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從不屑沉溺于情愛之人,成大事者,便是超世之才一代梟雄,若陷入此計,最終只會在溫香軟玉、柔蜜鳩毒中逐漸消磨掉一開始的雄心壯志,變成庸俗又可笑的犧牲者。”
他松手放開了陳白起,垂眸盯著她雪白而獨秀的面目,夜風吹起他紫袍衣襟,卻吹不散他目光中的那一層巋然冷魅之光,他問道:“煥仙,你可有愛慕之人?”
陳白起抬眸,眸光一閃,腦中一時倒應景地飄過幾人,只是她卻都不確定對他們有無愛慕。
況且此時,很明顯孟嘗君想聽的不會是“有”的答案。
“煥仙……”
孟嘗君見她不假思索便欲回答,心中不知為何又略感不舒服,他打斷了她道:“你最好……罷了,你只需知道這世上的情愛便是一種,百害而無一利,你隨在本君身邊,忠君則可擁有其它人夢寐以求至高無上的榮耀地位,你要多少美人本君便可賜你多少,但唯一對你的要求的便是……不可動情。”
陳白起心中好笑,她一個假丈夫要那些人美人何用,更遑動情,況且她比誰都明白,她來到這個戰國時期是為了什么目的。
知道孟嘗君心中一直難以排解的郁怨之氣,除了先王殺害了其父,一直借機打壓謀害于他,亦有其父對背叛他的如夫人的癡心絕對,這令他無法理解亦甚為反感排斥,乃至于長大后他對男女之情的認知尤為抵觸輕蔑。
陳白起有任務在身,需要化解他的怨恨之情,之前不知其因由,今日機緣巧合下知道了,但由于他心結過深,反不知如何開口。
她想了想,便道:“煥仙并不愛好美人,只是認為亦并非每人對待感情皆如此昏潰無理智,有人能為美人烽火戲諸侯,但卻亦有許多好的感情,值得人美好向往,比如……”
孟嘗君顰眉,嘴角譏冷彎起:“比如?”
陳白起心跳了一下,一瞧他這表情便知道他并不喜與她談論這個,可俗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哪怕他不喜,她也得把握住這次機會,盡量在他心底埋下一顆名叫“情、愿”的種子。
只是她這人平日里當真不懂風花雪月,腦子里一時也想不到什么伉儷情深、既有正能量又能感動天地的例子,倒是之前姜宣對她吹奏的那一曲“莫忘歸”倒還算記憶猶新。
“莫忘歸。”陳白起道。
“莫忘歸?”孟嘗君瞇眼回想了一下,聽倒是在庭院聽過這首曲子,只是他以為這是一首激將曲,與兒女感情扯不上多大關系吧。
陳白起觀察他神色,了然道:“主公只怕是聽過此曲,但卻不曾聽過這首曲最初由來的緣故吧。”
孟嘗君沒回話,只睨著她。
他的確不知這首“莫忘歸”還有其它的什么含義。
陳白起眸轉盈光,望著月朦朧道:“千里家書寄相思,望君莫忘妻盼歸,這才是莫忘歸一開始的含義。”
而后來,“莫忘歸”卻成了鼓勵戰士的一曲保家衛國、戰爭勝利后榮歸故里的曲子。
“呵,妻盼歸?”孟嘗君低笑一聲,意味不明地重復了一句。
當初他阿父便是出征在外生死不明,而“如夫人”便改頭換姓、拋家棄子入了宮嗎?
當初,可不曾有什么妻盼歸,只有妻盼亡吧。
陳白起可一刻也沒有放松過對孟嘗君的關注,見他這薄涼又不以為然的模樣,心知勸說的功效不大,卻還是用一種稀疏平常的口吻道:“在尋常平民家中,妻賢子孝,和家融融,此乃常態,只可惜戰爭常令他們妻離子散,究竟難以圓滿,因此無論妻或夫,便常惴對未來美好的愿望來對面對殘酷的別離。”
“主公,有時候人心中的感情,并非因他人而生,亦可為滿足自己而長,但最好便是兩情相悅,強求便是苦,亦是罪,其結果必將受其苦果所累,但倘若志同道合之人結合,哪怕分離,亦會在彼此心中鑄建一座安穩的堡壘,令彼此心安、神穩,不必擔心在風雨飄零中孤苦悲寂,所以,情愛并非定然是一種托累,只端看你是否遇到一個對的人。”
孟嘗君一聽到“兩情相悅”時,便冷笑一聲,但陳白起后面的話,比如與“志同道合”之人結合所帶來的心靈安慰,卻又令他莫名有了幾分感觸。
他看向陳白起,憶想以往種種,他不止一次因她的存在而感到心情的變化,有期待、有溫軟、亦有她所講的“心安”與“神穩”,就像這個人哪怕并不在身邊,只要想起她,他亦不會如以往那般彷徨心涼。
便如這次一般,若非她及時趕到,他都不敢想象他會變成怎么樣。
她總是在他最需要、最痛苦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身邊,不讓他在繼續在黑暗中墮落瘋狂,失去自我。
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意味著什么,他暫時還沒有理清,但他卻確定,他不會放她走了,從此之后。
孟嘗君漫條斯理地理了理袖袍的褶皺,道:“可你我并非尋常平民,所以你口中所講的妻賢子孝,和樂融融,只怕亦不過是一則美談罷了。”
這下便輪到陳白起啞聲無語了。
而孟嘗君見向來口若懸河、道理一大堆的陳白起啞口無言時,卻不知為何心情一下便好了些,就像……她隨便一種不常出現的改變都能取悅他。
孟嘗君見她沉默了,方覺方才的他口吻是否太過冷硬不通人情,于是,便轉移了話題:“你方才是如何過來的?”
邊說,他亦往回走。
陳白起神色動了一下,跟上去:“因為是與主公分開關押的,煥仙擔心主公的安危,便想了辦法潛夜過來。”
他沒在意她是靠何種手段“潛夜”而來,只問:“那又是如何找到本公的蹤跡?”
這話便問的有點……追根究底了,雖然孟嘗君的原意的確是因為好奇她是怎么如此準確地找到他的。
陳白起老實道:“是小蜘帶的路。”
她伸出手,將手中的傀儡蜘蛛擺示給他看。
孟嘗君并不喜這種陰暗有毒的昆蟲,他略帶嫌棄地瞥了一眼,便道:“這小東西還能帶路?”
陳白起卻很喜愛,她憐愛地點了點小蜘的小腦袋,道:“它懂的可不止認路哦。”
孟嘗君見她像個孩子一樣逗弄著自家新得的寵物,長睫栩栩垂下,膚白而唇粉,談不上俊美絕倫,但這張臉組合起來卻令人舒服得不得了。
“他們將你帶到哪里去了?”早年在宮中住過一段時日,因此齊宮的布局位置他都了然于心。
陳白起抬起頭,頓了一下,才道:“是姜宣,他想見我,因此我暫時被關押在他的住邸。”
“姜宣?”孟嘗君腳步緩了一下,念完他的名字后,才又重新邁步,他目光幽幽盯注一處,語氣卻徐徐道:“你與姜宣有故,你可想過到時候如何處置他?”
這事可不好回答……
陳白起猶疑了一下,便有了決定,她道:“全憑主公作主。”
孟嘗君聞言,回眸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目光真誠不作假,便笑了笑,收回了視線。
“如果你能離他遠些,興許本公還能一時心軟……放過他這條漏網之魚。”
陳白起沒想到她這招以退為進真收獲奇效,同時她亦明白,孟嘗君明知她在耍小聰明卻仍舊順著她的心思走,這其實是因為他在顧忌她的感受跟想法,不愿傷了他們主仆之間的情份。
“謝主公。”陳白起一揖而下。
孟嘗君道:“這句謝倒比方才用心多了。”
陳白起聞言垂眸赧然一笑。
這如果沒對比,這又怎么能體現你御下的本領在原基礎上又爐火純青了一些呢?
陳白起一路相送,從偏僻走到明處,黑色雖籠罩著遠處的庭院,但檐下一排燈籠隨風搖晃,月色朦朧間,樹影婆娑,樹下那之前消失的兵衛又重新布防嚴守在外,只是關押地少了一位最重要的“犯人”他們卻恍然不知,毫無波瀾。
陳白起頓下腳步,心中有了猜測,她問:“主公,方才你是如何出來的?”
孟嘗君看著不遠處把守冷面的宮衛,撫唇輕笑了一聲,邪魅的淡紫眼眸似愉悅地半彎:“自然是尊敬的齊王為本公大開方便之門,容我與許久不見的姑母安靜地敘敘舊。”
陳白起一聽便懂了。
之前的事情,一半是孟嘗君順水推舟而為,一半則是事態失控而至。
只怕齊王早知孟嘗君與如夫人之間真正的關系,他致力于各方打擊跟摧毀孟嘗君的意志,于是他便故意以為如夫人賀壽,以此誘餌將孟嘗君騙入宮中,再故意在關押的地方放松警戒,令他與痛恨以久的親母深夜會面。
兩人若能反目成仇,互相傷害他自然是樂見其成,倘若不能,亦能從過往傷口上再灑些鹽來刺激到孟嘗君,這便是齊王的報復。
“主公,你真的能夠不顧如夫人的生死?”陳白起忽然問道。
她已經能猜到如夫人這步棋子如果不能如齊王所希望的那般發揮出作用,那便意味著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其下場由此可見。
但今夜的孟嘗君卻如此失態,被她惹得心緒大亂,險些出手殺了她,只怕事后齊王得知定會頎然若狂,繼爾留下她這枚有用的“棋子”,借此來制衡與牽絆孟嘗君。
而到了現在,陳白起卻有些搞不懂了,孟嘗君先前所為到底是“真心”還是……為保全如夫人的一條命而“假為”。
孟嘗君轉過眼,風兒輕輕,他背對著光,眼中像泯滅的星子,墨黑虛空一片:“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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