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要我拿出證據嗎?”
陳白起哪怕呼吸微滯,但依舊眼神很靜,她直直地盯他內斂微紅的眼睛,沒有移開,好像在確認他是真的知道還是在試探。
但據她了解,沛南山長不是一個會拿這種事信口開河之人,他行事要么疑慮不動,要么確切一擊擊中,他應當做不出來那種詭變耍詐的虛張聲勢。
“你有證據?”她不是懷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確定她身份的。
見她沒有再否認,百里沛南反倒像被什么無形之物擊中,瞳仁緊縮,唇瓣止不住輕顫。
他恍若心神界于另一方世界,身軀被拋置于現實,木然出聲:“壽族的人,一旦甘愿奉獻,命契便不會停下,那次雖然被你強行打斷了契約,但你身上卻依舊有我渡過去的半數命壽。”
陳白起安靜地聽著他道出真相,心卻莫名揪痛了一下。
她確實拿了他半條命,哪怕她現在還了他,但是這兩者之間的意義卻是不同的。
他說得沒錯,她欠了他半條命,是以用婚契來彌補當初造成的傷害,她以為只要她不說,他不追究,便能一直蒙在鼓里,可他卻費盡了心思,查明一切真相將其披露,不留一絲余地。
他見她失神失語,卻看不透她的想法,慢慢聲道:“我一靠近你,便身似火灼刑烤,便是因為當初命契只完成了一半,渡于你的壽人血脈并不完全屬于你,你一旦與我靠近,本源之力便會自動與其感應,這事雖罕見但壽族曾有記載相關……”
但上面寫的內容卻有些令他難以啟齒:壽族一子,癡戀成狂,命祭被斷,半數命渡,情深不壽,離之失魂,親之火灼,此乃半命之兆。
離之失魂,親之火灼,他的情況與之描述相差無幾。
只是上述記載的乃男女之情愛癡狂,而他……對她的感情卻復雜得太多,他知道她對他而言重愈自身性命,卻具體辨不清是哪一種感情。
“我猜,你應當早就知道了這件事,而巫族的婚契讓你跟我的命數重新匯為一體,這樣一來我才能夠與你靠近,不再受壽族血脈影響。”
這才是他查到的真相。
他這一生,只為過一個人舍了命。
“煥仙,你可認?”他輕聲問她,低沉的尾音像染濕的浮羽無力墜落,劃出一道沉溺的水痕。
陳白起沉默了一下,然后曲膝跪在了他面前。
“山長,對不起。”
百里沛南表情像凝固了一般掛在面上,微潤的眼眸似雨打沁珠,噙著那欲墜未落的水汽,他拖著步子,極其緩慢、虛浮,走到了她跟前。
一只寬厚溫涼的手掌摸在她的發頂上,那輕栗克制的手心傳達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長長的嘆嗌呼出,似傷似喜:“真的是你啊,你還活著……”他吸了口氣,語調終于從那風里霧里的縹緲無依落到了實處:“我很歡喜。”。
這四字他每字之間的真情實感令陳白起愧疚不已。
“可弟子……卻做了錯事。”
不只是一件錯事,也不只是無心過失造成的。
百里沛南知道她在說什么,但他并沒有多余的精力來責怪,她能活著對他而言便已經消耗了他此刻的全部心神,他閉了閉酸漲的眼,避輕就重道:“……解了它吧。”
這個它,自然指的是婚契。
至于別的,為何陳白起復活卻不與他相認,為何一直瞞著他這么重要的事,她是怎么從陳煥仙變成陳芮,又為何留在秦國,她要做什么,她又是什么人,這些以后他相信都自會慢慢分曉解說,但唯獨這一件事,始終令他寢食難安。
“不行。”
卻不料,他聽到之前還下跪認錯的陳白起卻抬起臉,眼中還殘留著自責與愧疚,但神色卻又如此認真堅定道:“無論山長想如何懲罰白起的任性妄為,我都領受,唯有這一件事,我當初既已下定了決心做,往后便會執行到底,不會更改。”
百里沛南愕然半晌,然后臉色難看,艱澀道:“我是你的師長,豈能、豈能與你結下婚契?”
“山長可以將它當成一個普通的契約,一切只是為了讓你能夠擺脫不必要的傷害。”陳白起軟著聲據理力爭。
“那謝郢衣呢,你將他置于何處?”
這事陳白起早就想過了:“時機到了,我會如實告訴他,山長不必為此覺得煩惱。”
對上講不通的她,百里沛南只覺心亂如麻,怒浮于慌之上。
“簡直胡鬧!”
陳白起見他動了怒,雖說她也想當一個聽他話、乖巧又順從的好弟子,事事如他意,可是——“唯有此事不行。”
百里沛南氣窒,算是領教到了她的固執。
陳白起見他穿得單薄在室內站了這么久,身上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便也不與他非要爭執出個結果,立即從架上取來衣服給他披上,可此時百里沛南正與她發脾氣,自然避擋冷顏,不讓她靠近。
是以她努力了半天,就跟老鷹抓小雞似的,也沒給他將衣服穿上,這時忽然有人在外敲門。
篤篤——
“白起,起了嗎?”
是相伯先生溫柔低轉的聲音。
室內的兩人呼吸有些滯凝,都同時停下動作。
在相伯先生問完,旁邊又傳來一道聲音。
“怎么了?她不在?”
是姒姜,他有些軟懶的聲音似剛睡醒,漫不經心。
“應該在吧,房門在內反鎖上了。”若有所思的語調。
姒姜的哈欠到一半,倏地頓住,惺忪迷濛的眼眸一下清醒:“不對啊,她向來勉勵,一般這個時辰早就醒了。”
兩人正討論著,一道低矮許多的清悅童音響起:“太傅,小乖醒了,你在哪里?”
小乖也醒了過來找她。
陳白起剛想張嘴,卻被一只冰涼汗濕的手掌緊捂住了嘴。
她轉頭,見沛南山長半覆落的睫毛不安緊張地輕顫,神態窘迫不已,連耳根處都紅了,見她直剌剌地看過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又連忙慌亂放手。
陳白起知道他這是急了。
畢竟他向來干不出這種衣衫不整、與女弟子同處一室的事,若被人看見,他只怕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只是陳白起不知道的,另外還因婚契一事,百里沛南無法做到問心無愧,更怕以眼前這種尷尬場面面對謝郢衣。
“山長,你趕緊穿衣,我來應對他們,你別出聲就行。”她小聲與他道。
百里沛南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連忙頷首,眼神始終有些躲避地垂落,方從她手上取過衣物,便聽到門外說。
“不對勁,不等了,直接撞開門吧。”相伯荀惑聲音有些涼意。
姒姜應聲:“那讓我來吧!”
什么?!
百里沛南如遭雷殛,渾身僵硬。
而陳白起頭皮一炸,來不及做其它掩護,一把扯過衣服便趕緊給百里沛南快速披上,剛一回頭,只聽彭——地一聲,緊閉的房門頓時搖搖欲墜,可對方沒給喘口氣的機會,下一秒,直接重力踹開。
“啪——”兩扇脆弱的門板就跟紙糊似的沒經受住暴力的摧殘,“重傷”卡卡朝內倒去。
當少了一道門的阻隔,門外的人自然一眼便能看清楚房內的情況,此時,空氣好像一下被抽空了,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