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瑤正滿心復雜的想著要不要與季善打招呼。
真是太倒霉了,怎么會難得出一趟門,偏又遇上了她?老天爺果真是鐵了心要與她作對嗎?
可憑什么要她先與她打招呼呢,她才不要,別說與她說話了,她如今連多看她一眼,她都恨得想殺人;但若不與她打招呼,誰知道她回頭又會在母親和二哥面前進她什么讒言,早知道她方才就早上那么半刻,或是遲上那么半刻,再從雅間里出來了……
誰知道她還在糾結著呢,季善已直接扶著路氏,當沒看見她一般,從她面前走了過去,很快腳步聲便消失在了樓梯間。
裴瑤下意識松了一口氣。
但僅僅只是一瞬間,巨大的惱怒與怨毒便已充滿了她整個胸腔,讓她的胸脯劇烈起伏起來,幾乎就要忍不住追上去,與季善拼個不是季善死,就是她亡了。
那個賤人憑什么這樣無視她,憑什么當她是什么臟東西一般,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徑自走了過去?尤其還在她害得她再次小產了,再次害死了她的孩子以后!
她這么個大活人就站在她面前,她難道會看不到嗎?她哪怕不與她打招呼,直接一開口就是罵她,也比這樣無視她的強……果真是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半點教養都沒有!
然同樣只是一瞬間,裴瑤僅剩的理智便已把滿腔的惱怒與怨毒,把追上去與季善拼命的沖動都壓了下去。
她如今孩子沒了,房里也被逼著又添了兩個新人,婆婆還日日給她沒臉,連帶女兒都不再受婆婆的待見,如今母女兩個在長公主府可謂是看盡了臉色受盡了委屈。
要是她再與季善起了沖突,真雙雙同歸于盡了還罷了,至少她也夠本兒了,可大庭廣眾之下,同歸于盡又談何容易,反倒只會激怒季善,激怒母親和二哥,侯府也勢必將再保不住她,她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還沒活夠,憑什么就要這樣去死,她死了她的女兒又怎么辦,她如今真的再冒不起任何險,為了女兒,她也斷不敢輕易再冒任何險……
“大少夫人,您怎么了……您別嚇我啊……”
丫鬟浣紗壓低了也掩飾不住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總算讓裴瑤醒過了神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渾身冰涼,顫抖不已,臉色也是不用看都知道肯定難看得鬼一樣,不怪浣紗嚇得都快哭了。
裴瑤接連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稍稍平靜了一些后,才低道:“我沒事,不過只是遇上了仇人而已……走吧……”
仇人?
浣紗一時沒反應過來,因裴瑤一直最信任她,每次出門都是留她看家,才好讓自己沒有后顧之憂,以致這么長時間以來,浣紗都對季善只是聞名從未見面,自然乍然之間不明所以。
還是扶著裴瑤走出了幾步,浣紗猛地想起季善的長相,才醍醐灌頂般猛地明白過來,“大少夫人是說,方才那名女子就是、就是……”
裴瑤苦笑點頭:“對,每次都是這么巧,幾個月都沒出過門了,還是能終于出一次門了都能遇上,看來連老天爺都覺得是我欠了她,所以要這樣一直捉弄我吧。”
話音未落,浣紗已急聲道:“大少夫人幾時欠她了,當年的事又不是大少夫人做的,大少夫人自己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自己都是受害者,哪里欠她了?何況就算欠了她,大少夫人因為她一連失了兩個孩子,還、還極有可能這輩子都再懷不上孩子了,也已經還清了,她還想怎么樣,難不成非要生生逼死了大少夫人,才肯甘心?”
一邊說,一邊已忍不住哭了出來。
惹得裴瑤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她的孩子若之前不出意外,如今都快瓜熟蒂落了,結果卻是連來這世上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都是季善那個賤人害的她,害的她的孩子!
浣紗已又哭道:“大少夫人還不夠苦嗎,長公主日日給您氣受,大爺要護您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她就算不知道這些,看您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也該知道您日子不好過才是,那她也該滿意了,到底還想怎么樣?尤其如今大少夫人還、還被……”
話到嘴邊,終于想到了隔墻有耳,沒有再說下去。
裴瑤因浣紗先激動了,反倒漸漸越發冷靜了,道:“這里不是說話之地,上了車再說吧。”
說完率先往樓下走去,浣紗見狀,忙胡亂擦了一把臉,也跟了上去。
主仆兩個一路到得東來順的后院,上了自家的馬車,車夫正是浣紗的哥哥,也是裴瑤如今最信任的,不然今日也不會讓他駕車了。
如此待馬車駛上了大街,外面的喧鬧全部讓車壁給隔絕了,浣紗方先開了口,“大少夫人,方才……她應該沒有看清……應該不會借機生事,再害大少夫人吧?”
裴瑤沉默了片刻,才道:“就那么一眼的時間,她應當沒看清吧?況就算看清了,大家就只碰面了那么一瞬間,她也肯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們不用自己嚇自己。”
浣紗一想也是,攏共如今就大少夫人和他們兄妹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而已,只要他們守好秘密,季善又不是神仙,還能什么都知道不成?
這才心下稍松,道:“那就好,不然誰知道她又會借此怎么害大少夫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可大少夫人,真就這樣把人放走嗎?這次是兩千兩,下次沒準兒就是三千兩,下下次就是五千兩了,分明就是個無底洞,大少夫人真要一直填下去嗎?本來大少夫人已經這么難了,要是最后再連傍身的銀子都沒有了,可該如何是好啊……”
裴瑤見浣紗說著又要哭了,面皮不受控制的搐動了幾下,才咬牙道:“不放走又能怎么樣,你又不是沒聽見他說不止他逃了出來,他老婆孩子和兄弟都逃出來了。我要是敢扣下他,讓他們在約好的期限內等不到他回去,他們便立時進京,把……秘密傳得人盡皆知,我敢不放他走嗎?”
況那說到底,總是她的,她的……親生兄弟、骨肉至親,尤其還是因為她,一家人才會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場,她憤怒歸憤怒,心寒歸心寒,又怎么可能真眼睜睜看著他們活活窮死餓死?
原來方才那男子,乃是裴瑤的親生兄長,也就是當年那個奶娘的大兒子,在裴瑤真實身份暴露之前,自然一直都是裴瑤的奶兄,她因奶娘的關系,待他們也很是不薄,還想好了將來出嫁時,要將其一家子都帶到豫章長公主府,好生重用的。
誰知道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奶娘倒是很快一命嗚呼了,裴瑤的親爹自知性命難保,跟著也自盡了,余下裴瑤的一兄一弟,兄長已經娶了親生了子,哪里舍得也跟娘老子一樣去死,弟弟更是年輕,連老婆都還沒娶呢,自然更舍不得死了。
因當年涉事的有好幾家人,各家又各有本家親故,阜陽侯府的主子們雖都勃然大怒,到底還沒徹底失了理智,知道一次打殺發賣那么多家下人少不得鬧得闔府人心惶惶,指不定還會傳到府外,平白惹人猜疑。
遂分了幾批把人送走,對外宣稱的是送去各個莊子上幫著管事,不然就是另有差事派于他們,實則卻是要么賣去了煤窯子,要么賣去了關外的苦寒之地,總歸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稍減侯府一眾主子的心頭之恨,——竟被一群奴才秧子玩弄于股掌之間,蒙蔽了這么多年,實在可惡!
事情便在阜陽侯府當家人的雷霆鎮壓之下,消弭于了無形之中,并且隨著裴瑤的出嫁,漸漸連提都沒人提一句當年涉事的那些人了,畢竟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也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誰還有那閑心去管那些本就不相干的人呢?
惟有裴瑤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會忍不住去想奶兄他們也不知怎么樣了,只怕早已不在這人世間了吧?
說到底,都是她害了他們,結果骨肉至親都因她不在了,她卻仍然錦衣玉食,富貴榮華,委實有些對不住他們,也只能等幾十年后,她也去了那邊,或是來生,再向他們道歉補償了。
之后裴瑤甚至還打發浣紗偷偷去了一趟潭拓寺,為一家人都點了長明燈,還為他們做了法事超度,希望他們來世都能托生一個好人家,不要再像這輩子般,生為奴死憋屈。
萬萬想不到,她的兄長親人們竟都還活著,有朝一日竟還找上了門來!
前幾日,長公主府的后角門忽然有人要見浣紗的兄長,浣紗的兄長到了門外一看,魂都差點要嚇飛了,好容易自持住,將人帶到安全隱蔽的地方后,才忙忙問起來人——也就是裴瑤的親生兄長想干什么來?
又把裴瑤如今自身都是泥菩薩過河的困境與其說了一番,讓其快走,有多遠走多遠,不然回頭讓阜陽侯府的人知道他竟逃回了京城來,他可就只能死無葬身之地了,便是裴瑤也定保不住他們!
裴瑤的親生兄長倒也好說話,浣紗的兄長一說讓他快走,他便應了自己是要走,不過得裴瑤先給他兩千兩銀子后,他才會走,不然他們一家子要吃要喝要活,沒有銀子怎么可能,總不能喝西北風睡露天壩吧?
還說就算裴瑤如今日子也不好過,那也比他們之前在煤窯子里成日累死累活,還吃不飽穿不暖,日子過得那是連豬狗都不如強多了;那也仍是拔根汗毛仍比他們的腰粗,所以兩千兩一兩都不能少,否則他就不走。
他也不怕裴瑤會為了一絕后患,讓他有來無回。
因為經過經年累月的計劃籌謀,不但他從煤窯子逃了出來,他老婆和兄弟也逃了出來,哪怕都已經缺胳膊少腿兒,人不人鬼不鬼,只有他一個人身體還是完整的,一樣能讓裴瑤的秘密曝光,一樣能拖著裴瑤一起下地獄,讓她自己看著辦!
這下浣紗的兄長哪還敢再做主,只得先將裴瑤的親生兄長安頓好,好酒好肉的供著,然后飛奔回了長公主府去稟告裴瑤。
裴瑤這才知道自己的兄弟親人都還活著。
心里卻只是驚喜了一瞬間,已被滿滿的憤怒與寒心所填滿了。
她都已經難成這樣,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親哥哥卻還要來逼迫她、勒掯她,這是惟恐她死得太慢是不是?
枉她之前還曾想過,二哥之所以會對季善那個賤人那么好那么疼惜,當初才只見了幾面時,便已直接舍棄了他們十幾年的兄妹之情,說到底不就是因為他們是親生的,血濃于水嗎?
那只要她兄弟們都還活著,肯定也會一樣待她,一樣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可惜他們早已不在了,他們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好,——她真是瘋了才會期盼他們還活著,這樣的所謂親兄弟,要來又有何用,怎么不早早死了干凈!
奈何裴瑤再憤怒再寒心,再是恨不能她親生兄長去死,她兄長依然活著,且已經找到了京城,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隨時都能讓她下地獄!
那她除了直面問題,解決問題,還能怎么樣?
只得讓浣紗的兄長又跑了一趟客棧,說她已經答應了給銀子,但她兄長也必須保證,拿了銀子就走得遠遠的,這輩子都不許再踏進京城半步,本來兩千兩也夠他們一家子買房買地,余生都豐衣足食了。
不然就別怪裴瑤無情了,畢竟她只是想活著,只是想自己的女兒也活著而已,誰讓她們母女活不成,她也只能讓誰先去死一死了!
裴瑤的兄長聽了浣紗兄長轉述的話,卻是半點不害怕,‘自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一家如今的命都是撿來的,活一天賺一天,我們怕什么?你讓我妹妹來見我,當面給我銀子,也好讓她親眼瞧一瞧我如今是多么的落魄多么的慘,而我們一家這么慘,可都是為了她!憑什么她至今仍當著她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府少夫人,我們卻連頓飽飯都沒的吃?還以為她多委屈呢,這可都是她欠我們一家的,她這輩子都還不清!”
浣紗的兄長無奈,只得再次回去稟告裴瑤,看裴瑤肯不肯去見她親生兄長。
裴瑤心里自是不肯去,可她兄長話都說到那個地步了,她越發憤怒之余,又豈能不害怕的,她兄長一家本就已什么都沒有了,自然不怕再失去,她卻仍擁有那么多,根本失去不起……
只裴瑤如今在豫章長公主跟前兒動輒得咎,連帶妯娌小姑子乃至稍微得臉的下人都敢踩一腳,給她臉色瞧,她哪敢去客棧見她兄長?萬一落到了有心人眼里,給她扣一頂“私會外男”的大帽子,她要怎么自辯,難道說那是她的親兄長,不是什么外男嗎?
那就真是認死路一條,不認同樣死路一條了!
想來想去,只能把會面的地點定在了人來人往,離豫章長公主府也近的東來順,會面的時間也事先約好不許超過一刻鐘,還得裴瑤先去,中途再由浣紗的兄長將人偷偷帶到裴瑤的雅間里,說完話拿了銀子便立馬走人。
如此方有了方才季善碰巧遇上裴瑤那一出。
也是因為浣紗的兄長也從沒見過季善,不然兄妹兩個一個守樓上一個守樓下,一旦發現異樣,立馬通知裴瑤走人,也不至于碰個正著了。
浣紗見裴瑤滿眼的悲憤與絕望,吸了吸鼻子,才又低道:“那要不,讓人跟著他,找到他們一家子后,將人都……掌控起來,便不用擔心人以后又找來,大少夫人不得不一直填無底洞了。”
本來想說找到后將人……永絕后患的,想到那到底是裴瑤的骨肉至親,還是生生咽了回去,改為了‘掌控起來’。
不是浣紗心狠,實在是他們一家的身家性命如今都系于裴瑤一人,如果裴瑤再出個什么事,他們一家也勢必會落得跟裁云一家一樣的下場,甚至指不定更慘,她也是為了自保啊!
裴瑤聞言,卻是半晌都沒說話。
只怕控制起來都是沒用的,連煤窯子那樣的地方他們都能一家逃出來,她的人又哪里能保證肯定能控制住他們?當初她想出嫁后重用她兄長雖有那是她奶兄,值得信任的原因,卻也有他的確精明能干,肯定當得起她重用的原因。
唯一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便是……一勞永逸。
可那總是她的骨肉至親,尤其親娘親爹已經因為她喪了命,她真的做不到趕盡殺絕,那樣她死了都沒臉見親爹親娘去。
哪怕她口口聲聲‘當年的事她又不知道,她也是無辜的’,可她是當年的事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卻是不爭的事實,她這么多年的富貴榮華,如今依然富貴榮華著,可都是當年她親爹親娘費心為她籌謀才得來的!
浣紗見裴瑤不說話,打小兒便服侍她長大的,豈能不知道她正想什么?
還待再勸,“少夫人,您必須早做決斷啊,不然拖來拖去,只怕……”
卻被裴瑤打斷了,“那就打發人跟著,先看他們一家人如今都在哪里吧,但除了跟著,旁的都不許做,我心里有數,明白嗎?誰若敢背著我私自做主,就別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了!”
攏共如今知情的就裴瑤自己和浣紗兄妹兩個而已,這話擺明了就是在警告他們。
當下不止浣紗,連在外面趕車的她兄長也忙都應道:“大少夫人放心,我們絕不敢自作主張的。”
裴瑤這才“嗯”了一聲,靠在車壁上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她真的太累了,腹背受敵,處處受敵,身體還壞了,還一個真心關心她、愛護她的人都沒有了。
如今她活著的每一日都是煎熬,當真是過一日算一日,怎么就會落到了這個地步的?明明過去十幾年,她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光芒耀眼,眾星捧月,明明她大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都是季善那個賤人害的她,都是因為她,她才會從云端跌落泥淖,惶惶不可終日,才會連失兩個孩子,隨時都可能萬劫不復的。
她絕不會放過她,哪怕現在她奈何不得她,總有一日,她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的!
季善自不知道裴瑤在想什么,又遇上了什么事,她很快扶著路氏下了樓,出了東來順,上了馬車往回走。
只心里難免還是忍不住嘀咕,裴瑤不會真又打著什么壞主意吧?她要不要告訴二哥一聲,讓二哥防微杜漸?
還是路氏的聲音忽然響起,才拉回了她的思緒,“善善,你想什么呢,這么出神?是不是方才……我們遇上的那位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跟你認識,或是以往有什么過節?”
路氏都活幾十年的人了,自來又精明,如何感受不到當時季善與裴瑤之間那無形的異樣氣氛?那位少奶奶看善善的目光就跟要吃人一樣,善善向來都與人為善的,也是對她毫不掩飾的不待見,之后又一直心不在焉的,問題不是出在那一碰面上,還能是哪里?
季善忙笑道:“我沒想什么,娘別擔心。不過娘可真是火眼金睛哈,就那么短短一瞬間,便已瞧出我跟她有過節了……她就是那個假貨。早知道會在這里遇上她,我們今兒就不來了,明兒再來,弄得本來高高興興的,這會兒卻多少都覺得有些掃興,真是該出門前看看黃歷的!”
路氏這才知道原來她們遇上的就是裴瑤,忙道:“原來她就是那個假貨,那她怎么有臉瞪善善你的?搶了你的一切去不算,竟還一副她受了多大委屈,恨不得吃了你的樣子,呸,沒見過這么死皮不要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