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要假扮何氏前往嶺南!
邱安此前早有所料,但親耳聽見,仍不免震動。
劉振和曲肅更是許久沒能緩過神兒來,仿佛歷盡半生之久,兩人才雙雙跪了下來。
劉振道:“娘娘不可!此行太險!”
曲肅道:“娘娘,二十萬石倉糧,微臣不要了!只求您切莫冒此大險!”
邱安也道:“娘娘,您此行可真不算白來,您為淮州做得已經夠多了,何必要冒此險?陛下如若知曉,怎會放心?”
“他放不放心,本宮都要去。嶺南乃前往南圖的必經之路,不入嶺南,如何能到南圖?就算本宮不打嶺南的主意,嶺南王也會打神甲軍的主意,終有一戰,何不一搏?且眼下的形勢千載難逢,錯過此次良機,下回要動嶺南就要重新謀算,誰知到時又有什么變數?不拔掉嶺南王這根釘子,叫本宮怎么放心去南圖?怎么放心陛下在宮中獨面這內憂外困?既然陛下亦或本宮總要有一個擔驚受怕的,那就讓陛下擔著吧!本宮受不得驚,本宮只愛讓別人受驚。”暮青淡淡地一笑,轉頭望出窗外,目光向南,殺意一縱即逝。
所謂的別人,任誰都聽得出來指的是嶺南王。
可若不是皇后說出來,又有誰能知道她守護陛下的心思?
“陛下與本宮受得起百官朝拜、萬民景仰,就經得起萬險千難。你們指望著追隨明君建功立業,百姓指望著太平盛世,越是危難之時,陛下和本宮越不能畏縮,與權力地位對等的是責任,擔得起這責任,才對得起你們的追隨和百姓的期許。”暮青并不喜歡袒露心意,她之所以明言是因為她知道邱安、劉振和曲肅皆是心懷社稷的忠君之臣,唯有拿君王和百姓來堵他們的嘴,他們才不會反對她去嶺南。
果然,邱安沒再吭聲,他只是看著暮青,以一種近乎仰望的目光。
而劉振和曲肅卻再度陷入了震驚之中!
暮青知道他二人因何震驚,故而說道:“念你們忠心耿耿,此事知道也就知道了,但此乃軍機,關乎興亡,你們知道該怎么做。”
劉振和曲肅自然知道此事絕不能聲張,只是此前想破了腦袋都沒能想到,皇后此行竟然要去南圖!原來圣上讓鳳駕南巡不光是為了誘出潛藏在朝中和淮州的叛臣,更是為了替皇后的南圖之行打掩護?怪不得皇后會說她來淮州圣上不知情,如果她要去南圖,那她理應在神甲軍中才是!這得有多大的膽量才敢在行軍途中拋開大軍,僅率數衛折道淮州平叛?
劉振和曲肅不傻,時至今日,不可能還猜不出皇后秘密前往南圖所為何事。正因為猜得出來,想想皇后僅率千余侍衛前往屬國之險,再想想她這幾日在淮州的行事作風,兩人忽然便覺得皇后要假扮何氏前往嶺南的決定不那么值得大驚小怪了。
這太稀松平常了,若眼前的女子沒有這等奇智大勇,那她絕非英睿皇后。
看來,此去嶺南是勢在必行了。
劉振和曲肅都沒有再勸,邱安也一改勸諫之意,說道:“娘娘此去嶺南需要末將做什么?但有差使,萬死不辭!”
暮青道:“本宮只需要你做好現在做的事,在本宮到達嶺南之前,不可使叛黨察覺事情有變,不可使消息傳入嶺南!若遇危情,可以殺止損!務必拖延到本宮到達嶺南之日!”
“是!”
“嶺南王前些日子對神甲軍用兵,敗于大莽山,他一定不會容忍再出任何差池,所以他等不到何氏被押送到王府,一定會在嶺南的州界南霞縣等著。你秘密傳令領兵駐守淮州州界的將領,命其嚴陣以待,待本宮擇機而動,聽號令行事。”
“末將領旨!”
“本宮離開后,看管好何氏,切不可讓她出事。”
“末將明白!”
“去準備吧,事不宜遲,明日一早就前往嶺南!”
嶺南王府。
花廳里,嶺南王坐在上首閱罷軍奏,冷笑道:“算算時日,淮州應當收到傳信了。神甲軍擒了端木神使和本王的一員猛將,這幾日卻不來使交涉,只扎營山中不出,事出反常必有妖,看來是時候逼他們出來了。來人!”
“末將在!”
“把許仲堂將率兵押送何氏來嶺南的消息放出去,命斥候盯緊了神甲軍的動向!”
“是!”小將領命而去。
于先生捻著山羊胡問道:“聽王爺之意,莫非是想用假皇后誘神甲軍出山,設計擒住真皇后?”
“正如先生之見。”嶺南王客氣地笑了笑,隨即對于先生身后的黑袍男子道,“端木神使,令弟不慎被擒,本王答應過你會將其救出,自不會食言。”
端木蛟的半張臉藏于風帽之下,朝嶺南王拱了拱手,便算是謝過了。
端木兄弟擅蠱,性情皆有些古怪,嶺南王習以為常,并不以為忤。
這時,卻聽黑袍女子道:“王爺,此計雖妙,可大莽山一役,我們也是謀劃周全,最后卻敗了,可見英睿皇后察事如神。您想用假皇后擒住真皇后,此計雖妙,可只怕皇后一得知何氏將被押來嶺南,就能察覺您的用意了。她絕非坐以待斃之輩,縱然不得不出兵營救,只怕也會有出人意料之舉,不得不防。”
“沈先生真是謹慎。本王豈能不知輕敵乃兵家大忌?可皇后此行意在南圖,她耗不起時日,卻偏偏藏身山中久無動靜,這顯然是有所圖謀。本王貿然攻入亦或圍山不攻,都只怕要中她的詭計,唯有逼她出山才可亂其謀。”
“的確如此,只是……”
“皇后不可能不知何氏被擒有何后果,故而即便她察覺出此乃本王的誘捕之計,她也不得不前來營救。到時,前有淮州叛軍,后有嶺南之師,四十萬大軍面前,她再有奇策也插翅難飛!”
嶺南王撫須而笑,笑容和善,眉宇間卻有傲態。
黑袍女子卻怔了一怔,心頭猛地一跳!
是啊,皇后不可能不知何氏被擒有何后果,大莽山一役謀劃周全都被她所洞悉,那她有沒有可能會察覺出淮州會反?
“王爺,恕小女子直言,淮州傳來的軍報是否可信?”
“嘶!沈先生此言何意?”
“大莽山一役,我們的用蠱之計被英睿皇后所察,連用的是水蠱都被她查知,事先有所防備,乃致我們吃了敗仗。可此前因知英睿皇后察事如神,我們從未與身在神甲軍中的使臣聯絡過,她是如何察知此事的?小女子思來想去,覺得唯一的可能便是從使臣口中問出來的。木家在朝中權勢甚重,不乏耳目,知道于先生帶著兩位端木神使前來嶺南并不稀奇。以英睿皇后之能,只要被她知道兩位神使擅使水蠱,自不難推斷出我們的計策。那么,何氏替她南巡的事,南興帝又會不會告知她呢?此人太過機敏,倘若得知此事,會不會察覺出何家有異心,從而懷疑淮州會反?”
“這雖是小女子的猜測,但英睿皇后絕非浪得虛名,大莽山一役,王爺理應有所體會,所以請恕小女子斗膽,許仲堂此人有幾分可靠?淮州的軍報又有幾分可信?”
嶺南王不禁斂眉收神,那眉猶如懸于萬丈青峰上的寒劍,不怒而威。
黑袍女子不懼也不急,只是等著。
半晌過后,嶺南王道:“且不說許仲堂有幾分可信,只說軍報,本王在淮陽城中安插了不少探子,起事至今,多路探子傳來的信中皆道淮州事成,想來不會有假。”
黑袍女子默然以對,她也希望這只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時,于先生道:“王爺,事關重大,在下以為還是依沈先生之言,謹慎為上。王爺的妙計不可廢,淮州也不可不查。”
嶺南王聞言沉吟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先生之言有理,那就再查一查淮州!”
嶺南王嘴上說查,卻不見動作,于先生便知其中有不便被他們知曉的軍機密要,于是識趣地起身告辭。
黑袍女子緊隨在后,出了花廳抬頭看了看天,目光似隆冬的天兒,陰霾不散。
嶺南王已經答應再查淮州了,可她心里怎么還這么不安呢?
嶺南王負手立在花廳里,直到于先生等人走遠了,才命人喚了廖先生來,吩咐道:“你傳信出去,命死士探一探淮州刺史府,此事緊急,速辦!”
廖先生名廖山,年逾五旬,青衫白面,一副文弱之相,策反許仲堂的正是此人。他聽聞此言愣了愣,問道:“王爺信不過許仲堂?”
“英睿皇后非一般的女流之輩,本王不得不謹慎些。”
“可算算時日,許仲堂應已得了您的傳信,近日就該啟程了,您此時才派死士去探,怕是來不及了。”
“你怕本王還沒收到死士的密報,許仲堂就到了?不會!他帶著何氏行軍,路上走不快,少說要個十來日。命人啟用淮陽西市的信道,加急傳信,不出七八日,密報必到!”
廖先生聞言一驚,“西市的信道?不是廢了嗎?”
嶺南王笑了笑,“廢了就不能再用了?曹敬義落入淮州大牢時,本王為防他招供才棄了西市的信道。那么倘若他沒招供,這條信道無人知曉,為何不能用?倘若他招供了,又有誰會想到一條已經暴露的信道,本王還敢再用呢?”
廖先生愣了愣,隨即笑著一拜,“王爺高明!學生不及!”
“先生不必過謙,以假皇后誘擒真皇后的計策甚妙。”
“謝王爺贊譽。”
“速去傳信吧。”
“是!學生告退。”
這天,信使攜嶺南王的軍令出了城去,八百里加急趕了一日夜,天明時分尚未馳出嶺南,而淮陽城中,鳳駕已經啟程。
這一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二,許仲堂率精騎三萬押送皇后出城,天不亮,火把便照亮了州衙前的長街,鳳車從刺史府里駛了出來,摘了金鈴玉掛,免了儀仗宮隨,唯有那明黃的錦帳彰示著車中女子的身份。
葛老三等人候在州衙外,見許仲堂披甲而出,揚聲問道:“許都督,何必趁著天色未亮出城?做賊似的。”
許仲堂道:“城中有數萬災民,皇后娘娘頗得百姓敬重,聽說這幾日災民當中已有惑眾生事的,本都督擔心白天出城,百姓見了鳳駕會鬧出亂子來。眼下這形勢,容不得出半點差池,只要能將皇后安然押抵嶺南,做回賊又有何妨?”
這話可不算誆人,暮青在民間聲勢極壯,劉振和曲肅在賑災之事上又頗得災民之心,這幾日來,聽說州衙之變,城中早有罵聲。盡管多數百姓只敢罵一罵,但也不乏血氣方剛的,近日已有人煽動民心意欲強闖州衙,幸虧邱安事先在災民中安插了人,極力地鼓吹叛黨的兵力與行事狠辣之風,讓一些百姓生了畏縮之心,這才沒能鬧起來。但假如白天出城,百姓親眼見到皇后落難,那會不會有人頭腦一熱就鬧著救駕可就不好說了。若真如此,添亂不說,傷及性命,豈不冤哉?
暮青為防耽誤行程才命州軍天不亮啟程,沒想到葛老三多疑,凡事都要問上一問。好在假扮許仲堂的人機靈,葛老三釋了疑,這才拱手笑道:“還是都督謹慎。”
說話間,他又往車駕方向望了望,打趣道:“都督也太不知憐香惜玉了,竟連個宮人都不給皇后娘娘帶。”
“帶著宮人走不快,越快到嶺南越好,遷延日久,路上恐生變數。”許仲堂說罷便要上馬。
卻聽葛老三又問道:“那都督走后,刺史府可還繼續戒嚴?”
許仲堂踏在馬鐙上,動作頓了頓,火光晃著他的臉,忽陰忽晴。少頃,他回頭淡淡地道:“邱安和劉振等人還押在刺史府里,邱安麾下有不少親信部眾,不可不防,你們若有急事可稟吳長史和田副將。好了,大軍已在城外候著了,城中就有勞諸位了!”
許仲堂翻身上馬,在馬背上朝葛老三等人拱了拱手。
葛老三笑著回禮,再無余話。
“啟程!”許仲堂一揮手,袖甲幽冷的光映入眼底,殺機一縱即逝。
葛老三生性多疑,他離開后難保不會出什么幺蛾子,看來,此人是留不得了!
城中宵禁,百姓習慣了夜里馳過長街的鐵蹄聲,沒人想到今夜皇后會被押出城去,故而車架出城的路上頗為順利。
出了城門,三萬精騎拱衛著鳳車向南而去,滾滾黃塵被夜色吞沒,延綿不絕的火光卻仿佛一柄巨大的蛇矛,開啟了殺戮的序曲。
次日子夜,淮陽城南。
春秋賭坊的大堂里傳來哄鬧聲,一人道:“不來了不來了!今日財神爺罩著葛千總,咱們是贏不了了,再輸下去,連褲衩都得押上!”
葛老三邊往懷里撈銀子邊笑罵道:“你的褲衩老子才不稀罕!老子稀罕明煙樓里的花魁桃二娘的褲衩!”
眾人聞言哄笑。
“我說葛千總,去明煙樓還用得著拿這么多銀子?現在淮州都是咱們的了,連公子魏的賭坊咱們都來得,那明煙樓怎么還得使銀子才能進?”
“你懂個屁!沒銀子,女人能高興?女人不高興,怎么能把老子伺候高興了?”葛老三收好銀子揣好銀票,擺了擺手,“行了,都散了吧,明天一早還得去刺史府。”
眾頭目頓時止了笑,一人問道:“咱們真要進刺史府?”
“自然要進!此前刺史府被許仲堂把持著,他得了嶺南王的信任,咱們不好忤逆他,如今他不在,卻想把主事之權給他的親信!他娘的,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咱們在城中忙著,他們關著州衙的大門在里頭兒等著咱們稟事,跑斷腿的差事都叫咱們干了,功勞卻是他們的大,老子心里不痛快!明天去趟刺史府,咱們必須得有幾個兄弟住進去,功勞均攤!”
“還是葛千總想得周到,那明日一早就在州衙外見了。”
葛老三擺了擺手,提著錢袋子便出了賭坊。
明煙樓也在西街,因毗鄰淮水,可賞江中煙雨明月而得名。春秋賭坊離明煙樓不遠,從后巷抄近路穿過三條街便到。
葛老三哼著小調兒進了后巷,巷風寒意襲人,他卻有些熱。這燥意來得莫名其妙,先是喉嚨有些燥甜,后又覺得胸口悶燒,葛老三覺得納悶兒,下意識地抓了抓胸口。這一抓,胸口竟是麻的,他悚然一驚,慌忙住步!
這時,忽聽吱呀一聲門響,門后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抓住葛老三的衣領便將他拖進了院子。
門悄無聲息地關上,門后一聲慘叫也沒傳出,寒風吹著樹梢,血腥氣漫過了墻頭。
葛老三身中奇毒五識已鈍,并無強烈的痛感,只是清楚地知道有人拿著刀在剝他的臉皮,耳邊隱約聽見劃拳擲色的聲音,他終于知道自己死在了何處——春秋賭坊的后院兒。
一條生命消逝在隆冬的夜里,沒有激起絲毫波瀾,而暗地里的殺戮才剛剛開始。
十二月十四日,夤夜。
月大如盤,淮陽城西市吳家巷尾的民宅里,燈燭未掌,卻有數道黑影在屋中對談。
半個時辰后,一人自后窗躍了出去。
黎明時分,圓月西落,刺史府的后巷里走來一隊守衛。
“換防了換防了!又過了一夜。”
“隆冬濕寒,天亮前的時辰最是難熬,兄弟們打起精神來,可別松懈。”
“知道了,你們守了一夜,快回去暖和暖和吧。”
幾句話的工夫,刺史府后巷子里的守衛就換了一批,前一批守衛剛離開,新換上的人里就有一個兵抱著肚子叫喚了起來,“哎呦!”
“怎么了?”一個都尉看了過來,問道。
“我這肚子……哎呦!也不知是不是出來前喝的那碗隔夜茶鬧的。”
“怎么這么不當心?快去快回!”
“是是!”那兵抱著肚子便竄進了刺史府的后院兒,一溜小跑直奔茅房。人進了茅房之后便沒了動靜兒,過了一會兒,那兵從茅房里出來,面容未改,穿著的卻赫然是刺史府里小廝的衣衫。
他識路,直奔東苑而去。東苑外有御林衛嚴守著,但御林衛早已換上了州兵的甲胄,天色將明未明,小廝不敢靠近,尋著座亭子躲在鎮石后探望,心中有些疑惑。聽說皇后先前是囚禁在東苑的,可如今皇后都被押往嶺南了,東苑怎還如此守衛森嚴?即便皇后走時沒帶儀仗宮隨,不過是些太監宮女,用得著囚在東苑,還看守得如此嚴密?
心里思忖著,這人抬頭望了望天。天快亮了,不宜久留,他是借口解手混進來的,時間太久容易惹人起疑,日后再想混進來就難了。不妨先退出去,將今日之疑報給王爺,明日再探再報。
這人片刻工夫就打定了主意,隨即便要原路退回,但剛剛退了半步,忽覺肩頭森涼!
一把刀刃吻上了他的脖子,身后傳來一道冷笑聲,“費盡心思混進來,這么快就要走,豈不可惜?本大帥想留閣下在府上做客,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大帥?
死士一驚,他剛才仰頭看天時沒發現有人,只是思忖了片刻就被人摸到了身后,有這本事的人必是高手,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此人會是淮南道總兵邱安!
邱安不是被許仲堂拿下了嗎?
不好!淮州之事有詐!
這念頭一生出來,死士當即運力往鎮石上一壓!崩裂之聲傳來,一人高的鎮石攔腰崩斷,他借勢栽下,巧妙地讓開了刀鋒,縱身便逃!
“好小子!”邱安提刀便追,邊追邊大喝一聲,“弓手!”
有埋伏?!
死士心下一驚,目光下意識地四下一脧,腳下不由慢了些許。就在這遲疑之間,刀風已至后心,而他方才四下搜尋之際力已枯竭,眼看要中刀墜下,電光石火之間,他將手一抬!
火哨!
邱安一見這動作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奈何刀已擲出,手中無物,同樣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也將手一抬!
這一抬,袖下一只暗鏢射出,擦中刀身,只見火花絢爛,刀在空中一偏,對著那死士的胳膊就斬了下去!邱安是出了名的天生神力,刀擲出時已然灌了十成真力,被暗鏢打偏之后,力道卸去了三分,但仍勢如潑風,一刀斬下,血灑如雨,筋斷骨折。
那死士如斷線風箏一般從半空中跌下,左臂掛在身上,僅余一層皮肉連著,袖中一支火哨滑出去老遠,機關扣嵌在哨口,尚未拉出。
邱安掌心一張,大風卷地,落葉成旋,長刀離地而起飛回手中,他提著刀指向那死士,見人趴在地上,肩頭血淌成泊,一動不動。邱安一愣,隨即勾腳一踢,人被踢翻過來,兩眼無神,面色發紫,唇角淌血,竟然已經服了毒。
“大帥!”這時,一個小將率人跑了過來,竟是方才在后巷里準探子進來解手的都尉,他一見人死了便罵道,“他娘的!這人死得倒干脆!還想著抓起來審審呢!”
“審什么?那西市吳家巷里的民宅是原先曹敬義和嶺南的聯絡點,這人探察的又是東苑,很顯然是嶺南王起疑了。”邱安收起刀來道。
“啊?皇后娘娘已率大軍啟程了,會不會有險?”
“不好說……”
“那派人去吳家巷把那宅子里的人秘密抓起來審問,查清嶺南王的用意?”
“來不及了,這人是嶺南王豢養的死士,嶺南王一定等著他傳信回去,西市的那條信道咱們不知怎么走,現在抓人審問,一旦對方熬刑,到了日子嶺南王收不到信,就會知道淮州出事了。”
“那咋辦?”
邱安瞇了瞇眼,當機立斷,“殺!即刻命人扮成此人前往西市吳家巷,天亮之前把人清理干凈,不可放過一個活口!人清理過后,派幾個好手在宅子里守著,來一個,殺一個!”
“是!”小將不敢耽擱,當即便領命而去。
邱安又喚來一人,吩咐道:“傳信給皇后娘娘,告知她嶺南王已經起疑,請娘娘臨機決斷!”
“得令!”
人都去了,邱安看了眼地上的尸體,這口氣卻不敢松。
幸虧皇后娘娘謹慎,早在審問許仲堂時就問出了西市已經廢棄的信道,并命人暗中守候提防,昨夜他們才能探知探子的行動,從而有所防備。不然的話,可就險了。
三天了,不知大軍行至何處了……
大軍行至淮中,兩日后收到飛鴿傳報的軍情時,嶺南已然遙遙在望。
傍晚,大軍正扎營,暮青坐在鳳車里看著刺史府和神甲軍傳來的兩封奏報,天黑之后喚來了假扮許仲堂的將領,一番吩咐,那將領便領命去了。
這天,大軍只歇了半夜,后半夜突然拔營急行軍。
次日晌午,嶺南王的車架剛進南霞縣衙,一盞熱茶還沒喝完就接到了前方傳來的軍報,“什么?!許仲堂就快要到了?為何這么快!”
廖山急忙將信使傳來的軍情呈了過去,嶺南王看罷之后臉色青黑,“這個許仲堂!說昨夜斥候發現了神甲軍的探子,怕神甲軍劫人,故而命大軍急行,明日傍晚就能到南霞縣。”
廖山沉吟著道:“事關重大,萬一出了差池,許仲堂擔待不起,他命大軍急行也在常理之中。”
“可他打亂了本王的計劃!”嶺南王一把將信擲去了地上,問道,“淮陽城中可有消息?”
“回王爺,還沒有!這才不到六日。”
“看來是等不了了!這幾日神甲軍中的斥候頻繁出入山中,只是大軍至今未動,如若探知許仲堂明日便能抵達,定會擇機出山。一旦何氏出了什么差池,非但許仲堂擔待不了,本王也擔待不了。”嶺南王連午膳都顧不上用,起身就往外走,“走!即刻去軍營!”
南霞縣位處嶺南的門戶地帶,地多峽谷湖泊,奇峰險峻,易守難攻。
十二月十七日夜,南霞縣城北的軍營中,嶺南將領齊聚在中軍大帳之內,嶺南王面前的桌案上鋪著張軍用地圖,廖山指著一座山峰道:“王爺,神甲軍藏身于玉闕山中,此山離仙人峽頗近,算算路程,許仲堂大約明日午時就會率大軍途經此地。仙人峽峰奇險峻,不乏飛瀑急灘,吊橋暗路,許仲堂率三萬精騎而來,一定會走官道。而神甲軍既要救何氏,又要防備王爺,一定會走便于掩藏行蹤的小路!仙人峽中有一處飛龍灘,其路雖險,但神甲軍僅僅千人,且都武藝高強,過此灘對他們而言并非難事,且此灘水勢洶涌,聲聞數里,正可掩其行軍之聲。學生以為,神甲軍必經飛龍灘,走墮馬道,避開我嶺南大軍的耳目,伏擊淮州軍于仙人峽隘口。”
“嗯。”嶺南王緩緩點頭,問道,“先生有何良策?”
廖山道:“神甲軍事先一定會派斥候探路,故而王爺不可派兵在仙人峽隘口埋伏,以免驚敵。王爺可命大軍在城門口嚴陣以待,假作迎接許仲堂之態,而后點一支精軍棄馬輕裝而行,也進玉闕山,走飛龍灘、墮馬道,如此一來,可與淮州軍形成合圍之勢,截斷神甲軍的后路!”
“棄馬輕裝?”嶺南王眉頭深鎖,露出沉吟之態。他不是不知飛龍灘地勢險要,戰馬進山難行,只能輕裝進山,可武將無馬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不過,神甲軍要過飛龍灘、墮馬道,八成也會棄馬而行。
“王爺無需擔憂,學生會命精騎軍趕在午時后到仙人峽接應王爺,到時前有許仲堂,后有王爺,又有大軍接應,可保萬無一失!”
“好!”嶺南王這才展顏一笑。
廖山又道:“此計也可防皇后亦或巫瑾為保自身安危不親自率軍前去救人,而是仍然藏身于山中,若是這樣,他們身邊所留之人一定不多,我軍進山之后正好可以搜尋一番,倘若撞見他們,可就地拿下!巫瑾不懂武藝,卻擅蠱毒,可交由端木神使對付。”
廖山說話間看向端木蛟,此番動身來南霞縣,他們特意向于先生支調了端木蛟,為的便是防備巫瑾。
端木蛟為救弟弟端木虺而來,自然不會推脫,當即抱了抱拳,算是領命了。
“好!那就依先生之計!”嶺南王撫掌而起,目光如炬,“點兵!成敗在此一舉!”
眾將上前聽令,聲出營帳,軍威肅殺。
三十里外,玉闕山中,神甲軍半夜棄營棄馬,往飛龍灘方向而去。
斥候將軍情報入中軍大帳中時已然天色將明,一萬精銳早已整軍待發,嶺南王親率大軍輕裝進山,也往飛龍灘去了。
廖山奉命留在城中臨機調兵策應,故而嶺南王一走,他便趕回了南霞縣衙。
一進縣衙,一個小吏迎頭奔來,稟道:“廖先生,知縣大人在后堂等您多時了。”
“哦?”廖山一愣,隨即往后堂走去。
金烏初升,鵲鳴枝頭,廖山來到后堂的院子里,推門前回頭看了眼南墻根兒下一株老松上的喜鵲,負手一笑。
今日吉星在南,鵲鳴碧樹,真乃吉兆!
后堂的門推開時,廖山的臉上還掛著笑,卻只聽嗖的一聲!
這聲音太急太細,以至于耳聞之時,廖山的心頭已覺出奇痛,他含笑倒下,眼中只留下一道人世間的殘影——南霞知縣正襟危坐在堂屋上首,兩眼無神,已露死氣。
是誰?!
是誰殺了南霞知縣,又是誰……殺了他?
玉闕山中,嶺南王負手而立,看著山谷中空蕩蕩的營帳和拴著的戰馬,冷笑道:“他們果然棄了戰馬。”
身旁的將領道:“淮州軍有精騎三萬,他們也敢棄戰馬,不知死活!”
嶺南王笑道:“這叫藝高人膽大,他們皆是以一敵百的高手,又有神甲在身,自然有膽量一搏。再說了,淮州軍的戰馬難道就不是戰馬了?”
“王爺之意是,神甲軍有意殺人奪馬?”
“驚什么?他們固然有這本事,可午時一到,許仲堂麾下三萬精騎,本王麾下五萬精騎,神甲軍縱然刀槍不入,也會在鐵蹄之下骨肉成泥。走!繼續行軍,去飛龍灘!”
飛龍灘南望玉闕山,北接仙人峰,江流湍急,有飛瀑九道,陰天雨霧空蒙,晴時飛虹萬丈,若飛龍乘虹入云,故名飛龍灘。大軍行走其上,只見江中巨石林立,礁浪相搏,旋渦暗生,飛瀑轟鳴,人在灘石上行走,一不小心便會滑入江中,流尸而去。而最險的一段路在九道彎后,那路掩于飛瀑之后,青苔密布,濕滑無比,且只容一人側身而行,如若牽馬,必墮入狂馳怒號的江中,故名墮馬道。
嶺南王深知墮馬道之險,故而只點了一萬精兵進山,這些兵將皆是軍中擅長輕襲的好手,饒是如此,仍有墜入江中的,一萬大軍僅過墮馬道就耗了半上午。待過了飛龍灘,兵將們松了口氣,這才覺出后背的汗已然濕了衣衫。
仙人峽就在眼前,嶺南王卻命全軍休整待命,沒再往前走,只命斥候先入峽谷刺探,待聞交戰聲起再來稟報。
仙人峽奇險雄壯,由仙人峰和玉女峰相接而成,傳說千萬年前,曾有一對璧侶隱居于此,后來男子在仙人峰上得道成仙,女子卻因眷戀人間而未能飛升。男子修成正果那日,飛龍灘上九道虹霞接引,女子登玉女峰頂挽留不住,凄怨之下化作一塊劈天石,此后千萬年,一直佇立在玉女峰頂。那劈天石在玉女峰頂猶如孤峰突起,石頂已被風雨摧磨得如一把巨刀,直指峽谷最窄的一線天坡。
那坡僅丈余寬,自坡底望去,劈天石仿佛隨時都會自玉女峰頂斬下,將過路人碾作齏粉,唯有得天地庇佑之人才能通過那道天窗似的峽谷之門——這便是淮州與嶺南的交界地帶,過了一線天坡便進入了南霞縣界。
晌午剛過,鐵蹄馬踏之聲震得峽谷隆隆作響,滾滾黃塵十余里,一輛車駕被挾持在當中,明黃的帳幔已成了塵土色,鑲金雕鳳的車輪跑起來顫巍巍的,仿佛隨時會滾離車下。率軍之人戴盔披甲,虎頭肩,虎牙靴,正是淮州都督許仲堂!
大軍剛剛深入一線天坡,峽谷中便殺聲四起。一時間,人聲亂,馬長嘶,金戈相擊,揚鞭打馬,大戰之聲隨長風灌入山谷,嶺南軍的斥候急忙馳報飛龍灘口。
嶺南大軍已然休整待發,嶺南王當即一聲令下,“殺出峽口,生擒英睿皇后!”
“生擒皇后!”
“殺!”
一萬精兵高喊殺號沖出仙人峽口,涌入一線天坡,只見天坡如斗,人似黑潮,神甲軍在其中若殘星入海,遍尋難獲。
傳令兵二話不說便從馬背上拽下一個淮州兵來,騎上戰馬,高高舉起別在腰后的軍旗,揚聲道:“淮州軍聽令!王爺親率大軍前來接應,命爾等生擒英睿皇后,其余人等,格殺勿論!”
話音在殺聲震天的峽谷中沒能傳出多遠,近處的淮州軍卻紛紛回頭,乖乖地讓出條路來。
嶺南王和親隨將領也就近拽下幾個淮州兵來,翻身上馬,當先馳下了坡道。
后頭的嶺南兵見淮州兵連怨色都不敢露,不由傲然上前,也想奪馬。
這時,嶺南王已然尋見了神甲軍,只見峽谷腹地遍地橫尸,神甲軍已殺近了鳳車,嶺南王揚鞭號令道:“生擒皇后者,加官進爵,賞金萬兩!”
傳令兵舉旗,傳令道:“傳王爺令——生擒英睿皇后者,加官進爵,賞金萬兩!”
“殺!”一個將領回頭招手。
話音剛落,但聞嗖的一聲,一顆人頭自馬上飛起!
那將領猛地回頭,被傳令兵腔子里的血濺了滿臉,人頭飛落馬下,與傳令旗一同被鐵蹄踏碎成泥。
傳令者死,軍旗折!
猶如殺戮的信號,那些眼看著就要被奪去戰馬的淮州兵忽然在馬背上舉刀,嶺南兵們的眼前抹過刀光,不知多少人肝膽俱顫連連后退,斷手還抓在馬韁上,人頭便已被身后的淮州兵收割。
幾乎是在傳令兵被殺的一瞬,嶺南王及其親隨便被淮州軍隔開,沒有戰馬的嶺南軍被隔在外圍,示警之聲被震蕩在峽谷中的金戈聲掩埋,少數隨嶺南王進入峽谷腹地的兵將頓時陷入了苦戰。
一個都尉一時失察,馬腿被斬,人一跟頭栽下,黃塵與血一同潑出,頭顱斜著飛出,卡在了山壁上生著的松枝間。
一個參軍手提長槍刺向一個神甲侍衛的后心,槍頭刺破了戰袍,卻被金絲軟甲所阻,力道在頃刻之間卸去了七分,那參軍震驚之時,只見前方那神甲侍衛一刀抹了一個嶺南兵的脖子,回頭便握住長槍向上一舉,竟連槍帶人的將他從馬背上舉了起來!他胸口奇痛,被槍身上傳來的內勁震飛,一抬頭,長槍飛射而來,凌空破甲,自他胸口貫穿而過,他口吐鮮血,長槍未落,人已墜下 嶺南兵更慘,沒有馬匹,躲過了刀槍,躲不過鐵蹄,一個照面便慘遭屠殺。
神甲軍全軍不披重甲,只身著玄黑戰袍,束著額盔,本就武藝高強,著裝又這般輕便,殺起人來猶如割草。嶺南軍以往只不過是耳聞神甲軍之名,今日一戰方知何謂刀槍不入,何謂以一敵百!
嶺南王寶刀未老,一邊應付著險情,一邊急切地在神甲軍中搜尋暮青的身影。他見過畫像,皇后的真容及從軍時的畫像他皆見過,早已熟記于心,但于千軍之中一眼便將人認出卻非易事,更別提皇后有可能改易他容。嶺南王只得隨機應變,對護衛在側的將領們道:“皇后擅使精致小巧的兵刃,長不過一掌,爾等細察!她武藝古怪,卻不擅內力,眾侍衛顧全守護之處必是她的所在!”
眾將領齊聲應是,卻幾番策馬沖陣都難再深入。神甲軍刀槍不入,除非斬其頭顱,否則難以制敵,但這些侍衛乃南興帝豢養的死士,論武藝皆是武林之中拔尖的高手,要斬他們的頭顱,談何容易?
“淮州軍何在?為何不沖陣!”一個軍侯覺出不對來,四下掃視之際分了神,被一個神甲侍衛迎頭挑落馬下!
他反應還算敏捷,一墜馬便靈敏地滾入了馬腹之下。卻聽戰馬長嘶一聲,神甲侍衛一刀拍在馬頸上,戰馬轟然砸倒,他一抬眼,只見頭頂刀劍如叢,驚得他連翻滾帶招架,回過神來時,人已滾到了崖壁旁,旁邊橫著具淮州兵的尸體,他見神甲侍衛策馬而來,拽起尸體便想用來擋刀,那尸體卻忽然睜開眼,一刀抽來,正劈在他腿上!
死尸竟然活了,那軍侯剎那間頭皮發麻,捂著鮮血直流的大腿便往后退,此時頸旁忽然傳來涼意,他一轉頭,血猛飆而出,濺入眼中,驚見自己冒著熱氣兒的鮮血后那一張陌生的臉。
那人他不認識,但那身虎威甲分明是三品武將的甲胄!
這人是……淮州都督許仲堂!
怎會是許仲堂?!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許仲堂在馬上橫刀一指,喝道:“淮州將士聽令!圍敵!”
薄日輕云,長天一線,那刀指著長空,日光映著刀鋒,晃得嶺南王的眼虛了虛。只這一息的工夫,鐵蹄踏得山谷隆隆作響,似滾滾悶雷,朝著嶺南軍壓來!
“……許仲堂?!”嶺南王隔著重圍望向那假扮許仲堂的人,眼里寒意逼出,厲能剝皮抽骨。
許仲堂長笑一聲,揚聲道:“王爺,本以為要南霞縣內才能見到您,沒想到您倒是心急。”
“許仲堂!你竟敢背叛王爺?”嶺南王的親隨驚怒交加,好一個圍敵!這敵怎么成了他們?
許仲堂卻沒有解釋,只命令道:“生擒嶺南王!其余人等,格殺勿論!”
“什么?!”這話耳熟,聽來諷刺至極,眼見著淮州軍圍殺而來,那將領睚眥欲裂,回頭喊道,“保護王爺!”
可回頭一看,他的心涼了半截。只見此時嶺南王身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員親隨和幾百殘兵,地上遍是嶺南兵的尸體,戰死之數大約千余,余下的皆被淮州的兵馬擋在了外圍,那邊金戈之聲激烈,可想而知那些千挑萬選的精兵遇上鐵騎的下場。
他們策馬馳下一線天坡時,以為周圍的是盟軍,誰也沒有多加防備,直至此時,盟軍忽然成了敵軍,這才后知后覺,原來早已被誘入絕境。
前有刀槍不入的神甲軍,后有數萬精騎大軍,如何突圍?
嶺南的兵將無不慌了心神,卻在此時,嶺南王抬鞭指向蒼天,高聲道:“我嶺南遍地男兒,寧可戰死,不為俘虜!”
這一聲內力雄渾,若滔滔江浪拍岸,震得人心神懼顫,馬匹嘶鳴!嶺南王瞅準時機揚刀劈向陣中,他年事已高,卻仍有劈山開河之力,隨身的伏虎大刀百十斤重,揮舞起來風蕩峽谷。淮州兵的武藝離神甲侍衛差的遠,嶺南王一刀劈下,人仰馬翻,大軍的包圍圈頓時被豁開一道巨口,嶺南王策馬馳入,不退反進!
此舉激得嶺南兵將心頭熱血奔騰,高喊著寧可戰死,跟隨嶺南王便沖進了包圍圈中。
但見日照金戈,鐵馬嘶風,不多時便分不清軍陣當中的是淮州軍還是嶺南軍,只見血肉橫飛,黃塵卷著腥風嗆煞喉腸,待嶺南王從陣中殺出時已滿臉是血,而跟隨他突圍出來的竟只剩兩員大將,其中一人還是端木蛟。
神甲軍在外嚴陣以待,見人突圍出來,當即縱馬殺來!
嶺南王策馬迎戰,親隨高聲疾呼,忙策馬急追,“王爺!”
卻不料人剛馳近,嶺南王忽然伸手抓向親隨,凌空擲向了神甲軍!那親隨驚見下方的刀叢不由大驚失色,正待掙扎,嶺南王縱身而起,往他背上一踏!噗的一聲,人被扎成了篩子,嶺南王卻趁著神甲侍衛抽刀的時機向前掠去。
前方,鳳車已然在望!
嶺南王凌空擺刀,刀風若猛虎怒嘯,刮得沙走石飛,鳳車的華蓋眼看著要被掀飛,恰在此時,鳳車的帳幔被大風掀開一角,露出一雙向外窺望的眼眸。那杏眸淡掃胭脂色,眸中噙著一汪秋水,映出百般心思,欲留不甘,欲逃還怕。
嶺南王大喜,大刀猛地一旋,窮盡掌力向后一拍!長刀帶著罡風砸向神甲軍,逼得馳沖在前的先鋒營不得不從馬背上躍起,就在這躲避之際,嶺南王已到了鳳車前,人剛落下,車門便被撞開,一個華服女子從車中奔出,看似想逃,卻拋來一個眼色。
嶺南王會意,一把擒住女子,回身喝道:“誰敢妄動!”
這一聲帶著雄渾的內力,峽谷之中回音震耳,久久不絕。
神甲軍勒馬急停,金戈之聲漸歇,伏虎刀斬向山壁,轟聲如雷,滾石成雨。
嶺南王的須發上還沾著血沫,笑起來飲過人血似的,戾氣逼人,“皇后娘娘何在?何氏已在本王手中,娘娘還不現身?”
他沒有時間琢磨許仲堂唱的是哪出戲,但他方才說過,他以為會到了南霞縣才能見到他。即是說,許仲堂原本打算到了南霞縣再動手,而何氏是敲開城門的磚石,也是讓他放松戒備的利刃,故而他猜測許仲堂不敢不帶何氏前來,這才甘冒被圍之險闖陣劫車。不出所料,何氏果真在鳳車之中,而她一心想謀奪后位,方才竟假裝逃跑,故意被他擒住,真乃天助他也!
有何氏相助,今日縱有千難萬險,他何懼之有?
嶺南王笑出了幾分血氣,死死地盯著神甲軍中,等著暮青自己走出來。
這時,卻聽一道女子的聲音從身邊傳來,“本宮不是在這兒嗎?”
話音清冷,卻如平地一聲春雷,嶺南王霎時間頭皮發炸,猛地轉身,恰見一縷幽光乍現!
那幽光起自舒卷如云的袖底,似江海之中凝出的一縷清輝,來勢如電,威若雷霆!
兩人離得太近,那幽光又來得太快,嶺南王欲擋無刀,情急之下只得抬手招架!卻只見袖甲上頃刻間擦出道火花,火花激亮了血珠,艷紅刺目,一只斷手在峽谷半空劃出一道血弧,嶺南王捂著斷臂灑血后退,后身忽覺劍風掠過,甲胄應風卸落,冰涼的劍尖兒點住他的后心,沒有殺他,他的大穴卻已被劍氣所封。
先鋒營縱馬馳來,長刀如山,壓住嶺南王的雙肩——嶺南王負傷被擒!
暮青的目光從斷手上收了回來,落在袖中的寒蠶冰絲上,點頭道:“嗯,行軍路上閑來無事學了幾日,看來還挺管用。”
月殺提劍走來,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一尺之距,只斬了條手臂,這很失敗……主子。”
這聲主子顯然是他挑剔完了才想起來的。
“沒關系。”暮青毫不在意,“人擒住了就算成功了。”
嶺南王的臉被血糊著,不見蒼白之色,卻藏不住眼底的震驚,他的目光越過刀山鎖住暮青,費力地問道:“你、你是……”
暮青這才想起自己還易著容,于是抬手便將面具摘了,淡淡地道:“多謝提醒,這幾日扮成這副模樣,本宮一直擔心智商會受影響,還好把你擒住了。”
這話把何氏和嶺南王都罵了進去,嶺南王卻哪有惱怒的心思?他死死地盯著暮青,盯著那張面具下的容顏,活像見了鬼。
英睿皇后!
她怎么會……怎么會……
“姜靳,誰給你的權力和自信膽敢揚言生擒本宮,加官進爵?北燕帝嗎?”暮青直呼嶺南王之名,卻不愿提及元修的名字,她只是朝嶺南王走了過去。只見風蕩峽谷,衣袂獵獵,女子的容顏,畫像只描繪了七分,卻未得她的三分風姿。
她來到嶺南王面前站定,嶺南王卻一時失語,吶吶無言。
就在此時,前方陣中忽來一道異樣的腥風!
峽谷里遍地尸身,風里本就混著血腥汗液、人馬肚腸的味兒,前方那忽來的腥風夾雜在其中,十分不易察覺,卻沒躲過暮青敏銳的嗅覺和神甲侍衛們的耳力。幾乎是在那腥風逼來的一瞬,暮青便抬眼望去,只見一道血紅之物凌空向她射來,陣前的神甲侍衛紛紛回頭,抬刀便劈!那東西卻詭異地扭動了幾下,眨眼間便自刀山劍林里穿過,迎面向著暮青而來!
千鈞一發之時,暮青面前掠過一道殘影,月殺移步暮青身前,揚劍一挑!卻只聽叮的一聲,那血紅之物竟硬似銅鐵,被劍風掃中愣是未傷分毫,只是落在鳳車前的地上,扭了幾下后又猛地彈了起來!
這短暫的時間,月殺已然看清了那血紅之物的真容,那是條手指粗長的螞蟥,不知用什么東西養出來的,竟成了條周身血紅硬似銅鐵的邪物。月殺冷哼一聲,在那血螞蟥逼近的一瞬竟還劍入鞘!劍光滅,流光起,寒蠶冰絲瞬發于袖甲之中,那血螞蟥當空被斬作兩段,潑著腥臭粘稠的血墜了下來。
月殺轉頭望向軍陣當中,一個黑袍人早在嶺南王被擒之時便已被神甲侍衛拿下押了起來,沒想到他竟還能暗中施蠱。
“殺了他!”月殺本打算留著此人給暮青審訊,以便問出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眼下不得不以她的安危為重。
端木蛟聞令非但不懼,反倒笑了笑。這一笑十分詭異,月殺心頭莫名一跳,忽然聽見簌簌之聲逼來!只見那已被斬成兩截的血螞蟥竟還能動,那生著吸盤的半截蟲身已然撲來,近在咫尺!
這時避無可避,只見鳳車的帳幔動了動。
一道金色之物自窗中彈出,那東西身子頗重,速度也不快,血螞蟥卻在那東西出現的一瞬忽然墜到地上,扭頭倉皇逃竄。但它斷了半截,速度慢了許多,剛逃出三尺,那金色的蠱蟲口中便吐出一縷金絲,正將血螞蟥纏住!血螞蟥扭動地厲害,看那樣子竟比被寒蠶冰絲斬斷還要痛苦,沒扭上幾下,蟲身便發了黑,化作黑水,腥臭無比。
血螞蟥一死,端木蛟便臉色一白,口吐鮮血,震驚地望向鳳車。
車門打開,巫瑾坐在暗處,天光照見一幅雪白的衣袂,“本王面前用蠱,你當本王是死的?”
巫瑾拿藥包掩著口鼻,聲音自袖下傳出,端木蛟看不清巫瑾的相貌,卻識得那蠱,那蠱蟲形似蠶寶,卻并非普通的金蠶蠱,它已化金身,頭生觸角,靈性已開,分明是圖鄂圣族的傳承蠱王!此乃歷代圣女的護身圣蠱,怎會在巫瑾身上?
莫非……
一瞬間,端木蛟驚覺自己似乎看穿了一個驚天之秘,而嶺南王也忽有所悟。
為何皇后會替代何氏坐在鳳車里,為何本應在神甲軍中的瑾王也在鳳車里?為何許仲堂會突然急行軍,比預計提前數日到了嶺南?為何本應是神甲軍被誘入峽谷腹地,到頭來遭合圍的卻成了嶺南軍?淮州起事至今已有半個月,傳來的軍報皆道事成,數日前他命死士探查淮州的密報因許仲堂提前到達而沒能等到……
嶺南王并不知淮州之事早已有變,但在看見巫瑾的那一刻,諸事涌上心頭,若巨浪滔天,擊得他五臟劇震,寒入骨髓。他終于明白,為何時至今日北燕帝對英睿皇后仍念念不忘非卿不可,為何北燕的密旨中反復提到英睿皇后有奇智大勇,命他謹防有變。
可惜,現在明白已經晚了。
“頭兒,這人還殺不殺?”這時,一個神甲侍衛問月殺。
“殺!”下令的卻是暮青。
話音伴著刀光,端木蛟的人頭飛起之時,暮青走向了嶺南王,淡淡地道:“走吧,去南霞縣,本宮倒要看看,嶺南遍地男兒,會不會為一個拿親隨當踏腳石的主子死守城池。”
十二月十八日,午時。
暮青計誘嶺南軍入仙人峽腹地,斬嶺南王一臂,誅端木蛟,殺敵萬余。兩軍兵發南霞縣時,嶺南軍的尸體鋪滿了一線天坡,戰馬踏尸而行,嶺南王被拴在馬后,傍晚時分抵達護城河外時,已然衣甲殘破,足膝見骨,只余一口氣兒吊著。
原本約好午時過后就會抵達仙人峽接應的騎軍失約未至,城樓上竟無一兵一將,恍若空城。
月殺將手一抬,命神甲軍列陣戒備,卻見城樓上被慢慢地推出幾個人來。
那幾個人被五花大綁著,穿的是將袍,甲胄已卸,刀兵已繳,看見城下之景無不如見天塌。
幾個將領身后皆有個衙吏持刀逼著,看起來都不像首領,而那瞧著像是首領的人卻一副文人之相。書生望見城下之景,眸底亦見驚浪掀起,他的目光從兩軍染血的戰袍上掠過,從灰撲撲的鳳車上掠過,從月殺的戰馬后掠過,最終落在披頭散發不似人形的嶺南王身上,許久未動。
殘陽夕照,護城河水紅似血池,染了書生的眸,入骨的殺意叫人戰栗,緩緩地道:“老賊,你也有今日?”
嶺南王搖搖晃晃地仰頭望向城樓,日薄城高,城池兵將皆如夢如影,他已看不清城上之人,只是恍惚看得出一個青衫長須的輪廓。
……廖山?
不!那聲音絕非廖山!
是誰!
月殺蹙了蹙眉,臉色微黑。
暮青一把撩開了鳳車的帳幔——這聲音好耳熟!
“怎么?時隔不過三載,你就記不得本王了?”書生冷冷一笑,抬手揭了面具,只見那白面長須的面容之下是一副青年容顏,從軍三載,烈日風刀雕鑿了眉眼,當年逃出生天的少年再回鄉已是青年模樣。
三載?本王?
嶺南王渙散的目光忽然迸出驚光,聽城樓上傳音如鐘。
“奉圣命保南圖三皇子歸國,現南霞軍中主事將領皆已拿下,守城大軍困于甕城,恭請皇后娘娘處置!”話音震蕩在城池上空,群龍無首的南霞軍仰頭望向城樓,不知該如何是好。
城中,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對著城門指指點點。
城外,鳳車之中走下個女子來,錦帶明黃步步生風。護城河上,吊橋放了下來,女子獨自走上吊橋,那風姿如人間的一柄孤清之劍,劈開兩岸青山城下血池,兵鋒直指嶺南兵封了二十余載的城門。
城門緩緩開啟,一人策馬而出,見了暮青,下馬拜道:“參見皇后殿下!”
暮青立在書生打扮的烏雅阿吉面前,當年在軍中親點他入特訓營的種種尚且歷歷在目,今日所見所聞不由令她心頭疑問重生。
烏雅一族在西北軍征兵前夕被滅,江湖傳言兇手是圖鄂族的鬼兵,目的是烏雅族內的一件圣器。可聽烏雅阿吉之言,此事與嶺南王干系甚大,若果真如此,那么嶺南王要烏雅族的圣器有何用處?
烏雅阿吉自稱本王,莫非他是烏雅王?可當年烏雅族人被殺后皆被剜下了左眼,族寨被人一把火給燒了,人都燒成了焦尸,烏雅阿吉幸免于難,走投無路才投奔到了軍中。她當時推測,他被仇家追殺卻不隱姓埋名,應該是當時情況緊急,沒時間弄到假的身份文牒。按此思路,烏雅阿吉此名理應是真名,那為何魏卓之當年在軍中聽見他的名字卻沒有識破他的身份?
南霞縣奇峰險峻,易守難攻,即便沒有淮州之亂,神甲軍要過嶺南也需用奇策。步惜歡不聲不響地把烏雅阿吉派來嶺南擔此大任,難道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凡此種種疑問,皆在暮青心頭一掠既罷,當下全都按捺未提,只道:“帶嶺南王隨本宮一同上城樓!”
城樓上,嶺南將領被押著跪迎鳳駕,暮青從諸將身旁走過,面向甕城,臨高望去。
數萬大軍仰著頭,見到暮青,不知該跪不該跪。
半個月前,王爺欲以水蠱重創神甲軍,卻被英睿皇后識破,嶺南軍中一萬精銳折于大莽山中。
昨夜,王爺親自點兵,于今晨進入玉闕山中,欲圍神甲軍于仙人峽,生擒英睿皇后,可皇后此刻卻現身于城樓之上!
原本,今日晌午會有五萬精騎兵發仙人峽,誰料想將軍們午時前被廖先生急傳至縣衙,而后皆被拿下,大軍不敢妄動,只好在甕城中等著,等王爺凱旋歸來處置動亂,可王爺卻被押上了城樓,披頭散發,斷臂重傷,幾乎叫人認不出來。
嶺南王年事已高,縱有一身武藝,也架不住身負重傷行軍半日,他被月殺提上城樓時已氣息微弱。他看不見城下大軍驚慌失措的眼神,卻感覺得出脖子下冰涼的青磚。
數萬雙眼緊緊地盯著城樓,盯著嶺南王的垂死之態,誰也不知今日之后會如何。
只聽皇后在城樓之上問道:“你的族人是死于姜靳之手?”
烏雅阿吉冷笑道:“烏雅一族世居于嶺南,沒有他嶺南王的手令,沒有南圖接應,圖鄂族的鬼軍能越過南圖進入嶺南境內?”
“好!那今日就先斬一敵,告慰烏雅族人!”暮青說罷,忽然從一個侍衛腰間把刀一抽!
錚音幽長,乘風長嘯!
嶺南王猛地睜開眼,一輪紅日跳入眼簾,云霞已薄,日暮將沉。
血潑向長空,長空下灑下一把花白的發,一顆頭顱墜下城樓,跌在泥里,黃塵糊了眉眼。
天地寂靜,城樓內外只聞風聲,暮青手持長刀立在潑了血的城樓上,抬手拔了鳳簪。金翠叮當,寒光森涼,落入侍衛懷中,伴著道清音傳入城下,“持本宮之物傳令淮州,命淮南道總兵邱安率兵平淮陽之亂,并八百里加急傳捷報入朝,奏請朝廷即刻發兵——平定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