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了,那楚滄月都不曾找出加害她的兇手!
想當初,她不知死了多久,冰冷的尸體在地底都腐爛了才被人尋到。
她為了楚滄月,孤身一人背井離鄉,最終卻客死異鄉,而楚滄月卻始終找不到殺害她的兇手,楚滄月他是何其無能啊。
后卿一生絕情寡意,他自認為此生除了他的報復與野心之外,再無其它事可干擾、動搖他,但在得知陳三死后的消息,他卻常常在想,如果當初他便在平陵將她一并給帶走了,她是否便不會因為楚滄月而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他在想,明明是他與她最先相識的,明明他們一開始相處得很好,為何他與她會變成敵對的關系,為何她會選擇楚滄月而不是他?
他在想,她死的時候是否會后悔選擇了楚滄月,可否有后悔拒絕了他?
他在想……他在想……
他想了很多的事情,卻始終沒有一個能夠被解答。
在陳三的身上,他總有一腔感慨與遺憾。
他因她,而敗于楚滄月之手,如今她死了,即使他將楚滄月打擊得一蹶不振,窮途末路,卻只怕這遺憾,此生難抒了。
他望著下方的少年,此時正意氣風華,集萬千光彩于一身,他與陳三有著相似的年紀,卻不同的境遇,今日過后,他只怕會擁有寒士們最憧憬的未來,可為何,陳三卻只能永遠凍藏在那黑暗的地底……
后卿喉中一動,情緒翻滾絞結著,只覺得眼前這個舞劍的明媚干凈少年就像一把尖利的刀,剜破了他認為已經被平復了的過往。
他陰晦不明地盯著“陳煥仙”,嘴唇優美而翩鴻地勾起,但神色卻毫無感情,反而透著雪晶霧蓮般透澈的冷意。
他薄唇輕啟:“雖說這一切與你無關,可誰讓你偏偏闖入了我眼中呢。”
所以,莫怪我“殃及池魚”了。
登高臺之上,等陳白起將手中之劍歸還后,這一場無聲硝煙的戰爭,所有士子都一并陣亡在她手中了。
只是這時候的陳白起,卻她如何也沒能夠想到,她陣亡了別人,也因為曾經的“自己”,陣亡在“自己”手上。
這時,一聲輕悅而磁迷的笑聲從角樓珠簾后傳出。
“所謂大鵬之動,非一羽之輕也,騏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
頓時,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朝角樓處望去。
這角樓上一般接待的都是特殊貴人。
眼下這個神秘的特殊貴人在說:大鵬鳥直上九天,不是因為一只翅膀輕輕用勁,千里馬跑得很快,也不只靠一只腳的力量……
角樓上說話之人頓了一下,底下之人都引頸等候著,這話聽著,怎么像是在替一眾陣亡在陳白起手中的士子填補面子呢?
暗指陳白起在眾人面前亮相,并非個人之功,乃有眾士在后扶襯之功。
這話雖用在此處有些歪理,可卻有人愛聽啊。
他們眼睛一亮,暗攢希望,心中隱約期待著上方接下來的話。
陳白起垂下睫毛,不為話中的否決而動搖,只是微微蹙眉,心道:這聲音怎么似曾相識……
“駿馬能歷險,犁田不如牛,堅車能載重,渡河不如舟,不知一瘸腿之馬、車,又能成何氣候?”
這口氣輕嘲淡譏的話,登高臺閣樓上各房間的人都聽見了,登高臺上的眾士子也都清楚聽見了。
空氣一下變得寂靜無比,仿佛能聽見風的聲音,枯葉墜落的聲音,與人心跳動的聲音。
陳白起表情一愣,猛地一下看向角樓方向。
再聽一遍,這把聲音,她認出來了!
角樓貴人的話,令登高臺上有人喜,亦有人愁。
喜的自然是眾士子,他們被陳白起給打擊得頹廢失落,如今見貴人瞧不上“陳煥仙”,心中自然歡喜地直唱“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而這“愁”的卻是姜宣與莫荊。
姜宣見陳白起竟有如此本事,賦曲、書法、吟詩、舞劍,全是一個全才之人,心中一時便引以為知已好友,既是知已好友便是自己人,他這人護短,便心中暗自憤懣這角樓之人,竟出言如此貶低“陳煥仙”。
只是他雖心中不滿,卻又無法出言反駁,只因“陳煥仙”的確是瘸腿。
而莫荊則冷掀嘴角,斜向沛南山長道:“角樓內是誰?”
這登高樓閣中所有的人都是沛南一手安排的,莫荊只大抵知道一些二樓中人,但角樓的卻不知。
沛南山長無奈一笑:“不可魯莽,他身邊高人幫手甚多,即使憑你之能,亦落不了好。”
莫荊冷哼一聲,抱拳木著臉道:“只聽說過防賊一時,沒聽過能千日防賊的。”
沛南山長輕拍他肩:“此事自由我來處理,你且先看看你那陳小友的反應再說吧。”
事實上,登高臺上因角樓貴人一句話而原地“復活”了,顯得志氣昂然,而二樓各房間的人則反應亦大徑相同。
有嘖嘆,有可惜,有靜觀其變,有不為所動。
心道,不知這下方少年是如何得罪了角樓那人,方在最后大舉獲勝的時刻,被狠狠拉下神壇跌在地上。
在場的所有人,只有陳白起的內心是極其平靜,甚至是對這結果早了然于胸。
她只是意外,這后卿不在他趙國興風作浪,怎么會有閑心出現在樾麓書院的登高臺來物色“門人”。
老實說,她不想出現在他的面前。
后卿這人其智近妖,再加上她曾戴著“殘缺的面譜”偽裝的形象被他拆穿過一次,難保她一時不慎在他的面前暴露了。
哪怕她的確已經變成了“陳煥仙”,她骨子里卻還是陳白起,她可以在他面前偽裝一時,卻不愿意委屈自己這樣長久偽裝,更不想多惹是非,惹來這等麻煩之人的懷疑。
“煥仙之腿,的確如貴人所言,駿馬能歷險,煥仙不能,堅車能載重,煥仙不能,渡河更是為難,是以貴人之言,煥仙虛心接受,然,煥仙非馬非車非舟,世界之大,繁事居多,自有我顯通之處。”陳白起大方一拱手,接受了后卿的全部嘲弄,并以一種風趣卻不失風骨的面貌。
說完,她便安靜地退于后方,不再顯眼于人前。
角樓之人聞言,卻是沉默了片刻。
底下的士子卻一個個詫異地看向陳白起,這一刻,他們竟覺得上天竟讓這樣的少年瘸了一條腿,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
但下一秒,他們又暗自呸呸呸,唾棄自己竟在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力。
樓上的齋家居陰氏郎君一直關注著底下的“陳煥仙”,他在聽到陳白起輕松說出“煥仙之腿,的確如貴人所言,駿馬能歷險,煥仙不能,堅車能載重,煥仙不能,渡河更是為難”竟覺心中被刺痛了。
凡事愛好樂器之人,內心都十分纖細敏感,因此,他認為他能懂得下方那白壁微瑕的少年語氣越輕松,實則心中越沉重。
他是如此的才華出眾,卻只因一件由不得自己選擇的事,而當眾受人怦擊,甚至無法反駁……
這一刻,陰氏郎君狠狠閉眼,卷翹的睫羽微動,道:“將評比牌拿來。”
托器侍從一愣,驚道:“郎君不是從不為任何人圈數的嗎?”
陰氏郎君睜開眼,道:“人生難遇一知已,且為他破例一次又何妨。”
托器侍從愕然,久久答不出一句話。
快接近午時,接下來便是樾麓書院盛邀來的眾名士學流為此次登高臺眾士子圈數評比。
所謂圈數評比,是指每一位名士或齊國官手中皆有一塊木牌,這個木牌可用于他們對眾士子的表現打分,以圈圈代表,最高十圈,最低零圈。
因角樓貴人的一番話影響,陳白起雖說出場拔尖博目,但最終總分卻只評了個五圈,屬于中等。
全場最高八圈,最底二圈。
這個圈數評分不高不低,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為何?
只因登高樓一樓的跟二樓閣副室的評選人,大多數都怕得罪角樓之人,而齊齊圈了陳煥仙零圈。
既然都沒有人給他投圈,為何他還會有五分之高?
除非……當他們想到唯一的一種可能性時,都震驚了。
能將分數拉得如此之高的人,只除了二樓閣各房間的正室神秘貴賓全給她投了十圈,再無其它可能了!
這次樾麓書院應邀登高臺的,除了一些山川名士與官職大夫,便是一些身份神秘卻貴重之人。
這些人手中所持木牌份量,以一抵十。
如此看來,陳白起的分數,不可謂不厲害,雖數量看著少,但質量絕對是重磅性的。
想通這一關節,所有人看陳白起的目光都開始變質了。
二樓之上,正室的嘉賓歷來神秘行事,只私下進行接解,但有一人,卻步出珠簾,風光霽月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此人正是沛南山長,在評圈結束后,他向眾人宣布了結果。
這時底下幾家歡喜幾家難過,得了名士好評的自然可榮歸故里,這得差評的,卻是失望又難受。
沛南山長見眾士子中最穩重之人都不勉被結果感染,唯有陳煥仙一人,似喧囂塵世中的一抹白,寂靜而美好。
她在看他。
沛南山長將視線投注在她身上,他對上她的眼睛那一刻,心中似有什么突地一下炸開了,眼中有了不一樣的斑斕色彩。
這雙眼睛,真的……不一樣了。
它不再是灰黯而絕望,卻是那樣生機勃勃,像是死灰中開出了一朵不敗的鮮艷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