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更深,馬踏山河的聲勢驚醒了山林深處的夜鴉,黑羽成片驚起又落,官道上的火光一路向南,漫過一山又一山,沙塵十里不絕,寒露凝濕了衣甲,御林軍緊緊盯住前方,目光一刻不移。
前方,那身影似一抹乘云而去的流霞,夜風送來黃塵一匹,流霞便遠去一分,仿佛將要沒入寂暗中,再難追尋。
李朝榮滿眼憂色,卻沒出言喊住那人。
這三千御林軍皆是追隨陛下多年的死士,若非都督被劫,今日大業必成!棄江山而去,陛下對將士們想必是心中有愧的,不然不會寧肯苦等也要帶上恒王和將士們的家眷同行。不將一個親族留給元黨,又有華老將軍和季小公爺在手,才可保全將士們在南下途中的安危。而此時,將士們的安危已有所倚仗,卻離都督失蹤已過半日。
陛下一向隱忍自持,成敗不驚,還以為這世間無事能驚著他,卻終究有事驚了他。
李朝榮無聲一嘆,一夾馬腹,奮力緊隨,心中卻知天下無馬能追得上卿卿的腳程,轉過前頭的彎道,恐怕就見不到步惜歡的身形了。但嘆聲未盡,忽聽前頭一聲長嘶!
步惜歡勒馬,馬蹄揚起,重重一落,踏得沙飛石走,揚塵蕭蕭。待揚塵散遠,才看見馬前三丈外跪著個人。
月影!
“如何?”步惜歡勒馬便問。
“回主子,剛剛收到月殺的傳信,大遼和親使臣已攜通關文書率王軍進入越州地界,但遼帝不在其中!月殺原路折回,在官道西邊岔路處發現了可疑,月殺追了進去,在翠屏山里發現了此物!”月影取出一物呈過頭頂。
步惜歡抬袖一拂,月影手中之物便乘風自來。李朝榮趕了過來,手里舉著火把,火光將男子的掌心照得雪亮,也剎那間將男子的側顏照得蒼白如雪。
步惜歡身子一晃,險些墜馬,驚得神駒低嘶一聲,嘶聲未落,一只手便撫上了它的雪鬃。那手清俊明潤,若暖玉之上覆著寒霜,霜寒九重,雪色不及。
李朝榮看著步惜歡收緊的掌心,眼底涌起驚意。
那是一塊碎錦,上頭血跡斑斑,與都督的將袍料子頗為相似,應是從衣袍上撕下來的!
呼延昊覬覦都督已久,都督又是個剛烈的性子,莫非……
“陛下……”李朝榮沒敢將猜測之言說出口,只怕如若都督有何不幸,對陛下來說將是難以承受之痛。
步惜歡垂袖遮了掌中碎錦,夜風卷打著殘袖,袖色殷紅,猶如潑血。
大軍涌至,眾將紛紛勒馬停蹄,步惜歡忽然縱身而起,長掠而去,向著翠屏山的方向!
“陛下!”見鬼影緊隨而去,李朝榮卻不能拋下大軍,只能與軍民一同抬首遠眺。
只見林海深深,星河無邊,男子在漫漫火光難以觸及的云巔深處,一塊染血的碎錦隨風送來,飄過李朝榮身邊,穩穩地落在了韓其初掌心。
韓其初同低頭時,聽那聲音從遙遠的林海中傳來,無比清晰。
“急行軍!麥山!”
“你怎知她在麥山?”
這時候,翠屏山里,林深草高,星光細碎,兩道青影撥草奔行,猶如蛇影。
烏雅阿吉緊隨月殺,怎么也想不通。
“那碎錦上畫著一口血棺。”月殺腳步不停,語氣冷淡。
“小爺眼沒瞎。”烏雅阿吉嗤了一聲。
“那你就該看見那棺蓋是開著的。”月殺咬牙道,只覺得頭針刺般的疼,“畫外音應是‘開棺’!此地是翠屏山,南邊就是麥山。她曾在麥山上開棺驗尸過,驗的是十余年前給勒丹大王子醫治牙疾的鄭郎中。鄭家就在麥山下的村子里,鄭郎中的長子鄭當歸承習家學,是附近有名的游醫。呼延昊對她勢在必得,她逃出之后必不敢摸近官道,且她既然留下這幅血圖,十有八九是受了傷,那鄭家豈非最好的藏身之地?”
烏雅阿吉半天沒出聲,之后嘖了兩聲,調侃道:“看不出來,越隊長還有斷案之才。”
“你的話太多了!”
這是那女人的斷案之風,他跟在她身邊久了,耳濡目染罷了。其實今夜發現那塊碎錦實在是幸運,這時節春樹剛發新芽,翠屏山里雖然林深草密,但老樹枝頭并不茂密,他們發現呼延昊不在遼軍之中后便原路折回,一路以輕功高行,這才發現了掛在枝頭的碎錦。
她勢單力孤,要逃定會選在夜里,此時已是深夜,碎錦上的血跡已干,已難推測掛了多久,因此他不敢斷定她此時身在何方,有沒有再次落入呼延昊之手,只能向南去,沿路尋人。
她將碎錦掛來翠屏山里時身后定有追兵,因此必不敢在此久留,沒有時間入林太深。給主子傳信之后,他便沿著那棵掛著碎錦的老樹向南急趕,算算時辰,應該就快出林子了!
月殺心急如焚,步速飛快。
烏雅阿吉緊隨在后,磨牙霍霍,“不是小爺聒噪,有人撐得到現在?好心沒好報!”
他身中兩箭,箭傷折騰了一路,根本就沒法愈合,要沒個人閑聊,神仙也撐不到此時!
話音剛落,月殺忽然停了下來!
清風拂面,送來幾聲犬吠,烏雅阿吉撥開老枝,見兩人已在翠屏山下,星河懸空,點亮了夜色里的遠村,一間老院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下與小村之間,院前掛了盞白燈籠。
義莊。
義莊里,房門關著,燭火已熄,堂屋里卻有人聲。
“小人不敢欺瞞大汗,這、這附近的莊子里真沒有郎中!”那聲音聽起來是位老漢,正是義莊的守門人。
守門人開門之后便被遼兵綁在堂屋簾后,將暮青與呼延昊的言語悉數聽入了耳中,得知二人身份驚懼難安,心中暗道老命休矣,不知求菩薩告祖宗的念了多少保佑之詞,只求貴人只管機鋒相對,忘了他這簾后之人。沒想到暮青竟帶著呼延查烈出逃,遼兵追出去不久,便有人將他從簾后拎了出來。
堂屋的地上一片狼藉,一件大氅被翻倒的炭盆子扣住,火燒水潑之下已失了華貴模樣。屋前地上橫著兩具死尸,新血味兒直沖口鼻。老漢跪在地上,抖如風中落葉,頭都不敢抬,只聽見一個遼兵操著滿口胡腔的大興話命他去附近的村子里帶郎中來。
可離此最近的莊子里沒郎中。
“要想找郎中,得翻過南邊的麥山去,山下有一村,村中有戶人家姓鄭,祖上在盛京城里是開大藥鋪的,還曾出過御醫。大汗要尋郎中,只能翻山去請,小的認得路,可為大汗將人請來,只是……需些時辰。”老漢不敢抬頭,心慌得厲害。鄭郎中是游醫,平日里走村串戶替人診病,時有宿在外村的情形,有時夜里雖在家中,遇到急患的家眷來請,也會連夜出診,因此眼下雖是半夜了,鄭郎中還真不一定在家中。但這話他偷偷咽下了,帶個路去碰碰運氣,他興許還能活,不然,胡人要是覺得他毫無用處,門口恐怕立馬就會添一具新尸。
可彎刀還是架上了他的脖子。
“你在耍花樣!”那胡人胡腔甚濃,說話甕聲甕氣,似悶罐子,手里的刀卻鋒利得很。
老漢只覺得后頸子哧溜一熱,隨即褲襠也跟著一熱,連哭帶喊,“小人沒、沒耍花樣,句句是實!胡胡胡、胡爺饒命,殺了小的,您雖可再綁人來問,可、可也耽誤時辰不是?”
“你們大興地大人多,怎么郎中比我們草原上還少!”
“胡爺英明!這十里八鄉原先是有別的郎中,可架不住鄭郎中祖上出過御醫,給先帝和后宮貴人們請脈問診過,村民們都想沾鄭家的福氣,又見鄭郎中醫者仁心,誰家有急患,夜里翻山去請,他從不惱,診金也實惠,因此這十里八鄉的百姓就只認鄭郎中了,別的郎中只能去遠些的村莊里行醫問診……當、當然了,那些郎中里有些跑江湖的,起初見鄭郎中文弱,想行兇耍橫,后來被村民合起伙兒來拿鋤耙棍棒給打跑了,這才安生了些年。胡爺,小人說得都是實話,不敢有半句欺瞞!”
老漢口齒不清,胡人只聽了個半懂,抬頭看向呼延昊。
黑暗里,男子只顯出一道英挺的輪廓,細碎的星光灑在舊棺上,讓人想起大漠沙如雪,孤狼嘯關山。
“大汗,要不要阿克吉把人綁來?”那胡人虎背熊腰一臉兇蠻相,音調卻壓低了些,一副臣服恭謹之態。
這老漢的膽量還不如草原上的豬羊,他的話應該可信。只是大汗的傷不輕,需盡早醫治,翻山把那郎中綁來,一來一去天都要亮了,萬一驚動了人暴露了行蹤,那對大汗來說就不利了。
但這得大汗來定奪,他不敢做主。
老漢一聽,心道有活路,忙道:“小人可以帶路,大汗有所不知,小人和鄭家有些淵源,鄭郎中他爹是藥鋪的掌柜,十幾年前外出給人醫治牙疾,不知怎的就被歹人給害死了,人從井里撈上來時都泡爛了,衙門里無人肯近身,還是小人把尸體給收殮入棺運來義莊的,鄭郎中念小人的情,這些年待小人還算有禮,說來也是相熟之人了,小人定可為大汗將人請來。”qsΝε.co
性命要緊,哪管交情不交情,老漢只管游說請命,卻聽見衣袂掃出凌風之聲,腳步聲從棺前傳來,一步一碾,炭碎如骨斷,踏水似蹚血,華靴入得眼簾,寶光幽寒,冥石不及。
“你說十幾年前,藥鋪牙醫,死在井里?”那聲音冷似朔風,一字一字如刮人之骨,令人不寒而栗。
“是、是!”老漢抖如篩糠,連聲道。
“可曾開過棺?”
“開過!開過!就是這兩年的事兒,是那位名滿京城的英睿都督開的棺!”老漢并不知暮青便是英睿,只聽見有人一笑,聽似開懷,卻含森涼。
呼延昊大步出屋,行至院中,目望麥山。
“帶路!”
二十兩銀子少是少了點,但放到現代也是八千到一萬塊。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兩銀子,一名百夫長每個月三兩銀子。
也許他會收吧。
另外,秦虎還準備給李孝坤畫一張大餅,畢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錢。
現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過今夜了。
“小侯爺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餓,手腳都凍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說道。
“小安子,小安子,堅持住,堅持住,你不能呆著,起來跑,只有這樣才能活。”
其實秦虎自己也夠嗆了,雖然他前生是特種戰士,可這副身體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堅韌不拔的精神。
“慢著!”
秦虎目光猶如寒星,突然低聲喊出來,剛剛距離營寨十幾米處出現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聲音,引起了他的警覺。
憑著一名特種偵察兵的職業嗅覺,他覺得那是敵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猶豫,萬一他要是看錯了怎么辦?要知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別。
萬一誤報引起了夜驚或者營嘯,給人抓住把柄,那就會被名正言順的殺掉。
“小安子,把弓箭遞給我。”
秦虎匍匐在車轅下面,低聲的說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話,嚇的他差點跳起來。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這個時代居然沒有弓箭?
秦虎左右環顧,發現車輪下面放著一根頂端削尖了的木棍,兩米長,手柄處很粗,越往上越細。
越看越像是一種武器。
木槍,這可是炮灰兵的標志性建筑啊。
“靠近點,再靠近點……”幾個呼吸之后,秦虎已經確定了自己沒有看錯。
對方可能是敵人的偵察兵,放在這年代叫做斥候,他們正試圖進入營寨,進行偵查。
當然如果條件允許,也可以順便投個毒,放個火,或者執行個斬首行動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此時,他突然跳起來,把木槍當做標槍投擲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鎧甲的,因為行動不便,所以這一槍,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著秦虎提起屬于秦安的木槍,跳出車轅,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為了情報的可靠性,斥候之間要求相互監視,不允許單獨行動,所以最少是兩名。
沒有幾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撲倒在地上。
而后拿著木槍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聲脆響,那人的腦袋低垂了下來。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點虛脫,躺在地上大口喘氣,這副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
就說剛剛扭斷敵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雙手就行,可剛才他還要借助木槍的力量。
“秦安,過來,幫我搜身。”
秦虎熟悉戰場規則,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把這兩個家伙身上所有的戰利品收起來。
“兩把匕首,兩把橫刀,水準儀,七八兩碎銀子,兩個糧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壺,兩套棉衣,兩個鍋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東西,你有救了……”
秦虎顫抖著從糧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進秦安的嘴里,而后給他灌水,又把繳獲的棉衣給他穿上。
天還沒亮,秦虎趕在換班的哨兵沒來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腦袋,拎著走進了什長的營寨,把昨天的事情稟報了一遍。
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別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種環境。
“一顆人頭三十兩銀子,你小子發財了。”
什長名叫高達,是個身高馬大,體型健壯,長著絡腮胡子的壯漢。
剛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繳獲的戰利品,以及兩具尸體。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滿了羨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發財,是大家發財,這是咱們十個人一起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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