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媽媽一見裴欽與沈恒,便一邊掙扎,一邊“嗚嗚嗚”起來,可惜被隨車小廝死死按住了肩膀,嘴巴也被堵得死死的,是既掙不脫,也喊不出,氣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但其實不用她把話喊出來,裴欽仍是該明白的,都明白了。
本來對阜陽侯和侯府雖已徹底失望,對裴二老爺卻終究還抱著兩分僥幸希望的,霎時也徹底絕望了,惟余滿心的悲哀。
這便是他的親生父親、他母親結發三十年的枕邊人、他一雙兒女的親祖父,為了利益,為了所謂大局,他連利用自己的老妻和孫子孫女威脅逼迫自己的兒子和虧欠多年的親生女兒,都毫不猶豫了,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來的?
也是怪自己,竟然還會對他抱希望,早在當年他縱容默許裴太夫人那般欺凌逼迫妹妹妹夫,早在他為了利益,連親生女兒都可以不聞不認了之時,他就該對他死心,該帶了母親妻兒與他徹底劃清界限的!
裴欽聽見自己冷冷開了口:“裴二老爺這是什么意思,是想告訴我,我的母親和兒女都已落到了您手里,您以他們的死活,來逼迫我就范嗎?您倒真是與裴世子一脈相承、心有靈犀,看來薄情寡義、唯利是圖果真是裴家的家風,為了利益,你們什么畜生不如的事都干得出來!”
頓了頓,“可惜您打錯主意了,就算我不得不就范,也是沒用的,苦主是沈大人與沈太太,您的籌碼也是我的母親與兒女,與沈大人沈太太一點關系都沒有,所以您還是趁早死了心的好!”
裴二老爺見長子滿臉的悲憤與痛苦,心里的痛苦并不比他少。
半輩子的夫妻了,他還對老妻虧欠良多,哪能真那般狠心?一雙孫子孫女更是玉雪可愛,對他這個祖父也自來恭敬孝順,他又哪能真狠心對他們怎么著?
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只有比誰更狠,更豁得出去了,只要逼得沈恒與季善肯退讓一步,事情便有了回轉的余地,也就不會影響到侯府和裴家的大局了。
是以裴二老爺聽完裴欽的話,仍是一臉的冷酷,看向沈恒道:“這里不是說話之地,你安排個清凈的地方,大家再談吧。你別以為我是在嚇唬你們,幾十年的夫妻,自己的親孫子親孫女,讓我真對夫人祖孫下狠手,我的確做不到,但把他們送去一個你們此生都找不到的地方,讓你們此生都不得再相見,我卻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不信你們就盡管一試。”
裴欽聞言,忙也與沈恒道:“妹夫,你別聽裴二老爺的,明明就是裴瑤犯了大錯,明明你和妹妹就是苦主,憑什么只是想討回應得的公道,便要被如此威脅?母親若是知道了,定然寧愿死,也絕不愿妹妹委曲求全。至于兩個孩子,他們的命是我給的,我的命又是裴二老爺給的,那我們都死在裴二老爺手里,也是理所應當,就當是我們還了他給的命便是!”
反正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捅刀,他也不想活了!
說完看向趙穆,“大公子還等什么,快去啊!”
趙穆理智上當然想去,可一想到與裴欽多年的兄弟情分,想到裴二夫人和裴欽對季善沈恒的好,再想到季善對羅晨曦的好……終究還是邁不動腳。
就跟他至今沒告訴七皇子季善的真實身份和裴瑤的真實身份一樣,說到底也是理智終究沒能敵得過情感,在季善與沈恒沒發話他能說之前,他便會一直守口如瓶。
只看向了沈恒。
沈恒拳頭攥得死緊,才忍住了撲上前去狠狠給裴二老爺一拳的沖動。
真的,他岳母那么好的人,怎么偏就瞎了眼,嫁了這么個老匹夫?他又憑什么能有二哥這么好的兒子,他根本就不配!
可就連趙穆一個隔了一層的都做不到不顧及裴欽與季善的感受了,何況他,真讓善善與二哥往后都再見不到岳母與兩個孩子,彼此都得多痛苦,多絕望?
沈恒想著,已沉聲吩咐起煥生來:“把門廳收拾布置一番,不許人靠近,更不許走漏了風聲到里面去,讓大奶奶知道了。”
要是善善知道了,本來就有些動胎氣了,肯定就真要動胎氣,大人受累,孩子也危險了,在事情徹底解決之前,必須得把善善瞞得死死的!
煥生忙答應著去了。
沈恒方冷聲與裴鋒道:“裴世子,現在能把你的人都撤了吧,我倒是不怕嚇著家里的人,你若不怕這個陣仗時間長了,肯定會引得街坊四鄰猜疑議論,就盡管繼續。”
裴鋒正滿心都是對裴二老爺的佩服,果然姜還是老的辣,二叔一到便鎮住了裴欽和沈恒,雖然二叔的說辭與他的差不多,但他的氣場無疑差二叔差遠了,看來還得再歷練才是。
就聽得沈恒點到了他,忙訕笑道:“我馬上就讓他們都先回去,咳,沈大人,我真沒別的意思,就是一時情急罷了,如今大家能坐下,心平氣和的好說好商量,當然就最好了。”
說完看了一眼他的貼身小廝,后者會意,立時傳話去了。
沈恒這才率先進了自家的大門,并未再招呼裴二老爺與裴鋒,對他們這樣薄情無恥之人,自然也不用再講什么禮儀教養。
裴欽的想法與他差不多,也是抬腳便跟在了他之后,然后是趙穆,都是眼色都懶得多給不相干的人一個,更別提開口說話了。
不過眼下裴二老爺與裴鋒也顧不得旁的,最重要的是接下來的談判,裴鋒忙上前親自扶了裴二老爺下車,“二叔,您慢點。虧得您及時趕到了,不然我還真有些無從下手了。”
裴二老爺臉色很是難看,“光喊狼來了有什么用,不動真格兒的,哪能一次就把人鎮住,再不敢輕舉妄動?你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又是世子,卻還不能獨當一面,這么一件小事都得我和你父親親自出馬,勞心勞力,你是打算讓我和你父親受累到八十歲不成!”
一旁裴大奶奶見他遷怒起裴鋒來,忙小聲為丈夫解圍,“二叔、世子爺,那我也一起進去吧?還是在外面等著呢?”
裴二老爺心情糟糕透了,懶得再理他們,直接拂袖而去了。
余下裴鋒想了想,與裴大奶奶道:“你還是跟著一起進去吧,萬一待會兒吵起來了,你一個女人家,要哭要求其他人都不好跟你計較,也好打個圓場,遞個臺階什么的。快跟上。”
裴大奶奶忙點頭應了,又吩咐了留下的人幾句,才跟著裴鋒一道,也進了沈家的大門,再進了就在大門內不遠處的門廳。
就見里面很是簡陋,不過一張黑漆圓桌并幾把椅子罷了,連個火盆都沒有,裴大奶奶不由暗暗皺眉,還當方才在外面已經夠冷了,沒想到進了屋更冷。
裴鋒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見屋里火盆也沒有,熱茶也沒有,因笑道:“沈大人,要不讓人生兩個火盆來,再上幾杯熱茶來吧?我們都是年輕人,凍著了還不怕,二叔他老人家卻上了年紀,萬一凍壞了,可就……,不然沈大人也可以換個地方大家談嘛,貴府的花廳里,應該有燒地龍吧?”
沈恒冷冷一笑,“好叫裴世子知道,等你們前腳一離開,后腳我便會讓人拆了這里,你們走過的每一塊磚,每一片地面,我也都會讓人立時擦上十遍八遍。”
還想去花廳里,沒的白臟了他家的地兒!
裴鋒貴為侯府世子,一輩子受的氣,也沒有今兒受的多,忍了又忍,臉色還是忍不住難看起來,姓沈的實在太可恨了,且給他等著!
裴二老爺忽然沉聲道:“哪這么多廢話,不想待就立刻出去!”
裴鋒這才悻悻的沒有再說,與裴大奶奶一人撿了把空椅子坐了。
裴二老爺已直接問起沈恒來:“要怎么樣,你們才肯揭過今日之事?”
沈恒不答反問,“那你們又要怎么樣,才肯不再繼續保那個顛倒黑白、心狠手辣的西貝貨?必須得等到她徹底沒有了利用價值,再不能為你們帶來任何利益那一日嗎?”
裴二老爺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聲,方道:“并不是我們想保她,而是這中間的事情很復雜,牽涉到太多事、太多人,這世上的許多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壓力與責任。當然,我不是說她就做得對,她的確大錯特錯,所以只要你們肯退一步,讓事情就止于如今知情的人知道,在我和侯府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你們的任何條件我都可以答應,你考慮一下吧。”
裴欽忍不住冷笑道:“在扣壓了我母親和一雙兒女之后,裴二老爺怎么好意思說出‘你們的任何條件我都可以答應’這句話來的?跟把刀架在別人的脖子上,問別人答不答應,有什么區別?”
沈恒隨即也冷笑道:“我們沒有別的條件,只是要讓長公主府知道裴瑤的真正身份,只是想讓她得到應得的懲罰而已!”
頓了頓,“裴二老爺別以為只有您威脅得到我們,惹急了我們,不出一日,滿京城都會知道你們阜陽侯府當年是如何以奴充主騙婚,這些年又是如何包庇西貝貨的。到時候大家至多兩敗俱傷而已,你們家大業大都不怕,我們也就剛好能吃飽穿暖而已,就更是沒什么可怕了。裴二老爺自己掂量吧,您自己不也說,您對夫人和一雙孫子孫女下不了狠手嗎,那只要他們一直活著,便總有親人團聚那一日,我們都比您年輕,怎么可能等不到那一日!”
裴二老爺片刻才道:“所以你的意思,必須要讓長公主知道裴瑤的真實身份了?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長公主知道了后,看在孫女的面子上,看在多年的婆媳情分上,不計較這事兒,你們是不是就能到此為止,再不得理不饒人了?”
心里已飛快盤算起來。
淼淼下個月就要被賜婚給皇孫了,那可是長公主的親孫女,就算裴瑤的真實身份再不堪,孫女卻是親生的,能為長公主府和徐氏一族帶來巨大的利益更是不爭的事實。
那長公主便是知道了,也十之八九會選擇隱忍不發,以免壞了大事,所以長公主知不知道,其實也沒太大的差別了。
至多也就是長公主往后再不會給裴瑤好日子過了而已,可那都是她自找的,也怨不得旁人……
思忖間,就聽得沈恒又道:“當然不只如此。等長公主知情后,還要以徐家的名義,嚴懲裴瑤,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代,否則我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一直旁聽的趙穆忽然冷冷道:“至于長公主府該給我兄嫂一個什么樣的交代,我覺著‘病逝’就挺好,如此大家的恩怨便都可一筆勾銷,往后也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了。”
依他的心,那個禍害早該死了,如今讓她死在自己以為最堅實的靠山后盾手里,死在娘家夫家的聯手之下,讓她知道,就算她能為夫家娘家都帶來利益,只要給他們帶來了威脅,他們要她的命時也一樣毫不手軟,她應該比死還痛苦,還恨吧?
這才是最適合西貝貨的下場!
沈恒聞言,立刻道:“妹夫這個主意挺好,她本來也早不該存在于這世上了,光害善善便有兩次,也就是善善福大命大,才能至今無恙,但她一心置人于死地的心卻是怎么都改變不了的。她身上還背負著那么多條人命,便沒有私人恩怨,作為朝廷命官,我不知道便罷了,既知道了,便無論如何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逍遙法外才是。裴二老爺,我的條件已經說完了,您意下如何?”
對豪門大戶那些動不動就“病逝”啊“暴斃”啊之類的事,他從來都不贊同,認為那是草菅人命。
惟獨當那個對象換成了裴瑤,他不覺得是草菅人命了,從來都是她草菅別人的命,也是時候該讓她嘗一嘗,被別人草菅自己的命時,是什么感受,也該讓她嘗嘗什么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只怪他腦子轉得慢,雖早有模糊的想法,到底還未成形,倒讓妹夫先說了出來,讓妹夫白當了惡人。
不過沒關系,妹夫只是建議而已,談判的主導權始終在他手里,能最終做決定的也只有他而已,剩下的惡人就他來做便是,——只要能讓善善和孩子以后再不受到威脅傷害,這個惡人他當定了,他也問心無愧,無所畏懼!
裴二老爺卻是變了臉色,冷聲道:“善、季善她不是沒有大礙嗎,她要是真有個什么好歹,你們現在也不可能坐在這里跟我丁是丁卯是卯的算賬了,可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好好兒的,那你們何必非要得理不饒人,張口就要人命呢?那好歹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你們別欺人太甚了!”
一旦裴瑤“病逝”,淼淼少不得要守三年母孝,還怎么賜婚給皇孫,三年后,誰知道局勢又變成什么樣兒了?
尤其八皇子妃和皇貴妃對淼淼青眼有加,一開始可都是靠的裴瑤奮不顧身救了落水的皇孫起來,對皇孫有救命之恩;這兩年也全是靠著裴瑤會奉承,會做小伏低,才會讓八皇子妃和皇貴妃對淼淼印象越來越好,終于到了主動提賜婚這一日的。
不然光靠淼淼一個才七八歲的黃毛小丫頭,便是再聰明逆天,也不可能短短兩年,便贏得八皇子妃與皇貴妃的雙重歡心;滿京城與淼淼家世相當的小姑娘更是多的是,真的從來都不是非她不可的!
沈恒冷冷道:“當年裴瑤對我們的馬動手腳,今日推善善時,可從來沒想過那好歹也是幾條活生生的人命,裴二老爺不免太雙標了!”
裴欽嗤笑接道:“她還偷了本該屬于善善的一切,欠善善的數都數不過來,卻半點虧欠歉疚之心都沒有,反而一再的意圖謀害善善,裴二老爺這心也忒偏了吧?可您的心再偏也沒用,她連自己親生的兄弟侄兒都能眼也不眨的說滅口就滅口,如今也就是她有求于您,當然恭敬乖順,等哪日她得了勢,您又恰好讓她不如意了,只怕她兄弟侄兒的今日,就是您和侯府的明日了,您這般精于算計的人,難道不知道這不亞于與虎謀皮呢?”
說著又是一聲冷哼,“裴二老爺,您已經虧欠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么多年了,難道心里就一點后悔內疚都沒有?眼看她一次次的受委屈,一次次的命懸一線,您心里就一點不難過心痛嗎?那可是您的親生女兒,當年您也曾抱過她的,您于心何忍?您真的不配做一個丈夫,更不配做一個父親!”
裴二老爺讓兒子說得滿臉的晦澀,不說話了。
他的確不配做一個丈夫,更不配做一個父親,當年他如果一開始就勸阻了母親,一開始就想到了兩全其美的法子,也就不會……可這世上哪來的如果?
他也有自己的責任,自己的抱負……
一旁裴鋒忽然道:“二弟,二叔當年的確曾抱過沈太太不假,可他更是養了裴瑤十幾年,當了裴瑤十幾年的爹,雖說造化弄人,原來當年都是賤婢的陰謀,但二叔與裴瑤父慈女孝十幾年卻是不爭的事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又怎能全怪二叔,全當二叔是為了所謂的利益,就算有利益的原因,感情的原因卻更多好嗎?”
“便是二弟,好歹也與裴瑤兄妹十幾年,無論如今如何,曾經那些感情都是真的,那些美好的回憶也是抹殺不掉的,怎么就能這般狠心,眼見得旁人說要她的命,卻不但不曾勸阻,還要添油加醋?二弟的心也未免忒狠了!”
裴欽冷冷道:“在裴瑤因為妒忌,便欺騙我、算計我之后;在她死不悔改,一再的謀害我親生的妹妹,明知道善善早年過得有多苦,因為早年那些苦,還害得這輩子幾乎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如今好容易老天開眼,讓善善有了身孕,她卻依然妒恨善善,一心謀害她們母子之后;在她一點不在乎母親和我的感受,不在乎這么多年的養育之恩和兄妹之情之后,過去再多的感情、再多美好的回憶也早被她消耗殆盡,一絲不剩了!”
“橫豎不是世子爺的胞妹,世子爺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世子爺別忘了,她連對親生的兄弟都能那般狠心,你一個隔了房、更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堂兄,又算得了什么?等哪日世子爺落得與她親生兄弟一樣的下場,我倒要看看,世子爺的心會不會比我更狠!”
裴鋒被懟得一時語塞了。
他與裴瑤有個屁的兄妹之情啊,便是當初裴瑤真實身份沒有曝光,她也沒出嫁前,他一年也見不到她幾次,等她身份曝光后,他更是正眼都懶得看她一眼了。
也就這兩年裴瑤入了八皇子妃的眼,淼淼也封了縣主之后,他才通過妻子,稍稍與裴瑤走得近了些。
但心里對裴瑤仍是鄙視加忌憚的,能在那樣的逆境下都絕處逢生,還能殺自己親生兄弟侄兒滅口的人,他當然跟裴欽一樣,其實也是盼著她能早點兒死了,省得再橫生枝節的。
問題是,眼下裴瑤的確死不得,至少在淼淼被正式賜婚給皇孫之前,死不得啊……
裴鋒惟有附耳勸裴二老爺,“二叔,淼淼賜婚可近在眼前了,您得盡快拿主意才是啊,錯過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往后我們家可就只能看著別人吃肉,我們卻連湯都撈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