,根就扎在哪里,如果被連根拔起,失去了自己的口糧田,那就意味著全家老少都沒有了活路。
反之,哪怕自家的田地明顯的“縮水”,質量也從肥沃變得貧瘠,那至少還能種點莊稼,解決一下溫飽的問題,留住一家老小的命。
發生當年那一切的時候,夏青甚至還沒有出生,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年輕人,她自然是沒有辦法體會當初那個時代人的心境,卻也明白每個時代都會有一些特定的現象和產物,時過境遷之后再聽聞,甚至會感到極其的荒誕離奇。
李家村當初的一切,很顯然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況。
夏青因為心中有些感慨,因此略微出了點神,等她回過神來,趕忙又開口問:“那在你的印象中,李永安在他們那個團體當中充當的是什么樣的角色?地位怎么樣?和李永輝一家的關系怎么樣?”
問完之后,李老拐并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夏青定睛一看,這人剛才還情緒激動地捶著桌子說話,這一會兒的功夫,竟然坐在那里垂著頭,已經睡著了。
她只好把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紀淵:“他這樣會很快醒過來么?”
“應該不會,”紀淵此時已經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了,“他這人酒量不行,慢慢喝還能多說一會兒,剛才情緒激動,喝急了,估計一時半刻不會醒。”
夏青有些無奈,她倒是相信紀淵的話,他們剛到縣里的那天傍晚,紀淵已經在村子里跟李老拐這里聊了一天,回到招待所了,一直到夜里村子里鬧了起來,他才又接到李老拐的電話,趕過來繼續找李老拐攀談的,所以八成之前回去的很早,就是因為李老拐喝過了頭,睡過去醒不過來的緣故。
早知道方才李老拐那么激動的一個勁兒灌酒的時候就想辦法攔著點了!
夏青有些懊惱,但也沒有辦法,只好起身跟著紀淵往外走,兩個人走出了李老拐這破敗不堪的小院子,到了門外面,夏青趕忙攔住了紀淵。
李老拐家地處半山腰,周圍沒有什么別的人家,在村子里屬于一處比較僻靜的地方了,遠離其他村民的視線,實在是一個說話的好場所。
“剛才我問李老拐的問題,他睡了,沒有辦法跟我說,這個問題你不可能沒有跟他聊過吧?能不能大概的給我介紹一下情況?”她沒指望紀淵能事無巨細的給自己復述一遍,只不過指望李老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夏青實在是沒有那么多時間可以浪費,又不想做無用功,所以只能求助于紀淵了。
紀淵沒說話,面無表情的看著夏青。
夏青知道他肯定是不愿意的,可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嘆一口氣:“你不要那么看著我,如果李老拐沒有喝醉,我絕對不會拉著你問東問西,你不喜歡跟別人有過多的牽扯,那種感覺我明白,我也有過類似的體會,所以我不會故意去為難你、勉強你,真的是迫于工作所需,希望你能夠相信我。”
紀淵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了一絲笑容,只可惜那笑容沒有什么溫度,只有濃濃的嘲諷:“又是‘有過共同經歷,所以能夠感同身受’的老套路是么?這一招在你之前就已經有人試過了,我勸你最好別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不然昨天的約定就當做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