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政出殿之后,眾臣領命行事疾步垂首離宮,而楚滄月則趨步朝復建的逸鵋園而去,勛翟與吳阿兩親臣則跟隨其后,在某個拐角后,步入花卉水巒之中,四周環境安靜,悠然。
“主公,您可是在惱與那齊國公主聯姻之事?”
“還是說是公子衍從宮中失蹤之事?”
勛翟與吳阿見楚滄月一路行來,神色一直陰郁不展,便伸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前后問道。
楚滄月止步,曳撒垂落于地,他轉過頭,斜著兩人:“孫先生令爾等前來?”
兩人瞠眼,立即搖頭。
楚滄月負起手,一個眼神摒退周圍宮人之后,方對兩人交待道:“與齊國聯姻一事,切不可與陳三道。”
勛翟取下頭盔抱在手上,不解地眨眼:“為何?”
這時吳阿翻了一個白眼,便撞了他一肘,見他望過來,便擠眉弄眼,做著嘴型:“傻子,你忘了咱們主公對她,嗯嗯,嗯嗯。”他呶著嘴,表情做著怪動作。
勛翟亦回了他一個白眼。
他自知主公對陳三有意,然楚國與齊國之間的聯姻乃是正兒八經的政治聯姻,乃堂堂正正的國事,哪怕被陳三知道亦無妨的,她定能夠理解主公并支持,他所認識的陳三從來便是一個深明大義之人,有著士人大丈夫般容納海川之博廣心胸,說句私心的話,憑她之智、之能干,堪當國母之職。
只惜,老話常談,累了她那身世跟成長環境,尚還比不上齊國那銜金戴銀的西華公主,否則主公當真娶了她當王后,倒也是皆大歡喜了。
“主公,此事切不可相瞞,兩人之間最忌諱的便是隱瞞,倘若哪一日陳三從它處得知此事,定會與主公生份的。”勛翟想了想,便將心里話道出。
他的父親曾經便是將一件重要的大事相瞞他阿姆,而阿姆亦因此事與他分親鬧了整整幾年的別扭,險些鬧得夫妻情份斷絕,因此勛翟方有此一勸。
楚滄月聞言,面朝暖陽和煦的湖面,表情蘊了幾分復雜:“對于她,本君并無把握……”
這話雖說相當于自語,但憑勛翟與吳阿的耳力,自是聽得清晰。
他們一下便沉默下來,同時亦有幾分訝異跟受寵若驚。
訝異的是,眼前這個充滿彷徨之意的人,并不似他們平常所識的那個英明果斷的主公,只是一個陷入情思而猶豫寡斷的男子。
而受寵若驚,只是因為主公竟然會找他們談感情的煩惱,這簡直就是拿他們不當外人啊。
“主公……是否已向陳三表明了心跡?”吳阿猜測道。
想起在疢螻秋社那一吻,楚滄月只覺心情如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隨風而褶皺撫平,再吹皺再撫平,他略為不自在地瞥開眼,語氣古怪而沉悶道:“她至今……并無回應。”
而且平時待他的舉動行為,仿若如常般自在平和,半分不似對他情意深種的神色。
這令他既困惑又氣悶。
勛翟一聽這話,便不得不替陳白起喊一聲冤了,他道:“主公,陳三對您的心日月可鑒,您——”
吳阿連忙打斷勛翟的“喊冤”,他笑嘻嘻道:“主公,倘若不確定,何不趁眼下這聯姻一事尚末定準時,先與她互動心意,如此一來,哪怕有聯姻一事,亦不會妨礙你與她之間的感情。”
楚滄月聽此諫言,考慮片刻,亦覺有道理,不過問題是,他并不懂得該如何做。
可憐征戰崢嶸至成年冠禮便鮮少與姑子相處的楚國公子“戰鬼”,面對活這么大生平第一位心怡之人,表現得如此地笨拙而溫吞,毫無打仗時的風厲雷行之勢。
吳阿這個私下的粉頭郎君一瞧,便知主公的問題結癥出在哪里,他笑著猥瑣,便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投其所好。
按吳阿對女子的認識,她們所愛不外乎男子的權勢、金錢的優渥與“鮮花優越”攻勢。
如一開始,陳三對他所般又送錢又送關心又送花的,令她徹底感動了,并感受到身為一名姑子被男子寵愛的優越性,一切便能夠水到渠成。
楚滄月一開始聽得直皺眉頭,但話到后面,倒也點了一下頭。
勛翟則認為這種方法不妥,他憶起當時在陳白起及笄之時,他奉命給她送上大箱小箱金銀珠寶與美人華服,她到時除了見到他時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余光瞥到那些金銀之物時卻并無高興或驚喜的情緒,因為他認為她并不好這些俗物,反而她常常不辭涉山遠水去拜訪相伯先生借收,想必她定是愛好書香灝海的心靈暢臨。
與其送些俗物將她貶低,何不以自已書友之身份親近一二,再謀更深入之事,方是心心相貼的上道之選。
雖說勛翟亦是愣頭青一個,可勝在他在其父身上摸索到許多經驗門道,可借鑒于主公。
楚滄月一聽勛翟的話亦覺妥當。
吳阿見主公意動勛翟的話,于是爭邀寵幸,再度建議其它法子,勛翟總對其“歪門邪道”持有偏見,于是便反駁追加。
兩人便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楚滄月只覺兩只斗雞爭得滿頭雞毛亂飛,他冷沉下顏,道:“此事毋須多言,本君自有定準,爾等只需切記,不可與陳三言語任何一句忌諱亦可。”
隨即,他拂袖便攜宮侍自離去。
而勛翟與吳阿仍舊感覺興勁沒下,繼續爭辨著,只求為主公的追求之路上獻上一大功。
換上一身常服返回到暫時落腳的夏郾行宮中,聽聞門衛道陳白起一大晌便來找過他,楚滄月便讓人去傳話,不一會兒,陳白起便來了。
陳白起一見到公子滄月,便先向他講述了昨夜順利帶楚衍出宮之事,接著,又提到孫先生獨自于庭園等她夜歸之事,楚滄月安靜地聽完后,便若有所思。
“想來孫先生必是有所懷疑了,他對我自知甚深,能夠推斷這事與我有關倒亦不足為奇,只是他向來沒有證據便不會主動說破,等將衍兒送出丹陽安置妥當,即便那時孫先生得知真相想下手,亦怕是鞭長莫及了。”
見公子滄月對于此事有十足把握,陳白起倒也沒有什么可特別擔心的了。
她想著公子滄月剛接下楚陵王暴政如此之久的楚國,定會有一大亂攤子的事處理,定會政務繁忙,便準備告辭不多作打攪,但公子滄月像遇到一個難題似的,用一種難解的眼神凝注她許多,方開口,卻是留了她來一塊用午膳。
陳白起看了看時辰,確實快接近正午,左右如今無事,盛情不可卻,便恭謹地留了下來。
她自忖身份乃公子滄月的近臣,這隨意留下來用一頓飯,這算不上是破壞規矩吧。
公子滄月用的食物配備自是比尋常人家的豐富許多,牛肉跟羊肉裝盤切片,有調料蘸汁,捏團栗米為主食,那時的菜肴都是用一種比較簡單手法來烹調,好在肉食都是純天然跟新鮮十足,吃起來十分有滋味。
用膳時,陳白起習慣靜默用食,講求食不語寢不言。
而公子滄月亦向來不是一個主動尋求話題之人,見她一心撲在用食之上,他便亦緘默,兩人便在這樣沉默中用完這一餐。
午飯也用完了,正當陳白起又準備請辭時,公子滄月卻是又挽留住了她。
只是他的語氣并不十分理直氣壯地說,他最近得了一副名書法家的字帖,卻難辨其真偽,想讓她與他一道同鑒賞一下字帖真偽。
陳白起抬眸看了公子滄月一眼,要說現在還沒有發現什么問題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奇怪,他這樣“費盡苦心”將她留下來究竟有何用意。
公子滄月沒與她對視,便是不想讓她從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他從書架上取出一卷竹簡,攤開于書桌上讓陳白起自已來看。
陳白起低頭這一看,很快便辨認出這竟是書法名家歐陽中石的字帖,她捧著竹簡逐字讀去,頓時是喜笑顏開。
見陳白起認真地觀摩起來,公子滄月則眸露溫存地看著她。
暖暖的陽光從窗欞灑入,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香甜而溫馨的味道,那叫,溫柔。
她看字帖有多仔細,他看她,便有多投入。
“心悅乎?”
喜歡嗎?
陳白起下意識答道:“此乃歐陽先生的絕版,自是悅之。”
“它能夠取悅陳三,倒是值得一送。”
陳白起聞言,驚訝地抬頭:“這送我?”
“君不妄言。”公子滄月似笑了一下,但笑容太淺,似風過無痕般,轉瞬即逝。
陳白起自感他這樣說必有后文,遂遲疑地問道:“公子……可是有事要交待白起去辦?”
公子滄月一聽這話臉便黑了一半,頓時亦有些氣餒。
她認為他的“討好”只為有所圖謀?
“罷了,你且無回去吧,我尚有正事需處理。”公子滄月板著臉擺擺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此事不易操之過急,還是待下回再從長計議吧。
而被趕出來的陳白起簡直如丈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如果不是又讓她去辦事,他這又是留飯又是送字帖的,究竟意欲何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