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樾麓書院書學學生陸瑚,見過相伯先生。”
“在下樾麓書院新生陳煥仙,見過相伯先生。”
陳白起與陸瑚并列上前,恭手一揖兩人異口同聲而道。
相伯先生沒瞧上他們那兩顆送上來的黑黝黝低下的腦袋瓜子,而是折了一枝初綻嬌嫩染珠的扶桑花掐于指尖,頎賞流連,淡淡道:“方才若是你們再往前多踏上一步……”
他止聲,語音繚繞,那余下未說的話卻有些意味深長了。
陸瑚一震,心虛不已,將頭壓得更低了幾分,趕緊告罪道:“是學生叨擾先生靜思了,學生這便走,這便趕緊走。”
……他確信他聽出了一股濃濃的惡意。
相比以為自已惹惱相伯先生而戰戰兢兢的陸瑚陳白起卻冷靜許多,她保持著原來行禮的姿態,平心靜語道:“敢問若是方才學生們再往前踏多一步,相伯先生當如何?”
陳白起憑她對相伯先生的了解,他并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人,她不相信她將話給掰開了,他真會當眾給他們倆人難堪。
陸瑚濃眉一挑,猛地抬頭看向陳白起,眼睛中只噴出四個大字——你、瘋、了、嗎?
而陳白起卻忽略他的目光,垂下肩膀,抬起臉來,靜靜地卻又復雜地注視著相伯先生。
以往的他……會這樣說話嗎?
以往的相伯先生在陳白起眼中就像一個寄情于山水的世外高人,有性情、會任性,偶爾還會無病呻吟,但人卻是真實的,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他……不知何時已染上政客的獨有特性,非黑非白,靠近了,失了其隨和親近的本性,反令人心生恐怖與忌憚。
相伯先生那極淡的眉眼這才將視線從如焰火般灼目的扶桑身上移向陳白起。
而一直看著相伯先生的陳白起卻在這個時候避開了他的視線,不動聲色,卻又恰好得如此刻意,不與他進行對視。
相伯先生眸色聚凝了片刻,盯著少年那柔和俊秀的側臉,原先涼颼颼準備說出口的惡語卻臨了噔了一下,轉了個彎,他掩嘴輕咳了幾聲,卻虛虛實實地露出一抹白茶花般惹人心疼的歉意笑容:“這樣我或許能早些發覺你們,也不至于忽視你們如此之久。”
這抹笑倒跟以往他仗著病軀耍賴無辜的模樣相似。
陸瑚一下睜大眼睛,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頓時他有受寵若驚,更有喜不自禁,他那張偏黑的臉憋得通紅,半晌才結結巴巴:“不……不敢,分明是學生們誤入了相伯先生的……”地方。
“風景。”陳白起迅速接過陸瑚的話,她懊惱道:“學生們擅自闖入先生眼中的風景,令先生眼中的風景起了別番景象,望先生能夠海涵學先們的畫蛇添足。”
陸瑚:“……”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像一種油腔滑調的脫罪啊!
或許很少有人會去執著地討厭一個將平平仄仄的話語說成動聽悅耳的人吧,因此相伯先生的確也無法對長著一副純良兔子模樣的陳白起生起厭惡之感。
至于陸瑚……哦,他是誰?
“你說……你叫陳煥仙?”相伯先生清眸凝光,注著他那一張越看越熟悉的臉,啟唇問道。
這張臉……是在哪里見過呢?
陳白起覺得相伯先生的眼神就像一把鋼鉆,如芒刺在背的感受,她故作若無其事,含趣問道:“學生這瘸腿之名如今估計已響遍了登高臺,不知先生可曾聽過?”
她一雙菱眸含著一湖清澈碧水,經一雙溫柔的手撩撥輕輕一漾,便波光生色。
相伯先生眸中風起云涌,不期然在腦中浮現出另一雙眼睛。
他輕顰雙眉,垂下纖瀲的長睫,緘默不語,同時亦頗感頭痛。
最近不知為何,常頻頻去想起一個已故之人。
想到這里,突然,相伯先生靈光一閃,終于想起來為何覺得“陳煥仙”的這張臉如此熟悉了。
是昨日那名姑子……
相伯先生再仔細辨認這兩人的區別,乍一眼竟有著七八分相似。
莫非那位姑子聲稱的兄長……便是這陳煥仙?
陸瑚見相伯先生久久凝注著陳白起卻不言不語,心中咯噔一聲,頓時緊張地不知所措,連陳白起都忍不住笑得嘴角生硬,以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說了什么惹人懷疑的話了。
晴陽雪惹,略刺目痛,相伯先生久站不覺,突生一陣暈眩感,他朝前踏出一步,卻不料整個人便搖晃了一下,看著便是準備不支倒地了,陸瑚整個人僵住,卻是不敢挪出一步,而陳白起卻一個迅步離原地,再眨眼一看,她已上前一把攙住了相伯先生的手臂,另一只手順便接住了滑落的那一朵扶桑花。
“先生!”
相伯先生回過神來,意外并沒有摔倒在冰冷的地上,反而覺得手臂處一塊皮膚一燙,有一種不屬于他,令他十分陌生的溫度貼上,一抬眼,便看進一雙隱忍克制,卻仍舊透露著關切的眼神。
“你沒事吧?”
與相伯不同,陳白起只感覺掌下的身軀就像一塊捂不熱的冰塊一樣,那種寒意透過厚沉的布料滲進了她的身體。
“先生,你沒事吧?”
這時,陸瑚終于反應過來,連忙過來攙扶。
而相伯先生卻是在靜默片刻,一個巧勁拂開了陸瑚伸來的手,卻是一手覆上了陳白起溫暖的手背,感覺手下的人一僵,不知為何,他瀲滟的雙眸微彎,唇色的艷異逐漸減褪,變成紫白色:“估計是不行了……”
雖說著玩笑話,但這種薄陽稀冷的天氣還跑出來獨自賞花,看起來的確是“病”得不輕。
陳白起又好氣又好笑,她掙了掙手,卻意外沒有從病弱的相伯先生手中掙出。
她看向他,他的面容蒼白而憔悴,再好的顏色也好像被歲月傲成一副行將就木之人。
不過一年,他的樣子卻還真有一種病入膏肓之感,難道他真的活不過二十五?陳白起恍惚了一下。
“先生今年幾歲?”
相伯先生嘴角的輕漾的笑一滯,深深地回視著陳白起。
“煥仙,不可無禮。”
這時陸瑚反應過來,大聲喝叱。
被陸瑚這一聲驚喝,陳白起才知道原來她不知不覺將心中的話問了出來。
陳白起當即歉意地垂眸。
“先生見怪,煥仙只是……”
只是什么……
或許她可以說許多好聽的話來將此事糊弄掉,但她卻有些說不出口了,特別是在相伯先生那一雙明澈得似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
相伯先生意味不明地看著她許久,方施舍兩字:“無妨。”
陳白起將手中的扶桑花遞還給相伯先生。
相伯先生盯著那花一會兒,彎唇微笑道:“送你吧。”
送她?
陳白起嘴角一抽,同性的他送朵花給她,這是幾個意思?
陳白起捏著花枝,總覺得握著個不安定因素一樣,這時她聽著系統叮一聲。
系統:相伯先生對你好感度5。
“先生。”
這時,一道冷泠泠,像透明冰棱子一樣低沉的聲音從后方傳來,同時伴隨一陣腳步聲。
卻是披著長氅的秦溭帶著一隊侍衛來了,陳白起對秦溭這人敏感,當即硬扯脫了相伯先生,連忙后退幾步與陸瑚站一塊兒,并低下頭去。
而相伯先生這一次倒是放開了手,只是瞅著陳白起那眼神兒多少有點變味了。
或許是秦溭的氣勢太過神俊霸氣,亦或者是的神色太過嚴峻鋒利,陸瑚頗感壓力,秦溭是誰他并不知道,但多少知道這位是必是山長請來的貴客之人。
他曾得師長交待,不可私下接觸山長的“貴客”,見之禮數周道即可,切不可心生窺探之意。
陸瑚朝秦溭行了禮,不再逗留,便拽著陳白起一塊告辭離開,而秦溭根本不關注他們這種小人物,連眼神都不曾施舍一眼,便放他們離開了。
陳白起手中捏著扶桑花,走開幾步后,卻神使鬼差地回頭看了一眼,卻不料這時贏溭亦正好回頭,陳白起一怔,但面目卻是平靜的,她覆下眼簾低下頭,便跟著陸瑚快步離去。
贏溭始終注視著陳白起離開,然后他轉過頭對相伯先生道:“先生,你剛染風寒尚未痊愈,不可如此任性。”
相伯先生溫吞一笑,像即將明滅的光,黯黯淡淡。
“主公與孟嘗君一聚可有收獲?”他掩唇輕咳兩聲,身后立即有人送來麂皮手套與暖手爐。
贏溭道:“狡猾的狐貍一只。”
相伯先生收起了笑,但嘴角翹起的細微弧度尤可見,他嘆息一聲:“可主公卻是狼啊,哪有狼敵不過狐貍的。”
贏溭瞥向一旁枝椏冒躥的扶桑花,指尖隨便一彈,花瓣亂顫,頃刻意灰飛煙滅:“可狐貍太滑,卻也很難抓得住。”
相伯先生仰頸望著被風吹起凌碎紛飛于天空的紅色花瓣,道:“狐貍總歸會死于嘴攙,不急。”
“的確不急,先生還是好生照著身體,以后大事還需仰仗著先生。”贏溭沉聲道。
相伯先生旋轉過視線:“何需費事,總歸也活不過二十五——”
說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陳白起剛才問他的話,因此話說到一半便嘎然而止。
“先生今年幾歲?”剛才……那個叫陳煥仙的少年是這樣問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