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坊筑于渭水一條徑流之上,河畔人家,煙波畫船,千里樓臺迤邐,泉石棋布。
蜿蜒曲折的水園,河上的槳聲燈影、山塘柳畔的淺斟低唱,遠處只聞柔香拂面,噫噫呀呀。
而表演臺則是一座巍峨高聳的天香閣,天香閣八面二層,踞山面湖,地勢偏高。
白日,面朝空山霞氣蒸蔚,似乎白云招之即來,夜里,一面回首北邊春綠湖面,煙水浩淼。
月懸夜空,如意坊將天香閣里里外外都布置得燈火輝煌,二層擺席的樓閣上坐滿了客人,人織如梭,來往端酒送菜的仆役絡繹不絕,樓下,水園亭閣中文人騷客二三一堆,對月吟詩作對,飲酒疏狂,耳邊傳來的是表演臺上的噫呀長腔。
表演臺上新請來了一個戲班子,他們正在表演一出“疢螻激斗狄榮王”的戲曲,講的是一名陳氏謀士如何施展種種巧計策略救主、并大敗蠻夷王的故事。
故事內容還挺簡單,但據聞這則故事卻并非杜撰的,而是根據幾年前發生在楚國的真實故事改編而成,這里面的陳氏乃真有其人,只是此人雖才能濤天,卻逃不過英年早逝的命運。
而這個陳氏的真實姓名并沒有廣而流傳下來,只知道乃楚國陳氏一庶子,年紀不過雙十,明經擢秀。
這陳氏人雖死得早,但他對楚國立下的功績卻不少,這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便是斗退狄榮王,由此被民間一些藝術家編成一則戲曲流傳表演。
這一出戲,其中的戰斗場面與打斗布陣方面早已失了原味,當然這種大場面小小的戲臺也還原不了,唯有陳氏救主一幕,與智斗狄榮王的部分倒是編得十分煽情,有不少感性的士人喜愛聽,當然,亦有人認為編得太假太傳奇,不夠真實,便失了興趣。
因此這一出戲曲受歡迎的程度一般,有人偶爾瞟上兩眼,嘖嘖評價,有些人基本沒看,全討論別的事情。
而高處有一道飄飄渺渺而單薄的身影,像一抹幽魂孤影立在檐牙高啄的陰影處,似虛似實,若真若幻,漠然而孤寂地聽著這出熟悉卻又被改編了許多細節的戲曲。
她面上戴著一張狐貍面具,衣裾輕揚,看著下方戲臺上的“陳氏”與“狄榮王”對打的一幕,揚唇一笑。
“原來一切,哪怕刻意被抹掉,仍抹掉那真實發生過的痕跡”如夜色一般清涼的嗓音囈嘆一聲于空氣中,風一吹,便散化無蹤。
天香閣的賓客席上,聽著臺上那一出“疢螻激斗狄榮王”的戲曲即將曲幕,便問對桌的同伴:“一會兒輪到誰上場了?”
其實他們大多數人今夜都是為了如意姬而來,但如意姬哪有那么容易便現身,眼下他們耍耍喝喝快等了一夜,也都快等不耐煩了。
“好像該輪到湘女了吧。”
“那個有著”啼鸚“美稱的女郎?”賓客席上有人看過她表演,頓時贊道:“她歌喉的確不錯。”
“這嗓子的確不錯,可惜啊曲調上仍少了幾分味道,猶如泉水般純凈,卻咂然無味啊。”亦有人并不怎么買帳。
他的同伴聞言,便“喲”了一聲,打趣道:“噯,這來如意坊聽的便是這美人嗓,瞧的便是這美人段,你嫌棄人家女兒純凈無味,莫非你喜歡這男人的味道,莫不成還想聽一曲刀光劍影、悲愴山河不成?”
被同伴這一調笑,他見周圍人一下都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他,一時感覺下不來臺,便梗起脖子順勢嚷道:“這婦道人家便是婦道人家,只會唱些哀怨閨腔,唱些蒼天禍福、山河蕭索的曲子又如何,我便喜歡就聽了不成?”
他同伴知他這死性子,撇了撇嘴笑道:“要聽也可以,回去你自個慢慢琢磨一下曲調,讓你那個個姬妾給你”
他的一個“唱”字還沒吐出,聲音便一下被一道忽而亮拔高空的樂聲給打斷了。
“嗚嗚”
夜色朗空中,那春暖乍寒的湖面上,仿佛霎時間飄來了一片掇露落英,將大地一下染成了人間四月芳菲盡。
他一驚,猛地傾耳聽去,便逐漸被這一道樸拙抱素、獨為天籟的樂聲給吸了魂。
“怎么曲調,如、如、如此好聽”
這時,之前通明的舞臺燈火一下全部熄滅了,唯舞蹈布景的一排飛起的假樓檐燈火明滅,一半昏暗,一半明亮。
明亮處,水煙縵回處,一道窈窕曼妙、楊柳細腰的身影驟然立于檐瓦上,亭亭玉立,皎皎頗白皙。
而陰暗處,她戴著一張描紅了眼線的雪白狐貍臉面具,穿著三層衣,一層素白、一層桃粉的、一層艷紅,樣式是最簡單的款式,但質地卻十分輕,像輕云、亦像縵回的水霧,隨著湖岸罄起的風汽婀娜飛舞,衣裙縹緲。
一半明亮、一半昏暗,將她的身影折射成了極其誘惑力的雙重剪影,她纖纖軟若無骨的雙手握著陶塤,長睫落羽覆下,線條不染纖塵的淺色雙唇吹著塤。
光影交替,像一個打開什么機關的訊號。
她驟然出場,不用說,一下便抓住了許多人的目光,他們這時才發現,不知何時先前的戲曲早已落幕了。
而那噫噫呀呀的拖曳鬧騰唱腔眼下已換成一曲靜夜中的安冥獨奏。
“嗚嗚嗚嗚嗚嗚”
她吹出的塤音域極為寬廣,聲音渾厚,空靈而曠逸,但亦像她的存在一樣,一半明亮一半深沉,起先聽只覺韻味而虛幻,像山像路,像日月星辰令人耳目一新,但聽著聽著便又覺悲愴、蒼涼,有一種大地震蕩、四面楚歌的感受。
不知不覺,天香閣樓下樓下、水園亭橋上吵嘈的聲音,都逐漸湮滅,其它的聲音就像被這一曲樂聲給盡數吸走了,天地之間,唯余這一曲。
“噯,有誰知道這是什么樂器吹奏的曲調?”
“好倒是像陶塤”
“胡言,我曾聽過陶塤,聽起來哪有這種令人整個心神都顫悚的音聲”
“安靜些。”
一聲不淡不淺的斥聲,卻令四周一下便緘言再度安靜了下來。
只因開口的人乃近日已站上秦國權力榜頂端二者之一的秦國公子公子稷。
公子稷不知何時攜私僚來的,他周邊崗哨林立,戒備異常,顯然與樓閣內的松弛氣氛迥然不同,亦與這風月聲色的場合有著違和之感。
他身上常盛一種凌厲沉郁之色,那是一種在邊陲游牧的粗礪生活中磨練出堅韌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有些人了解擁戴,有些人則懼怕躲閃。
越來越高亮的樂聲盤旋于空,越來越激烈,在繁鬧卻又安靜下來的席會上空漫延伸了開來,勾住了他們的心神,在他們幾近闔目更用心傾聽之時,卻忽地又在最高處驟然停了下來。
就像嘎然而斷的琴弦,所有人的內心都一震,場面此刻落針有聲,比方才更安靜了,因為連唯一的聲音都消失了。
喂!怎么了?
怎么不吹了?怎么停下了!
他們都還沒有聽夠呢!
這斷弦的音調就像給人撓癢一樣,正撓到癢處松一口氣時,偏他就跟羽毛劃過一下便徹底撒手了,簡直忒不人道了、忒耍人了吧!
眾人既氣又急。
可沒等他們有所反應,接著舞臺上的人又有了動靜。
“一騎塵沙裹英雄魄青史說”
樂聲一停,隨之而起而女聲清亮卻悠揚戡戕的清唱。
“浪濤長風破論古今多寂寞”
那方才在房檐一角靜立吹奏之人亮起了嗓子,并伴隨著歌曲,那靈活的四肢開始動了起來。
眾人一瞧,胸腔的氣一下便泄了,不僅泄了,還忍不住睜大眼睛,小心地屏息著。
而臺后這時亦敲起了鼓點,沒有絲竹,唯有各類沙啞而渾厚的鼓聲,三重一輕,節奏分明,卻恰好點亮了這一曲歌詞的魂。
“飲馬長河日落一壺濁酒相佐笑看風云一筆輕劃過。”
他們失神地看著站著小小的房檐一角清唱而舞之人,她背后映著一輪明月,的腳邊是一排熠熠燈火,沒多亮,唯照亮她這一方位置,她動作極慢、又極柔地舞動著身軀。
“一劍驚山河寒光過血雨落亂世不由我又談何因與果,前程鬼神莫測縱是地獄修羅”
她的動作極簡,一個旋轉,以腳尖飛轉,衣翩而飛,像仙人的羽衣,無風而動,柔婉柔靡。
一個展臂舒展、優美而靜態,她偏過修長卻細軟的頸,矮肩而挑目,目光直直地射向眾人處。
“憑借三尺青鋒與天搏!”
眾人一怔。
明明她的面目處于一片黑暗之中,連那一雙眼睛亦如此,但不知為何,那一刻,所有人都覺得她那一雙黑亮濡濡的眸子,定堅毅異常,能刺穿人心。
而在唱完這一句后,“湘女”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古樸的青銅長劍,她再次舞劍而動,并再將方才的歌詞重唱一遍。
這時,后臺的伴樂驟然一變,鼓聲如雨點激烈大作,悠長而蒼涼的絲笛加入,曲調如松濤陣陣,萬壑風生。
這一次,與方才極柔極軟的舞蹈不同,她的舞蹈動作仍然極為簡單,單腿飛轉,舉劍而刺,下腰扭轉,但卻全都是一種力的旋律了。
劍轉而刺的弧度,那是力的線條,她飛袂拂,婉如游龍舉,那是力的速度。
這一次的劍舞自是極剛極硬,她的頭發與裙角在風中飄散。
“一劍驚山河寒光過血雨落亂世不由我又談何因與果,前程鬼神莫測縱是地獄修羅”
她劍指于天,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回眸一瞥,目光似落在人群之中,墜珥時流,修裾欲溯空。
“憑借三尺青鋒與天搏!”
好一刻仿佛所有人的世界都投入到了由“湘女”主導的韻律之中,而人群之中的贏稷,只覺她的舞動,她的眼眸,令他仿佛聽到了一種斷裂的聲音。
她的劍尖、身姿在他的眼前劃出了令人癡迷的弧度。
這是他這二十幾年來唯一一次對著一樣事物有了類似一種“著迷”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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