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煥仙——?”徐師眉宇擰成一個不滿的“川”字。
是他?
沛南山長詫然移目而去,而師資眾中有三人亦對陳白起“印象深刻”。
一是乙老,當初考核舉薦陳白起上登高臺之人,二是張儀,陳白起登山問題第一人,三則是一談起“陳煥仙”便咬牙切齒的樂頤。
堂中全部青衫儒生都齊齊朝著門口處望去,因忌諱師長在臺上,他們只敢小幅度地扭轉過視線,用余光掃量跟評估此次在“登高臺”上大放光彩的少年。
他雖說不是登高臺上評分最高之人,但不可否認,他絕對是擁有最多人關注的,特別是他以殘軀之態獲得孟嘗君與公子宣、沛南山長爭奪之事,皆令他們驚奇。
正在邁入的少年,他身量修長而清秀挺拔,身著樸實古舊的衣衫,湖綠色的葛袍,外罩半臂敞衣,戴漆紗小冠,雙襟扣著一串衣結,渾身上下無一絲贅物與飾品,行走間雖一瘸一拐,但動作緩慢而清雋,分明獨孑而單薄,卻令人品出一種草木秋死,然松柏骨勁長綠之感。
……或許是因為她神色太從容了,舉止太自在了。
“學生在。”陳白起落落大方站定于下方,朝上方師座行揖禮。
眾師生瞪眼。
好一副……理直氣壯啊。
徐師當場橫目怒目:“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你可知你這般耽誤時辰便是誤人誤已?”
徐師當眾發作,底下學子雙肩一縮,皆忙低頭拾塵,這樾麓書院要論脾氣最爆的幾位師長,徐邈當任不讓一位。
他這一嗓子吼出,愣是吼出幾個聲量的層次感。
姜宣轉身,眼見“陳煥仙”出現,心底卻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在這一刻他已經忘掉了之前的尷尬與逃避羞恥情緒,滿眼只有她怡然乘風而至的身影。
但聽徐師之嚴厲責備,立即替她感到委屈,長身出列:“徐師此番指責太過嚴重了,學生認為陳煥仙有舊疾腿傷在身,事出有因。”
姜宣身后四人,福棠等面色微怔,相互對視一眼后,便默默搖頭。
孺子不可教也,身為齊國公子竟為這樣一門寒士出頭,平白跌了自個兒身份。
徐師瞪向姜宣,微瞇起眼,眼角的細紋溝溝淺淺綿延開來,他目光像蓄了一汪幽深的池水,面上折射著冰冷的菱形光線:“說話者何人?”
徐師不與姜宣爭辯,以他的身份與一名學生在堂上糾纏此事未免顯得太市井低俗,他直接以一種明顯高位者的仰視態度問話,這樣一來,他避重就輕,反而將事情的孰高孰低分類了出來。
姜宣一愣,表情像啞住了一樣,頓了半晌方答:“學生……姜宣。”
姜宣是何人,徐師焉能不知,徐師的問話實則是在指責,亦是在點明一樣,哪怕姜宣乃齊國公子,既求學于樾麓書院,那他在徐師面前便只是一名學生,不可以公子之勢而先聲奪人,實該秉承尊師重道之授業之禮。
當學生的如此當眾反駁師長,無論理由是否正當,便是一種不尊重,一種欺上的行為。
姜宣一時沖動,一醒神自知自錯,便即刻緘聲不言,靜候徐師的指責批評。
堂上一片落針有聲,唯有空氣挪動著陽光寸寸漫入堂內。
“姜宣啊,你既認為我之道太過嚴厲,便是不茍同,那你且辯辯‘子’之話有何不妥?”
徐師終于說話了,但他卻沒有借此大肆發飆,反而冷靜下來,他捋了捋須,抖動寬袖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道。
姜宣這下算是徹底被徐師堵得啞口無言了。
這“子”,指是的便孔子,這孔圣人所說的話儒學派誰敢辯駁?
劉師看了沛南山長一眼,低聲道:“徐師太過了。”
沛南山長道:“先生考學生乃天經地義,此事無過。”
劉師乍一聽這話無錯,但深一思,卻又品出另一種是非來。
山長稱先生考學生乃天經地義,“此事”無過,有“此事”必有“另一事”,這樣說來,莫不是沛南山長認為徐邈方才當眾怒責陳煥仙卻是“有過”了?
劉師這樣一猜,卻又不好作準,只能將心思暫壓下去,靜觀其變。
反正山長認為徐師考公子宣此事乃學生與先生之間的問題,不算過,那亦表示此事無他可插手的余地,他便也閑得自在。
“哼,當真不知天高地存,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師者,一國公子卻缺少尊師重道的思想,皆因一門低落寒士……”樂頤清冷而晶薄的面容露出一絲譏笑。
張儀在他旁邊,聽之后,略沉默片刻,方道:“學貴得師,亦貴得友。”
他平靜的語氣似不因樂頤的話興起任何波瀾,可只有他心中明白,他是憤怒的。
他亦是出身寒門,所以他理解跟體諒陳煥仙,特別是他看出了陳煥仙絕非凡子,寒門弟子非低落,只因那士族總以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
張儀平日與樂頤兩人關系一般,此番因一事而爭論,卻又扯不下臉面鬧大,兩人都只在心中落下一個疙瘩,卻沒再繼續爭辯。
堂上,徐師見姜宣因他一句話而“揠旗息鼓”,自是得意自滿,但他目的不是姜宣,而是另有其人。
所以說他之前的一切只為“拋磚引玉”。
他便又轉頭瞥向一旁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陳白起,她倒是沉得住氣啊。
徐邈挑了挑眉,似格外施恩道:“那你呢?若你能夠注釋得出子這句話,以其它的典籍舊故解答,那此次遲到便算了。”
此話一出,堂內許多人都愕然。
沛南山長眉微沉。
一直暗中關注沛南山長的劉師瞅見,心道——估計這會兒,在沛南山長心徐邈處理此事的態度便是“過”了吧。
要知道要將孔圣人的語論既注釋,還得以其它的典籍來解答其釋意,這分明比起剛才用來詢問姜宣的題更嚴厲,更苛刻。
劉師徑自搖頭,這徐邈還真是眼中眨不住沙的人,正因為性格過于迂腐嚴厲,方導致眾學生視他如洪水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