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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主公,她所編造的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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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霞抹盡最后一絲余暉,火紅的燈籠重新將昏暗的府邸照亮,絡繹不絕的仆役來往搬送著大小不一的貴重物件,方才那名登記禮品單的相府管事步入席桌中央的位置,朝著主位上的稽嬰與周邊行了一禮。

  此時四周的絲樂之聲漸消,然后這位管事便開始大聲朗讀起禮單送禮人與禮品。

  而宣讀的順序自然是從登記的早與晚、前與后來排的。

  “內史越大人,送上和田碧玉扣一對,已鑒。”

  隨著報單,席宴中一位身穿黑底紅邊朝服的中年男人撐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方才吃了幾杯粟酒,已有些熏熏然,他抬起下巴,臉上噙著一抹高傲的笑意。

  他取過一旁仆人恭捧來的一個巴掌大的錦盒,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開,然后取出那一對和田碧玉扣向著眾人展示一番。

  這對和田碧玉扣乃雙玉扣環,溫潤有光,水頭十足,取出時撞擊發出瑯瑯清脆的聲音,既為個體又合嵌為一體,無論從工藝上或者玉質上看來,都屬于把玩擺設的上上品。

  接著他便手舞足蹈地一番浮夸又興致地講述其來歷與價值,最后才一臉殷勤討好地獻上給了稽嬰。

  稽嬰對這份禮倒是神色平和,見不得多歡喜倒也沒讓人冷場,道了謝后他便讓身后的隨侍接過錦盒,而隨侍又交給其它的人歸置入庫。

  “國尉奉大人,送上天山浮沉木雕花軟枕,已鑒。”

  另一位坐在席位較前位置的老者聽到念到他了,便慢吞而起,他膝關節不太好,一起身便有些酸軟,因此動作顯得笨拙與緩慢。

  可這樣一位年邁的官員倒是不少人都對他投以熱切期待的注目,誰都知道這國尉奉大人不愛酒不愛美人,唯私下十分愛好各類稀罕的物件,他幾近傾覆了一身所有的積蓄去各地收羅各類好物,因此手上自有不少平常鮮見的好東西。

  今日既然是來給丞相送賀禮的,自不會送些寒酸的玩意兒,想來是值得他們一賞的。

  奉考如之前的那位官員一樣先將準備獻上的賀禮給在座的所有人炫耀介紹一番之后,這枕木乃天山的百年沉檀黑木所制,黑檀木具有神奇的保健功效,長期與人的皮膚接觸,可清熱解毒、安神益智的作用,這種黑檀木本身便十分罕見,乃十萬里的天山中以千年積雪晶魄養育而成的瑰寶,再加上這擁有百圈的木年輪,更是珍貴異常。

  所以說即使是這一小截的木頭仍能許多人趨之若鶩,而這塊木面雕有一層浮空的仙鶴龜松圖,意喻健康長壽,送禮更是適宜得體。

  這份禮,倒比之前那一份既實用一些,也更真誠一些,要知道近日來稽嬰代受傷的贏稷處理各類政事繁忙勞累,每日早上起來便感覺肩頸僵硬酸痛,如今奉大人送上的軟枕具有一定的養療作用,倒是正合他心意。

  他接收后,笑盈于面回敬了奉考了一杯酒,并且召來奴婢小心攙扶著有腿疾的他入席,這種前后差別待遇倒是一下便令眾人看出一些味道來。

  “少府”

  接下來,便這樣一個一個地念到誰的賀禮誰便上前來獻上帶來的賀禮,并對著壽星講著賀語。

  在這其中,但凡有誰送上的是一些稀罕或不易出世的禮品,其它人便湊二兩成群私下接耳,而有些心胸狹窄的,前一秒覺得自己禮壓全場,但下一分種又被別人給壓下風頭的,則心生羨恨嫉眼地瞪著獻禮之人。

  而那些刷盡了風頭的人則腆著肚子,腳下生風志得意滿地入座。

  不過一場宴會,卻出現了人生百態。

  基本上,這次能被邀請來參加稽嬰壽宴的人都是一些掌管朝政的勛貴,有錢的不少,有權的基本都是,他們能搜刮一些稀罕的物件拿來討好稽嬰,倒也不算多費事,只是這一次,這些人發力尤其狠,倒像是想從中倒騰些什么來牟利。

  “嘖嘖,想不到不過是一丞相壽宴,卻能夠看到這樣多的稀罕物件,你說這秦國算不算一直在諸侯國中裝著蠻荒窮國扮拙?”姒姜跪坐在陳白起身后,咂巴著嘴道。

  “秦國的所有錢帛都拿來屯兵鑄器,自然比不得其它那些受周文化熏陶得精致奢華于食、居、行。”陳白起慢腔調道。

  到底是所居的環境不同,秦國常年受到周邊那些兇悍的蠻夷侵擾,自是顧不上修飾身上的“皮毛”,只能拼命鍛煉自己的“筋骨”變得更強悍,用以抵御各種侵害與抗擊各種傷害。

  他們不優雅,反而兇悍得像一頭狼。

  陳白起忽然想到了贏稷。

  他真的與她見過的許多人都不同,或許只有秦國這樣的生存環境才能培育出一個這樣的贏稷出來吧。

  姒姜眼神一閃,見這種場合倒也不適合繼續深入這種話題,他便轉到另一個層面上講話:“這稽嬰明知贏稷與這些朝臣私下多有罅隙,眼下他在他病重期間大擺壽宴,且看這前來祝賀的朝臣與賀禮,倒是堪比一國之君了。”

  陳白起笑道:“你且看仔細了,這些人送的禮啊,全是給自己以后種下的苦果。”

  姒姜不解其意,道:“怎么說?”

  陳白起先賣了一個關子:“據聞這秦國丞相以往可是從不大辦壽宴,為何偏在今年這種微妙的時刻辦了起來?”

  姒姜想了一下,有了猜測:“你是說,他是另有目的?”

  陳白起頷首:“最顯淺的目的,估計就是替贏稷好好看看這些人面皮下,都安著一顆怎么樣的心。”

  她可從沒有懷疑過稽嬰對贏稷的忠心,雖然她曾好奇過,常年在咸陽城中翻云覆雨的稽嬰怎會與遠在邊陲之地的贏稷有著這樣牢不可破的信任關系。

  姒姜道:“你啊,看這種事情最精準了,你講講,什么叫送的禮等于自己種下的苦果?”

  陳白起趁無人注意時,便從席面上夾了一筷肥大的雞腿扯下給姒姜。

  這席臺上的食物身后的隨仆是沒有資格食用的,可陳白起心疼姒姜今日跟她在外忙碌了一日,連一口啖食都沒顧得上,她自然得替他顧上。

  “你方才也說了,這不過一丞相的壽宴,但這些人送的禮都快趕上一國之君的厚重了,這說明了什么?”

  姒姜接過雞腿時愣了一下,接著便抿唇笑了。

  陳白起讓他趕緊吃了,也不用他接話了,便直接告訴他結論:“這說明他們啊都是帶著某種目的而來,越重便下意識送來的禮越重,當然至于他們有什么樣的,便不是我能全部猜得準的了。”

  一看姒姜望向她,陳白起便知道他要問什么,因此先一步截斷了話頭。

  姒姜放下已經幾口啃干凈了的雞頭骨,眼眸一轉:“那你送的禮呢?又是為了什么?”

  他看得清楚,她之前可沒有什么積極熱情地準備這場壽宴,可在送完沛南山長回來后,忽然一下便改變了態度,的確令人生疑啊。

  陳白起頓了一下,然后笑意淡淡道:“自然也不會是單純的了。”

  人在浮華塵世之中,若真能一塵不染,那必是有很厚實的依仗,可她陳白起連這條命都是跟別人借來的,甚至目前而言連一個人正常的“人”都算不上,又怎么可能“虛懷若谷”地活著。

  不知為何,姒姜這一刻在陳白起的臉上看到一種很深刻、卻又很風輕云淡的憂傷。

  就仿佛這種“憂傷”并不會令她怎么樣,但卻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永遠無法剔除。

  姒姜驀然感覺心臟被揪痛了一下。

  他故作輕松地道:“那你看到別人送上這么多貴重的賀禮,那你的禮物能從中脫穎而出?”

  陳白起睫羽輕輕地動,笑容輕柔:“試一試無妨。”

  “試什么?”

  陳白起忽然轉過眼,看著姒姜:“姒姜,你不要緊張,也不要擔心。我好像從來便沒有真正地為你做過什么吧,但今夜,我會讓你如愿以償的。”

  姒姜懵了好一會,最后磕磕絆絆:“你、你在說什么?”

  陳白起以一種洞釋而了然地目光凝注著他,目光縱容而理解。

  她在告訴他,她一直都知道的。

  其實從他知道姒四還活著那一刻開始,姒姜的情緒便不由自主地變得浮燥了起來,姒姜可能并不知道,他在她的眼中,一直處于一種背脊挺直、緊繃卻沉郁的負面狀態,她明白,他對姒四的感情不屬于對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的感情,那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與他血脈相連之人了啊。

  人或許都是這樣,在擁有的時候不懂,親人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可當失去了,才發現自己寧愿拿所有一切去換回親人的活著與健康。

  孑然在世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陳白起懂的。

  正因為懂,所以她并不希望姒姜也這樣。

  而這種孤獨,是不可訴說,也是不能排解的。

  她今日除了想挑一份禮送給稽嬰,也是為了他,她特意帶著他去了郊外走一走,她記得她看過一篇文章,上面寫過,人是自大自然中來,只有回歸到大自然中,心便會變得平靜,她想讓他能夠暫時放松一下。

  卻不想她意外有了其它的收獲。

  爾后他們來到了丞相府,面對這個疑似“囚禁”著姒四的府邸,姒姜即便不說,陳白起也明白他的心情定然是不平靜的。

  他不能將這種情緒表現出來,于是他只能變得沉默,她知道,他其實很想不顧一切地潛進府中尋找出姒四,但卻因為顧及著她的立場,只能壓抑著自己陪著她在宴席上靜候時機。

  到了后面,他雖與她聊著天,卻是想逼著自己別東想西想,但即使這樣,陳白起還是感受到了他的急切與燥動,像上了發條的鐘被外力卡住不了,若不讓它繼續走,它便只能不停地在原地彈動,直至整個壞掉了。

  這時,剛好管事長念到了“齊國使者樾麓書院弟子陳煥仙,送上迷夢一瓶。”

  那管事在念到名字時,音調不受本能控制地上調了一格聲階,看起來似在忍笑一般。

  “迷夢?”底下有人奇怪地重復了一下這個名字。

  “好生奇怪的名字,不知此乃何物?”有人疑惑。

  “樾麓書院的弟子?不說是樾麓書院被齊國的孟”似乎意識到這話不該講,那人便當即噤了聲。

  “呵,不過一介寒門士子,能拿出什么好物,取個這樣別人猜不懂的名字,想來也不過是嘩然取寵。”

  “這倒是可能。”

  不顧周圍的人對自己的“賀禮”是哪種反應,陳白起稍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文雅得體地站了起來。

  這些宴會上的人不少之前都曾由稽嬰引薦見過陳白起一面,在他們眼中這個陳氏寒門士子除了臉長得好一些,便再無其它印象。

  只是他們知道這寒門士子與丞相關系還不錯,因此雖心懷不以為然,卻并沒有多下她面子,隨口嘲諷幾句,便冷眼瞧她到底能送出些什么東西。

既然是拿瓶裝,有人便猜這“迷夢”可能是酒釀,也有一些人嗤嘲可能就是一瓶子水,當然也有一些腦洞大開的人猜這瓶中可能裝有什么稀罕金沙之類的  但考慮到她一介窮苦書生,怕也沒有多少闊綽的手段,因此多數人頃向于她送來的可能是一瓶酒,畢竟有一句話叫醉生迷夢。

  可當他們看到“陳煥仙”從仆役手中取過的一瓶子只有大約拇指粗,2、3寸長,看著這樣一個袖珍的瓶子時,所有人都同時瞪大了眼睛。

  “這個瓶子?”

  這么小?!

  雖然可這瓶子這材質倒是前所未見,看似剔透如水晶,但卻在這樣小的管中掏空中央的位置,看著隨著她拿動時,內里的液體亦流彩溢動,煞時迷人。

  稽嬰在聽到管事念出陳白起送的賀禮時,老實說也與其它的的想法無二,只是他不是惡意的揣測,而是實事求事。

  他淡淡地看了一下其它人,然后再用一種溫和期待的神色看著陳白起,出聲問道:“煥仙,方才你一直與我講要保密的賀禮,便是這個迷夢?可卻不知道這迷夢是什么?”

  陳白起舉手中的琉璃玻璃瓶,這是她在商城中兌換的一個一次性試管,她將它放于月光下,瓶身光潔透明,映著光,折射著光,然后她輕輕地晃動了一下。

  前方中央位置,有一排蓮燈如豆,冉冉跳動,燈影中照出一道藍袍纖瘦的少年,夜風撩動,她宛如玉珠,泛著瑩瑩之光。

  她的視線凝視著試管中的液體,唇畔慢慢地彎起一道弧度。

  她偏著頭,目光一點一點變幻著,像被瓶中那變幻莫測的液體感染著。

  “迷夢便是,一場由我來為諸位編織的美妙夢境。”

  所有人聞言,久久愕然,似根本沒聽懂她在講什么,也或許是眼下這略顯譎異的氣氛給震凝住了。

  陳白起拔開了琉璃瓶的塞子,這時一陣清風送來,忽然,所有人便感到一股清香縈繞在鼻間,那香味是他們從未聞過的馨香,不似濃郁的桂香,也不似輕淼的檀香,也不像某一種淡雅的花香,它很強烈,甚至感知到它是有它獨特的顏色的,若硬要形容,那或許只能想象是如千百朵花同時綻放,辨別不清,卻驚艷入迷。

  不由自主,不受控制,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仿佛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由身至心去細細地嗅聞著,去體會著,去感悟著這香氣。

  陳白起念道:“浮生若夢,醉生迷夢,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苦海無邊,不過就此睡去,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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