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不言,只低頭瞧著她。月色臨窗,灑落男子肩頭,那容顏越發瞧不真切,只聽他聲線微懶,夏夜風中融了暖意,“嗓子不疼?”
“疼,所以請陛下做些正確的事,讓我少說幾句話。”暮青轉身便往床邊走,她急需休息。待到了床邊,轉身時見步惜歡正從窗口掠出去,她微微挑眉,這人還算自覺,不用她攆。
初夏夜里風不算涼,暮青還是起身去關了窗,回來放了帳子和衣躺下。只是剛閉上眼沒多久,便聽窗子吱呀一聲,聲音極輕,她未睡著聽得真切,頓時袖口一翻,抓了薄刀在手,掀開帳子向外望去。
待瞧見屋中人,暮青一愣。
只見步惜歡立在桌邊,手中提著把玉壺,她掀開簾子時,他正在倒水。熱氣裊裊,光線昏黃的屋里更瞧不清男子容顏,只讓人覺得那紫玉鎏金面具似不再那般涼。
暮青愣神時,步惜歡已拿著杯子朝她走了過來。
男子指尖如玉,奪了玉杯暖色,暮青望著他遞來的水有些怔愣,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她真的很難想象有一日大興帝君會為她端茶遞水。
“謝謝。”暮青伸手接過來,玉杯入手的溫度并不太燙,她垂眸一瞧,見杯中無茶,是杯白水。她低頭喝了口,水溫正好,不由又有些驚訝,為男子的細心。
“這可算正確之事?”頭頂,步惜歡聲音傳來,帶著低低笑意。他似乎并不需要暮青答話,在她抬眼時道,“餓了一晚了,廚房做了宵夜,一會兒送來,用過再睡。”
暮青又愣,抬眼。
“閣樓四周有人守著,可安睡。”步惜歡道,“前頭尚有事,朕先去,一早再來瞧你。”
暮青看了他一會兒,頷首。她知道他有很多事忙,今夜她審出了真兇,善后事宜不歸她管,他卻要忙。其實她自己來閣樓休息也可以,他沒有必要將她送來,也沒有必要親自端茶送水,還去廚房吩咐宵夜。她今夜問審皆因兩人之間的交易,他本可以理所當然地受著,這般待她,倒叫她覺得心中有些虧欠。
暮青垂眸,待再抬眼,見男子已如一道月影,掠窗而去了。她喝了兩杯水,等了一兩盞茶的工夫,一名小廝送了宵夜來。
那小廝暮青識得,正是她在刺史府驗尸那晚被她支開去跟查兇手腳印的人。小廝瞧見她,目光有些別扭,暮青知道大抵是那晚她的行事讓他有些不快,但她沒說什么,只管吃她的宵夜。
走到桌前一瞧,不由一怔。雪白的芙蓉羹,上頭飄著層油亮,聞著香甜,應是蜂蜜。
芙蓉蜂蜜羹——養嗓子的。
暮青垂眸,唇邊不自覺地帶起抹淺淡弧度,昏黃的燭光映著,那笑微暖。
小廝退在一旁,見了有些驚訝。那晚驗尸,這姑娘清冷刺人,沒想到居然會笑。這事……復命時得與陛下回稟。
暮青不管小廝心思,她喝了羹,又喝了杯溫水,見小廝將碗筷收走,便關了窗子去帳中歇息了。
這一夜,暮青睡著,刺史府前院卻折騰了一宿。
那夜前后門值守的四名公差被綁了起來,廚房的人和前院送茶點的小廝也都被控制住,由于暮青說那接頭人是能經常出府的人,而經常出府的人很多,侍衛、公差、小廝,都有可能。因此,刺史府的人一個也未用,魏卓之發了信命綠蘿帶了幫江湖人來,去了何承學府中。刺月部刺衛控制住了府中人,綠蘿帶著人進了書房找密信。
江湖人手快,女子們心又細,面對書庫般藏量的書房,一夜不停地拆書找信,天蒙蒙亮時,九封密信被遞到了刺史府。其中一封密信所提及之事正是近期的部署,應該便是那晚所丟的信了。
暮青所言,竟分毫未差!
陳有良捧著信進屋時,步惜歡正負手立于窗邊,晨光自天邊而起,男子望那天邊,氣度雍容矜貴。陳有良將信呈來,男子卻未急著看,只問道:“可服了?”
陳有良微怔,片刻后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確有奇才。但……”
他抬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問案,始終不和禮法。臣以為……下不為例。”
“迂腐!”步惜歡回身,目光微涼,“朕問你,何謂國家,何謂家國?”
“所謂國家,先國而后家。所謂家國,先家而后國。前者乃大義,后者小義也。”陳有良道。
“淺論!所謂國,朕之義,良臣之義。所謂家,百姓之義。古來將士戍守邊關保家衛國,先保家后衛國,可見百姓心中,家之義重于國之義。朕之國,無家則無民,無民則無國。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齊,何以論國治?”
陳有良抬頭。
“卿責女子問案,有亂禮法綱常,可思過她為何問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會問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于她不過閑事!”
陳有良一僵,怔怔無言。
“古來男子為國,女子為家,乃為綱常。卿墨守禮法綱常,可曾思過,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過,卿這刺史之過,朕之過!”
陳有良一震,噗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悲愴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過!”
屋中未點燈燭,陳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里,微渺,微顫。
晨光漫進窗來,步惜歡負手望著地上臣子,半晌,道:“確是你之過,可還要辭官?”
“臣不辭!望陛下恩準臣追隨陛下,鞠躬盡瘁!”陳有良額頭緊緊貼著地,悲道:“臣定改了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后責人定先罪已!”
屋中無聲,陳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過了多久,見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頭頂一道目光落下,他見不到,卻能覺出那漫不經心,那睥睨雍容。半晌,聽男子懶懶道:“起吧。”
“臣……謝陛下!”陳有良顫顫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頰,垂著頭愧不敢抬。
步惜歡從他手中拿過那些密信,一張張打開來看,“都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