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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恒王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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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相大師乃得道高僧,百壽高齡,佛法高深,乃大興國寺大寒寺的住持,深受百姓信重。自大興江山一分為二之日起,汴河上便封了,任何人都不得渡江,空相大師怎么會出現在汴都城中?

  百官驚疑,步惜歡也著實意外,因空相大師乃三朝國師,德高望重,他只得住了早朝,命小安子前往乾方宮中請暮青前來,并親率百官出殿相迎。

  暮青趕到金鑾殿上時,空相大師已在殿內。

  只見老僧身披金縷袈裟,手持九環禪杖,面目慈祥,相善莊嚴。

  三年前,暮青曾與步惜歡夜至盛京城外的大寒寺中,得了空相大師的一本經書、一本棋譜及一句贈言,所談之事中涉及她的母族。如今,母族之事尚未查實,經書亦未參透,暮青還以為無緣再見空相,著實沒想到他會忽然來見。

  金鑾殿上,帝后一同坐在御座上,百官分列于兩旁,暮青問候道:“一別三年,方丈大師一切可好?”

  “阿彌陀佛。”空相宣了聲佛號,笑道,“老衲決意云游四方闡揚佛法,故已辭去國寺方丈之位,如今只是個游腳僧罷了。”

  “哦?”暮青看向步惜歡。

  步惜歡對她道:“空相大師四月初自寺中辭行,一路東行,乘船渡海,云游而至。”

  暮青心中之惑這才消減了些,佛教乃大興國教,歷代帝王即位時都會參拜國寺,齋戒禮佛,以昭仁心。空相大師已有百壽之齡,歷經四朝,德高望重,北燕以大興江北之地立國,新帝登基,正需撫定民心,怎可能放高僧南渡?但三月底盛京事變,四月初時北燕未立,國師辭位一事沒有可以奏請之人,也正因如此,空相大師才能成行。他應是料到了江上會戒嚴,所以才渡海而至。

  但暮青的疑慮消減了,百官卻還驚著。空相大師是大寒寺的一位高僧云游時所拾的棄嬰,他剃度出家時才三歲,那日天降祥云,大興三年風調雨順,民間仰頌其為神僧,自他任住持那日起,朝廷便以國師之禮相待,遇水潦螟蝗之災、饑饉瘟震之患時,百官隨帝后至國寺中齋戒祈福的事歷朝皆有,傳聞空相大師善觀星象,有先知的大神通。他云游四方,走得不早也不晚,偏偏挑在盛京之變時,又是渡海而來,莫非早就料到了大興之變?那他在燕帝即位前離去,來到南興奏請陛見,此舉莫非有所暗示——暗示北燕南興二帝誰才是真龍天子?

  且聽空相之言,他與皇后早就見過了,皇后那時還在盛京,是江北水師的都督,難道那時空相就知道她是女子?皇后出身卑微,與高人倒有不淺的緣分,莫非這也有天意在其中?

  百官心中不平靜,帝后倒與空相聊了起來。

  步惜歡道:“汴都城外便有古寺,大師既有闡揚佛法之愿,不妨設壇講經,朕與皇后必至。”

  城外的古寺名為臨江寺,是高祖興建汴河行宮時一同修建的,六百年間香火鼎盛,乃是與大寒寺齊名的古寺。步惜歡此請明著說是為了闡揚佛法,實則是為了暮青。空相乃是高僧,非有緣難以得見,他年事已高,又有云游之愿,日后四海為家,再見甚難,而經書之惑未解,既然見到了他,自然要設法留他些日子。

  空相道:“多謝陛下,那老衲便在臨江古寺設壇七日,七日之后從淮州南下。”

  步惜歡沉吟了下,“自淮州往南,最南端可是星羅,大師莫非仍有出海之意,此番陛見是為了國書及通關文牒而來?”

  空相既是渡海而來,又有出海之意,那何必特意來一趟汴都?除非他有遠游諸國之意。依大興律,僧人云游,只需有僧牒在身,便可不受籍貫限制,但若云游列國,沒有通關文牒及國書,他是既出不得關,也進不去諸國的。

  “陛下圣明。傳聞星羅之南有諸島國,東南有仙山,西南有洋人之國,老衲早年已游歷過九州,此番確有出海之意,故而奏請陛見,請陛下賜國書及通關文牒。”

  “星羅之南的島國,朕倒是聽聞有人到過,可仙山及西洋都離星羅有千萬里之遙,且遠海風浪莫測,近海海寇猖獗,朕雖可命鎮南大將軍魏卓之率海師及戰船護送,但出海依舊兇險。大師年事已高,當真要冒此險?”

  “阿彌陀佛,空也無,無也無,四大皆空,何為兇險?”

  步惜歡默然,見歲月的痕跡刻滿了老僧的面容,卻也仿佛沉淀在了他的眸底,看似清靜,清靜也無,當真是萬般皆空,“那朕就不強留大師了,七日之后,朕必備妥國書及通關文牒,亦會命鎮南大將軍為大師準備海船、護衛及衣食藥草等所需。”

  “多謝陛下。”空相向帝后施了一禮,接著道,“出海云游,不知歸期,老衲無需護衛,此行自有有緣人相伴。”

  “哦?”步惜歡以為空相此行已有同伴。

  卻聽空相道:“老衲來汴都奏請陛見,除了向陛下求賜國書及通關文牒外,還是為了一人而來。此人與我佛有緣,就在汴都城中,但要此人與老衲一同出海云游,需陛下恩準。”

  “哦?何人?”

  “當今太上皇!”

  當初的恒王爺,當今的太上皇,竟然有佛緣,說出去能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早些年,因步惜歡驕奢淫逸之名太盛,其父恒王相較之下就顯得無名了些,但恒王庸懦,天下皆知,用民間之言來說就是窩囊廢。如今,昏君成了明君,恒王卻依舊是恒王,人被囚于寧壽宮中,太上皇的詔書遲遲未頒布天下。

  百官多多少少還是聽到了些風聲,昨夜的事尚未聽說,但聽說恒王一直在鬧。原本朝中有幾位老臣想借此事上疏,以孝義及教化百姓之由勸說圣上頒布詔書,尊恒王為太上皇,并尊祖制每隔三日與皇后一同朝拜寧壽宮。但八府出事后,此事也就被幾位老臣放回了肚子里。很顯然,圣上對生父有怨,至于原因,雖然如今朝中的百官不是盛京朝廷里的那撥人,但也多少知道些。

  那么,空相大師忽來陛見,請圣上放生父出家,圣上會答應嗎?恒王會答應嗎?

  這事兒只怕是難。

  步惜歡的確沒有答應,連考慮都沒有,只說恒王錦衣玉食慣了,怕是難吃云游四方的苦,就不給空相大師添麻煩了。又說開壇講經那日,他與暮青一定會去臨江寺齋戒。

  隨后,早朝便散了。

  這天的朝議原本是以刺駕之事為重的,誰也沒想到空相大師會來陛見。原本下了朝之后,一些被當殿糾舉的臣子會去太極殿辯白,但今日龍顏不悅,百官都看出來了,因此沒人敢去太極殿,下了朝就只好各回各府,各自擔驚受怕去了。

  百官事先約好了似的,這一日連奏折都很少,而步惜歡右肩有傷,也批不了太多奏折,本可偷得浮生半日閑,他卻把自己關在太極殿里,一日未出,粒米未進,連晚膳都沒回承乾殿去用。

  眼瞅著三更了,殿內卻依舊靜悄悄的。

  范通守在殿外,沒有進去勸說的意思,小安子更不敢開這口,于是就這么熬著時辰。

  沒熬一會兒,鳳輦從西側的宮道上行了過來,停在了太極殿外。

  暮青下了輦,從彩娥手里接過食盒后就獨自進了殿去。

  步惜歡正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并未睜眼。龍案上攤著一本奏折,硯臺里的墨卻已干了。暮青將奏折收起,放下食盒,轉頭看了步惜歡一眼。他枕著椅頭,睡沉了似的,眉心卻鎖著,若玉河生波,叫人看著,心湖亦不由生了亂波。

  暮青繞到步惜歡身后,不聲不響地為他捏起肩來。步惜歡右肩有傷,她卻不擔心會扯到傷口,天下沒人比她更了解肌肉、百穴及骨骼了,她閉著眼都知道揉哪兒不會牽拉到傷口,推哪些穴位可以緩解肩頸的疲勞,這手藝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果然,沒推揉幾下,步惜歡便往后仰了仰,眉心一舒,享受之態似無聲在說著——繼續。

  暮青低頭看著步惜歡,目光落在那色如早櫻的唇上,冷不丁地道:“夫君之態像在索吻。”

  她極少喚他夫君,步惜歡聞言眼眸微開,一線眸光懾魄勾心,聲音懶洋洋的,回道:“娘子之言似在求歡。”

  暮青揚了揚眉,問:“不可?”

  步惜歡笑了聲,“有何不可。”

  暮青聽了,當即便從步惜歡身后轉出來,就勢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步惜歡嘶了一聲,這才仿佛醒了,問道:“在此?”

  “有何不可,你說的。”暮青邊說邊解步惜歡的衣帶。

  步惜歡由著她搗鼓,笑聲已有些低啞,“看來為夫真是回去晚了,冷落了娘子。”

  “你知道就好。”暮青道,“不許動,我來。”

  宮人們在殿外聽著話音兒,皆面紅耳赤,額上冒汗。

  殿內卻傳出道聲響來,那聲兒似是誰在拉扯誰的衣帶,扯得說激烈也激烈,說纏綿也纏綿,只是聽聲兒就讓人脊背一緊,骨頭都酥了。

  隨即,隱隱約約傳來男子的抽氣聲,聽來有些克制,聲線卻低啞得叫人想起拂過大殿飛檐的風,好聽得似夜曲小調兒,令人沉醉得想要入眠,“慢些……”

  “你有傷,宜速戰速決。”女子的聲音倒是清冷依舊,冷得能把春夢喚醒。

  男子笑了聲,話卻怎么聽都有幾分惱意,“娘子,為夫傷在肩上,何來速戰速決之宜?”

  “我怕扯著你的傷口。”

  “牽扯不著,為夫自有分寸。”

  “唔,那就慢些?”

  “嗯……”

  于是,也就慢些了。

  在殿外再聽不見激烈的聲兒,只是繾綣纏綿,濃歡意愜,貪春不知幾時休。

  三更的梆子聲敲過一遍復一遍,殿窗上璧影雙雙,時若信女拜仙,時若仙子坐蓮,時若驚鴻飛去,時若離原縱馬,似漆如膠,角逐難舍。

  殿外起了風,宮人們竟覺得有些冷,這才發現聽墻角聽得都出汗了。

  過了許久,不知是誰偷偷地直了直腰,想松松繃得太緊的身子骨兒,稍動之間,窗上的春影忽的就扎入了眼簾。

  那春影,非是輕盈臂腕消香膩,綽約宮腰弄旖旎之詞能述,直教人隔窗遐思,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玉,半點春……真真是驚鴻一瞥,勾魂攝魄。

  但也只是這么驚鴻一瞥,殿內的燭火忽的就滅得一盞不剩!

  那宮人驚醒過來,忙把眼珠子轉了回來,心口撲通撲通的跳。

  殿內一片漆黑,聽聲兒卻似巫山行急雨,夾奏一首雙飛鳳凰曲,雨馳調也馳,雨緩調也緩,待到細雨綿綿時,曲調便似清風,一夜春夢般,漸終漸了了。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辰,才聽見男子慵懶的聲音,“如愿了?”

  沒人答。

  “告訴過你會累,你偏想一試。可累著了?”這話聽著有幾分斥意,卻也寵溺入骨,無奈至極。

  “嗯。”半晌,才聽見一聲含含糊糊的答音,軟綿綿的,叫宮人們聽得發怔。

  這是皇后娘娘?這是那位平日里清冷寡言的皇后娘娘?

  這聲音可嬌軟得貓兒似的……

  “日后可還想試?”

  “想試你就讓我試?”

  男子未答,只是笑了聲,隱約能聽見女子倦倦的哼聲。

  夫妻間的閨房樂事不足為外人知。暮青心心念念的,一直想讓步惜歡雌伏一回,奈何這人奸詐得很,她一直不曾得手,好不容易瞅準了他受傷的機會如愿了一回,這人卻得了便宜還賣乖。早知如此,剛剛真該速戰速決,也不至于這會兒累得不想說話。

  但她還是得說話。

  “阿歡。”

  “嗯?”

  “你打算就這樣將他囚禁在宮中,直至終老嗎?”暮青枕著步惜歡的胸口,小心地避開了他的傷處。她的聲音低低的,他的心跳卻強而有力,有那么一瞬,似乎漏跳了一拍。

  “你也看見了,還沒真讓他常伴青燈古佛,他就鬧成這樣,真讓他出了家,他豈不要鬧空相大師?他身邊何時少過人服侍?沒了下人和侍衛,他與廢物何異?莫說出海,就是出宮幾日,他都沒有謀生之法。”

  兩人的身子貼在一起,汗未涼,男子的話音卻已涼了。

  暮青嘆了一聲,“你其實很在意他。”

  步惜歡的心跳聲忽的就沉了一下,似一把鼓槌隔著胸膛砸進暮青的心口,叫她也跟著疼了一下。

  “空相大師在臨江寺要逗留七日,你有時間考慮,何必急著逼自己拿主意?不管你如何決定,我都支持你。別逼自己了,可好?”暮青少有如此嬌順之時,她回憶著步惜歡安慰她時的話語,雖然學藝不精,心意卻仍能傳達給他。

  “好。”步惜歡答應著,把暮青擁得緊了些。

  暮青笑了笑,隨即便沉默了。

  兩人就這么在黑暗里相擁著,過了半晌,步惜歡才問:“可還累?”

  “歇好了。”暮青答。

  隨即,殿內又無人聲了。

  又過了片刻,才聽步惜歡道:“掌燈。”

  范通進了殿去,待滿殿的宮燈重新掌起,帝后果然已經穿戴好了。暮青把食盒里的飯菜一一擺了出來,范通識趣地又自殿內退了出來。

  待步惜歡用過晚膳,三更的梆聲又敲了一遍,眼看著要四更天了。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步惜歡和暮青相攜而出,輦車已在候著了,暮青卻道:“不用了,我們散散步。”

  “不累?”步惜歡意有所指。

  暮青當沒聽懂,“你一天未出房門,需要活動。”

  “好,依你。”說話間,步惜歡已牽著暮青的手下了殿階,二人并肩而行,散著步往后宮去了。

  世間萬物,大抵真是一物降一物。太極殿是召見朝臣批閱奏章的地兒,按祖宗禮法,后妃連端茶送水都進不得,更別說是在殿內行歡了。當今皇后也是奇人,陛下把自個兒關在太極殿里一日不出,水米不進,連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監都沒法子,皇后一來,立馬就好了。這事兒言官們在次日聽到了那么一點風聲,卻沒敢找帝后的麻煩,一是刺駕之人尚未查清,昨日百官相互糾舉,此時找帝后的麻煩,豈不是等著被查?畢竟八府之鑒尚在眼前,圣上曾有明言,希望百官把心放在國事上,別管他的家事。二是即便想找帝后的麻煩,這天也沒有機會,因為空相大師在臨江寺開壇講法,一大早的,百官就隨帝后前往臨江寺齋戒了。

  昨日一天,白卿遇刺之事已在市井間傳開了。百官被白卿的身份驚得不輕,下了早朝回府之后,各府之間沒少互相打探,哪能不走漏風聲?風聲一吹進市井里,臨江茶樓里便炸了鍋。

  學子們怎么也沒想到跟他們辯議了整整三個月朝政的大賢竟是當今圣上,這滋味兒,震驚、激動、欽佩、希冀、擔憂,可謂百味雜陳。聽聞帝后要去臨江寺齋戒,學子們自是要去看看。

  百姓聽聞空相大師云游至此,自然也要上臨江寺拜佛求愿,從城外到臨江寺的路上,那叫一個人山人海。

  鑾駕儀仗浩蕩,護衛森嚴,百姓難見帝后真容,只見鑾駕入寺后,儀仗便擺在了后山,護衛守住了臨江寺的后殿及后山,把寺門前及前殿讓給了寺內的僧眾及上山拜佛的百姓。

  后殿的禪室內,步惜歡和暮青邊用著茶邊等。

  所謂齋戒,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空相大師在這節骨眼兒上來了汴都城,帝后前來齋戒禮佛在天下人眼里必定會有正統一說,這對步惜歡而言是好事,但相比之下,對大江北岸的那人可就……

  暮青皺了皺眉頭,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眉頭起落間便生滅了,她強迫自己不想。

  步惜歡知道暮青想起了元修,于是不動聲色地把禪桌下的棋盤挪了上來,提議道:“與其坐著干等,不妨擺擺那盤殘局?”

  暮青意興闌珊,“早不知擺過多少回了,從沒下出個結果來。”

  暮青把經書和棋譜都帶來了,卻連翻都沒翻,當初在都督府里時,那盤殘局被她擺過很多回了,早就背熟了。

  “換個思路再試試,無法破局,打發時辰也好。”步惜歡邊說邊開始擺局,棋譜放在一旁,他也沒看,顯然也早了熟于心了。

  步惜歡說得沒錯,空相大師開壇講法,不到日落是不會從法壇上下來的。帝后齋戒,按祖制要戒滿七日,這七日他們都得住在臨江寺。

  “我們在此齋戒七日,朝中的事怎么辦?查察刺客的事會不會出紕漏?”暮青雖沒什么對弈的興致,但還是陪步惜歡下了起來。

  步惜歡瞧著盤面,眼都沒抬,沉吟著落下一子,道:“放心,為夫既有此計,事先怎能沒有懷疑之人?早派人盯著了。那些江湖刺客是何來路,也不全靠刺史府審,這不還有刺月門嗎?”

  “你把刺客交給刺史府審,背地里還讓刺月門去查,是怕陸笙把堂審的消息透露出去?”

  “他不敢,但主使之人也沒那么簡單,刺月門不從江湖中入手,僅憑陸笙,揪出來的很可能只是個替死鬼。為夫挨這一劍,可不想只辦個替死鬼。”

  “這么說,主使者是誰你已經知道了?”

  “嗯。”

  “誰?”

  “你猜。”

  暮青無語,思忖著朝局派系,忽生閃念,取子時順手將棋子往棋盒上磕了磕,意有所指。

  ——盒者,何也。

  步惜歡聽著聲兒,笑了笑。

  “真是何家?”暮青倒有些意外,“何善其老謀深算,前陣子往茶樓里安插門生時,他就隱居幕后,后來八府之盟受挫,我聽說他近來在為孫女議親,此舉有棄爭后位之意,顯然是在示和。如此看來,此人善于審時度勢,有求安穩之心。”

  “他年事已高,爭不動了自然會想求安穩,可何家還有位少都督,年輕氣盛,不甘安穩。”

  “你是說,刺殺白卿的主使是何少楷?”

  “他不是主使,但沒他,這事兒也辦不成。”

  步惜歡會這么說,自是已有鐵證了,暮青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置?”

  七日后回宮,空相大師走后,想來就該辦一辦刺駕案了。

  “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除了何少楷。何家在江南水師中根基太深,朝局穩定前還不能大動,一來要提防嶺南趁亂生事,二來嘛……”步惜歡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這二十萬江南水師用好了可是朝廷的兵,大清洗乃是下策,傷了元氣,得益的是江北。江南水師宜從內部分而化之,這何家的少都督若是總這么不甘安穩,時不時地惹個事兒,為夫倒是樂見的。”

  “……”這么說,刺駕之事后,無論是朝堂上陳有良和韓其初的假政見之爭,還是軍中的事,步惜歡都有大策在胸了。

  這人果然是個政治家。

  “好吧,我放心了,你一貫奸詐。”暮青心下佩服,倒也徹底安了心,于是不再提刺駕案,轉而盯著步惜歡的神色,把子一落。剛落下,她便嘖了一聲,“奸詐!”

  她棋藝一般,跟人弈棋,多數時候是根據人的神情來猜測心思棋路,這比在賭場賭錢時要復雜些。步惜歡方才跟她說著話,一心二用,神情上自然有所干擾,她借此判斷棋路就斷得偏了些。顯然,他早知她擅長什么,故意給她設套兒呢,她一時不察,還真被他給算計了。

  步惜歡笑了聲,吃掉暮青數子,盤面上立即出現了一片空局。

  以殘局而言,一子之失都有可能關乎大局,可暮青失了數子,這盤面還是亂得一盤散沙似的。

  暮青皺著眉問:“依你看來,這樣的殘局像是兩位高人對弈出來的嗎?”

  步惜歡捻著棋子道:“的確看不出章法來。”

  暮青沉默了。

  步惜歡撂了棋子,“等吧!三年前,空相大師不肯多言,不知這回肯不肯指點迷津。”

  這一等,果然等到了日落時分。

  臨江寺的住持未得宣召不能陛見,空相大師獨自進了后殿。

  步惜歡和暮青起身相迎,空相坐壇講法一整日,依舊精神矍鑠,實在不似一位百壽老人,他未進禪室,仿佛對帝后宣召的意圖早有所料,只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殿下飽經離亂之苦,這經書和棋譜卻未丟失,可見有緣。緣既未滅,自有來時,靜候便可。”

  “……”果然是不肯明示啊。

  暮青并不意外,這番話她甚至早有所料,但不知為何,聽空相大師親口說出來,她反倒定了心神。

  卻聽空相又問道:“不知兩位可還記得老僧當年的贈言?”

  步惜歡道:“天下如棋,棋如蒼生,朕乃行棋之人,欲圖收官,需問蒼生。”

  “阿彌陀佛。”空相深深地看了步惜歡一眼,眸中似有欣慰之色,但仍未多做解釋,只在禪室外行了一禮,轉身離去了。

  步惜歡沒有挽留,只是望著空相的背影,若有所思。

  寺中齋戒,步惜歡正好養傷,奏折從宮里搬進了寺中,但比平日里少了許多。暮青儼然內侍,念折子,代朱批,整日相伴的日子以往少有,兩人在寺中過得蜜里調油。

  但越是臨近出寺回宮的日子,步惜歡就越沉默。

  暮青知道他的心事,耐心地陪伴相守,一直等到齋戒事畢,啟程回宮。

  回宮路上,步惜歡一言不發,進城門時,暮青才道:“家事難斷,可再難斷,也無非是兩種抉擇,你要么放他,要么不放。若放,云游四海的苦他也許能適應,也許吃不得,也許出海后,吉兇難料,歸期難求,你們父子再無相見之期。若不放,你們就同在宮中,你可以怨他罰他,也可以慢慢釋然,你有時間。他會終老于寧壽宮,而你有為他送行的機會。”

  暮青對恒王沒有感情,故而在此事上算是旁觀者清,但決定得步惜歡來做。

  步惜歡依舊默不作聲,只是握住暮青的手,點了點頭。

  回宮后,步惜歡照常去太極殿處理政務,直到傍晚才去了寧壽宮。

  這天,他沒回承乾殿用膳,到了該就寢的時辰也沒從寧壽宮里出來。暮青親自下廚做了宵夜,命人送進了寧壽宮。寧壽宮外禁衛森嚴,沒人知道父子倆談了什么,只知道步惜歡在寧壽宮里待了一夜,到了該上早朝的時辰才回到了乾方宮。

  一進承乾殿,步惜歡便將迎出來的暮青擁進了懷里。

  彩娥見狀,悄悄招呼宮人退了出去。

  “我與他的父子情分,或許早在我入宮時就斷了……”步惜歡低頭抵住暮青的肩,聲音虛浮,倦意深濃。

  暮青一聽,心下便了然了,她任由步惜歡靠著,此刻一切言語皆屬多余。

  這一日是嘉康初年,十月初四。

  空相大師于早朝再次覲見帝后,得賜國書及通關文牒后,步惜歡以“太上皇既有佛緣,朕不敢斬此緣分”為由,準父出家。

  百官嘩然!

  太上皇出家非同小可,恒王卻未在宗廟接受剃度,當日就跟著空相大師出了宮,沒有隨從,沒有侍衛,只有一輛烏篷馬車送行。

  恒王在寧壽宮里鬧了三個月,臨行這日走得匆忙,竟是一聲未鬧,連面兒都沒露。

  帝后沒有出宮相送,只是率領百官在金鑾殿外目送載著恒王的馬車駛出了宮門。

  “陛下三思!現在召太上皇回宮還來得及!眼下天下未平,危機四伏,難保不會有逆賊潛藏在民間伺機行事,萬一太上皇落入逆賊手中,陛下必受牽累!”百官紛紛跪諫。

  步惜歡卻心意已決,只命翰林院擬詔,隨即便宣李朝榮到了太極殿。

  “派人盯著,暗中保護,不得有失。”步惜歡負手望著宮墻,淡聲道。

  “那到了星羅,是否要跟著出海?”

  “看空相大師之意吧……先將人送到星羅再說。”

  “遵旨!微臣這就去辦。”

  這天中午,詔書貼到城中時,恒王早就出城了。好在恒王出家之事是空相大師在金鑾殿上親自開口求的,事出有因,百官為證,民間才沒有出現什么批評皇帝不孝之言,只是太上皇出家乃是大事,民間只怕要震動上一陣子。

  但汴都城中,這事兒也就震動了半日。

  這日當晚,城中宵禁,御林軍、巡捕司齊出,大學士汪明德和翰林劉政被從府里綁出,直接押進了刺史府的公堂。

  刺史府夜審行刺案,刺史陸笙在公堂上坐著,旁邊垂著道簾子,帝后一同在內聽審。

  案情說來簡單,八府之盟瓦解后,步惜歡有意在翰林院廣納天下賢士的口風傳了出去,眾翰林擔心一旦天下賢士進了翰林院,受祖蔭入仕的他們會失去前途,于是一次在汪明德府上飲酒時,借著酒興便商議著除掉白卿。

  可身為文官,想買兇殺人,誰也沒有江湖門路。眾人正一籌莫展,一日,翰林劉政請汪明德到家中做客,將自己的一個遠房親戚薦給了汪明德,此人性喜結交江湖豪杰,正好有江湖門路。他再三保證,江湖刺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辦了事就會隱匿起來,只要辦事時不留下罪證,官府查得再嚴,也沒有辦法大海撈針。

  汪明德想著,白卿是一介書生,殺他應該輕而易舉,買幾個江湖頂尖的殺手,豈有不把事情辦得干凈利落之理?但他沒料到白卿會是當今圣上,也沒想到號稱江湖頂尖的刺客們會被生擒。

  事發之后,那日一起商議除掉白卿的翰林都推脫說是酒后失言,只有汪明德和劉政逃脫不了干系,只要刺客開口,刺史府查到他們二人只是順藤摸瓜的事。

  二人皆知當務之急是除掉被擒的刺客,奈何兩個文官,既沒有夜探刺史府之力,刺史陸笙又放話說圣上有旨,審死刺客唯刺史府是問,言下之意就是誰也別打刺客的主意,為了自己的腦袋,他絕不會讓刺客死了。

  算來算去,圣上早有防備,而二人的結局早已注定。

  這七日長得跟七年似的,被擒到公堂上時,汪明德和劉政難免悲憤——刺殺個白衣,竟闖出個刺駕大禍來,任誰不悲憤?

  既然難逃一死,那怎么也得多拉幾個墊背的!于是,汪明德和劉政一被押到堂中,不僅把刺駕的始末招了,還把合謀之人一個不落的都供了出來。

  這堂夜審毫無阻力,輕輕松松地就審明白了。

  刺史陸笙松了口氣,瞄了眼簾后,恭候圣訓。

  簾后,步惜歡品了口茶,不緊不慢地道:“拿人。”

  “遵旨!”李朝榮領旨而去。

  鐵蹄聲再次踏破了長街的寂靜,這一夜,不知多少人身不沾榻,直勾勾地盯著掠過墻頭的火光和人影,猜測著會有多少人被擒。

  被擒者共六人,皆為翰林,一被押進公堂,六人就喊上了冤,皆稱那夜是酒后失言,并未買兇殺人,也不知汪明德和劉政的勾當。

  性命攸關,禍及九族,誰不想把刺駕的干系推脫個干凈?但六人是無論如何也推不干凈的,因為他們有知情不報之罪。

  “自朕親政起,治國之論,吏治之要,已不知在朝上說過多少回了,今夜朕不打算再費這口舌,只與諸位愛卿論論國法。不知卿等心中可有國法,可還記得知情不報該當何罪?”步惜歡簾后問話,瞧著并無出來坐堂之意。

  皇帝連臣子的面兒都不愿見,君臣之間還有何情分可言?

  六位翰林頓時面如死灰,爭辯道:“陛下,臣等酒后失言自知有罪,得知陛下遇刺,臣等擔心龍體愧見陛下,又擔心事發連累家小,故而夙夜難安,不敢奏明圣上,臣等……臣等糊涂,臣等知罪,還望陛下開恩!”

  步惜歡將茶蓋兒一蓋,那聲音仿佛刀刃自磨刀石上擦過,叫人脖子聽著發涼,“即是糊涂官兒,又是嫉賢妒能之輩,朝廷養你們何用?革職回鄉,頤養天年吧。”

  頤養天年?

  六位翰林正值不惑之年,革職返籍,與其說是頤養天年,不如說是早早地混吃等死。

  六人頓時痛哭流涕,跪求開恩。

  步惜歡聽而不聞,隔著簾子瞥了大學士汪明德一眼,問道:“汪愛卿,刺駕之罪,罪當如何?”

  汪明德已癱軟在公堂上,汗濕之態形同落水,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只剩下哆嗦了。

  刺駕之罪,罪同謀逆,當株連九族。

  “刺駕之罪,當誅九族。然朕微服之事你并不知曉,所謂不知者不罪,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免去株連之罪,但你身為朝廷命官,買兇殺人,也罪不容誅。判你抄家斬首,你可心服?”

  汪明德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這頭抬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本以為滿門大禍將至,哪成想圣上竟網開一面,頓時熱淚盈眶,哭拜道:“罪臣心服!謝主隆恩!”

  “劉政。”步惜歡又瞥了劉政一眼。

  “罪臣在!”劉政趕忙應聲,他知道,他應與汪明德同罪。

  “你買兇殺人在先,欺君罔上在后,朕若還能饒你,天下人便要以為朕好欺了。”步惜歡慢聲道罷,忽的喚人,“朝榮!”

  “臣在!”李朝榮候旨。

  “將劉政拖出去斬立決,曝尸三日,流其三族,凡其族后,永不入仕!”

  “遵旨!”

  “啊!”劉政驚了。

  不只劉政,刺史陸笙、大學士汪明德、六位翰林,公堂上的人無不震驚莫名。誰都猜不透,劉政與汪明德分明是同罪,怎么就能判得輕重不一?這欺君罔上的罪名是哪兒來的?

  眾人不知,劉政知道,他正被御林衛往外拖,人還沒被拖出大堂就招了,“陛下開恩!罪臣招……招……招!”

  招什么?

  刺史陸笙一臉郁色,難道案子他沒審清?

  只聽劉政道:“罪臣那、那遠房親戚不、不是罪臣的遠房親戚……”

  這話聽著有些拗口,陸笙和汪明德卻聽明白了,那廣交江湖豪杰的人不是劉政的遠房親戚,那那人是何身份?

  且不說那人是何身份,刺史府壓根兒就沒抓著那人,那人躲得無影無蹤,刺史府是從刺客首領口中得知金主是汪明德的。

  “那人是齊都尉的朋友,江南水師三營的齊大有都尉。罪臣的庶子在水師當差,知道齊都尉從前在江湖上跑鏢,江湖門路甚廣,就牽了此線。齊都尉謹慎得很,罪臣只得對汪大人假稱那是罪臣的遠房親戚。事敗之后,齊都尉威脅罪臣,說朝廷抓不到他那朋友,因為人早就死了,尸體都沉江多日了。罪臣若能保守秘密,他就想法子把罪臣之子用死囚替出來,保罪臣一族留個根兒……”劉政當時以為他所犯之事必定禍及滿門,盡管知道齊大有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但毫無生路之下只能一賭,所以才答應了他。

  他想不通圣上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他此時也不關心這個問題,他只想招供,好求得滿門大赦。

  劉政不關心的問題,陸笙卻覺得后背涼森森的。刺史府沒有抓到的人原來是被人滅了口,既然如此,圣上又是怎么知道這事兒的?莫非刺史府在這邊兒審著刺客,那邊兒圣上還另派他人在查此案?

  越是這么想,陸笙越覺得后怕,不由細思極恐。幸虧他審案時沒又徇私,不然今日被革職查辦的人里只怕就要有他一個了。

  “朝榮,去拿人。”

  “遵旨!”

  這是御林軍一夜之間第三次出刺史府,這回抓的是江南水師的人。

  江南水師的人被抓,御林軍前腳把人綁走,后腳就有消息傳進了何府。

  現如今的何府已掛上了襄國侯府的御賜金匾,三更已過,書房里燈燭未熄,窗上人影猙狂。

  “齊大有被抓去了刺史府,怎么回事?”

  “不應該啊!人早就做掉了……”

  “什么?!”何善其驚怒地盯著孫子,“莫非刺駕之事是你主使的?”

  “刺駕?祖父言重了,誰知白卿是圣上?事先不知,又怎能算是刺駕?”

  “那一劍刺在圣上身上就是刺駕!圣上想找理由查辦一批人,還管你們想殺的是誰?只要你動手,圣上就有理由辦你!”何善其氣得險些背過氣兒去,但事已至此,訓斥也于事無補,他只能強壓惱意,問道,“事到如今,你還不把事情的原委道來?你若再假意虛瞞,祖父也救不了你!”

  何少楷并不覺得事態嚴重,但他還是把事情的始末道了出來。

  前兵曹尚書林幼學安排在茶樓里的那些寒士因林府被抄而沒了去處,見圣上沒動何家,便生出了投奔之意,可又怕何家有意避嫌不肯接納他們,于是背地里偷偷托人探聽口風,他聽說之后,便跟那些寒士見了面。

  那些人在他面前將茶樓的情形詳說了一番,認為白卿身為七賢之首卻沒有入朝為官,顯然是奉君命在民間籠絡天下學子的。祖父年事已高,做事瞻前顧后,近來被圣上治得死死的,他心中憋著口氣,便指使那些人把圣上想在翰林院廣納天下賢士的想法散布了出去,果然引來了翰林們的擔憂。

  劉政的庶子正巧在水師奉職,他就讓齊大有給劉政送了條江湖門路去。他與白卿無仇無怨,但他死了能挫一挫圣上的威風,一想著圣上會吃個啞巴虧,他就覺得心中的積郁一掃而空。

  以防萬一,他特意囑咐齊大有事后要滅口,齊大有把事兒辦得干凈利落,圣上不該查到水師里才對。

  何少楷猶自不解,何善其聽了事情的始末后,一腔心火卻燒得越發旺了起來。

  “你忘了魏卓之?比江湖門路,齊大有能比得過他?你怎么就不動動腦子,元黨把持朝政之時,圣上形同傀儡,身邊卻仍豢養著一批高手,這些高手是哪兒來的?圣上若在江湖上沒有根基,淮南軍中那些將士是怎么安插進去的?圣上命人從江湖上查察刺客的底細,豈是齊大有殺一個牽線搭橋的人就能徹底滅口的?”

  何少楷聽著,面色總算是變了,顯然他從未想到過這些。

  何善其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畢竟年輕,歷練不足,思慮不周倒也罷了,可祖父明明警告過你了,你怎么還如此不知輕重?現在齊大有被抓了,你說!該怎么辦?”

  一聽此言,何少楷反倒定了定心神,“齊大有是不會出賣我的,當年若不是我肯提攜他,他還是一個跑江湖的賤民。江湖義氣在他眼里重于性命,這也正是我所看重的,他絕不會供我出來。圣上查到了他,卻也只能查到他那兒了。”

  “正因為如此,祖父才擔心你!齊大有唯你是從,軍中何人不知?他不肯供出你來,圣上就猜不出此事有你的份兒?”

  “猜?僅僅憑猜,圣上就能處置我?”何少楷嗤笑了一聲,仿佛祖父老糊涂了,“再說了,現如今,圣上還不敢把何家怎樣吧?”

  何善其看著他這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險些犯了頭風,“好!好!你年輕氣盛,不挨打不知疼,那你就看著好了,此番就算查無實證,圣上不能嚴辦于你,也必有小懲!”

  小懲?

  何少楷嘲弄地笑道:“好啊,那孫兒就恭候圣裁。”

  他并未恭候太久,三日后,朝中便下了榜文——大學士汪明德、翰林劉政、江南水師都尉齊大有為主謀,判斬抄家;劉政之子劉安革水師校尉之職,徒十年,關州編管;其余翰林六人革職抄家,流放千里,永不再錄。

  這圣裁與在刺史府公堂里夜審那日差不許多,只是在榜文之中還懲戒了一人——江南水師都尉齊大有受軍候何少楷舉薦入仕,奉職期間勾結綠林,斂財殺人,多有劣跡。何少楷識人不明,怠于督監,險釀大禍,故而罰俸一年,責其閉門思過。

  罰俸,思過。

  何少楷在府中接了圣旨,裝模作樣地送走了宮人,回到書房時滿面嘲色,“祖父猜中了,還真是小懲啊。”

  小得不疼不癢。

  何善其卻問道:“圣旨上可有說命你閉門思過到何時?”

  何少楷一愣,本已隨手扔在桌上的圣旨又被他拿了起來,打開一看,皺了眉頭。

  沒說……

  何善其長嘆一聲,閉了閉眼,“沒明示啊……那你這一閉門思過,只怕是形同賦閑了。”

  “……”他敢!

  何少楷險些沖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人家是君,他是臣,自然是敢的。只不過,他很懷疑,“祖父會不會多慮了?我若賦閑,軍中必生異聲,這對圣上有何好處?”

  “看似沒有好處,但圣上之謀,你可看得透?”

  “自圣上親政以來,手段層出不窮,可有一回朝中有人看透了?”

  “圣上親政還不到半年,江南的局勢就被他控制成這樣,你敢保證你閉門思過的日子里,朝中局勢不變,軍中局勢不變嗎?”

  “淮南的兵權是怎么收歸朝廷的?你敢保證不會舊事重演嗎?”

  何少楷聽著,總算露出了驚色,這才怕了,“祖父,您萬萬不可任淮南軍的舊事在我們水師軍中重演!”

  “祖父當然不想丟這兵權,可祖父的勸誡你聽過嗎?祖父要你示弱,你偏要惹事,你想讓圣上吃個啞巴虧,圣上就讓你吃個啞巴虧,他是君,你是臣,你能怎樣?”何善其長嘆一聲,神色失望。

  何少楷這才拿出了認錯的姿態來,雙拳一抱,跪了下來,“祖父,孫兒錯了,您說怎么辦吧,孫兒聽您的!”

  何善其除了嘆氣,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了,許久過后,他才把何少楷扶了起來,“你這陣子就老老實實地在府里閉門思過,若實在憋悶,就幫著張羅張羅你妹妹議親的事。”

  何少楷見祖父目含精光,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他還是想示和,以退為進。何少楷抿了抿唇,不得不忍,道了聲:“是,孫兒知道了。”

  書房外,聽說兄長被罰,急忙趕來安慰的何初心聽見這一番話,抹淚奔回了后宅。

  十月二十五,霜降已過,日值受死。

  午時三刻,東市法場,三顆頭顱滾落,刑臺上的血尚未涼透,數匹快馬便從東門馳入了汴都城中。

  馬上之人身穿信使官袍,其后隨行著廣袖寬袍,頗具南風。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奔宮門!

  半柱香的時辰后,范通高舉密函入了承乾殿,“啟奏陛下,南圖遣使,送來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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