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總是在樓尚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這么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樊老有告訴弗雷德里克說,他的徒弟要到艾萊島找人。
但樊老知道的消息比較有限,也不可能像樓尚這樣,直接拿著一張照片“找人”。
樓尚是出于一種非常微妙的心理,把孟千尋媽媽給他的照片拿出來給弗雷德里克看。
媽媽在樓尚的記憶里面,一直都停留在七歲。
七歲,還是一個男生會崇拜自己爸爸媽媽的年紀。
當地警察都說,沒有人能進去參觀,可見進去布倫施威格酒廠,試衣間極其困難的事情。
可他的媽媽第五綺雯,不僅自己進得去,還可以帶孟千尋的媽媽進去參觀。
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媽媽是非常特別而又厲害的存在。
差不多就是那種,你們誰都不行,就我媽媽可以的,七歲小孩的心態。
樓尚七歲之后,就沒有再見過第五綺雯,甚至連和第五綺雯有關的消息都沒有。
會因此產生“返璞歸真”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
只不過,樓尚沒有想到,自己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孩童心態,會引爆這么大的一個驚天巨雷。
樓尚在這樣的事情上有孩童心態,本地警官弗雷德里克,自然也不甘示弱。
三十七年前他哥哥家的滅門慘案,當時的警察肯定也進去了,但那個時候,耶羅尼米斯還沒有成為警察,所以他想要進到里面,證明一下自己的膽量,肯定也是沒有可能的。
幾年之后,弗雷德里克成為了警察,可那個時候的耶羅尼米斯的古堡,早就隨著布倫施威格酒廠的關停,不再對外人開放。
即便是做了警察,也不可能隨隨便便想進誰家就進誰家。
整個艾萊島的人口加起來,才只有小幾千的規模。
雖然是一個以威士忌聞名于世的島嶼,但艾萊島卻很少有那種在大街上游蕩的醉漢。
治安也好到很多人家里,都是夜不閉戶的。
命案在艾萊島,是非常稀有的。
稀有到,很多“膽大”小孩子,會把去“命案現場”獵奇,當成是成長歷練的一部分。
弗雷德里克想要去命案現場看看的愿望,很多年都沒能實現。
有介于此,時隔十九年,弗雷德里克能夠一眼就看出來自己經手的命案的“主角”,就成了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絕大多數的時間,弗雷德里克在艾萊島做的,都是“社區民警”的活計。
布倫施威格酒廠所在的古堡,是耶羅尼米斯的私產。
酒廠已經關停,和任何人都沒有生意往來,在這種情況下,耶羅尼米斯自然是有權拒絕任何人的參觀的。
但如果那里發生了必須要有警察進去處理的事情,就另當別論。
命案,肯定屬于必須由警察來的事情的范疇。
相較于樓尚那一張照片證明“十九年前,有人進去了”,自然是弗雷德里克作為直接經手人的參與級別“更高”。
按照弗雷德里克的心理預期,樊老的小徒弟,在知道他是十九年前命案的經手人之后,應該會非常興奮地和他討論這件事情。
然后問能不能也帶他進去參觀一下,再然后,他就告訴剛剛還在嘚瑟的“小孩”,這是本地警察的特權。
看著福爾摩斯長大的弗雷德里克,把樓尚和帥戈在夜半時分出現在布倫施威格酒廠的行為,理解成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時不時都想要去“命案現場”一探究竟的同類人。
但很快,多年的辦案經驗,讓弗雷德里克意識到,樓尚和帥戈,并不是那種周游世界,參觀甚至是購買兇宅的那種,有特殊興趣的人。
因為他沒能從樓尚的眼睛里面,看到期待中的兩眼放光。
也沒有等到樓尚和帥戈在第一時間追問命案的細節。
或許,這個世界,一直都有一只黑暗的大手,會把所有的壞消息都聚集在一起,會讓倒霉的人喝涼水都塞牙。
但大手再怎么黑暗,也僅僅只有一只。
只要經歷得足夠多,就知道,不論被什么東西塞住了牙齒,都一樣可以用牙線慢慢地清除。
真相就擺在樓尚的面前。
面對或不面對,真相它就在那里,不偏不倚。
樓尚強迫自己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繼續和弗雷德里克的談話:“您,記得的,這個,女人,她是我的媽媽。”
弗雷德里克已經推理出來,樓尚和帥戈出現在布倫施威格酒廠的原因和他預想的不一樣,卻不能真的擁有像福爾摩斯那般敏銳的偵查力。
樓尚給出的這個信息,對弗雷德里克來說,也是一個重磅炸彈。
他當年經手的案件的女死者,除了一個四歲的女兒,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
“很抱歉。”弗雷德里克為自己沒能事先想到樓尚和死者的關系道歉。
“您無需抱歉,您……能我我講一講,當年發生的事情嗎?”樓尚已經過了不愿意面對現實的時間。
他最崩潰的,是看到報紙上報道的那個時候。
在那之前,他是來找媽媽和妹妹的。
在那之后,他能找的人,就只剩下了妹妹。
來艾萊島之前,樓尚就做好了最差情況的心理準備,媽媽可能嫁給了一個年長很多的人。
來了之后,才發現,事實比他預想的最差情況,還要差得多。
看完十九年前的舊報紙,樓尚多么希望,孟千尋說的,她媽媽嫁給了一個年紀很大男人是真的。
那樣,至少,媽媽是還活著的。
和生死相比,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在帥戈趕到艾萊島的那個時候,尤其是在Lochindaal酒店的餐廳,遇到樓夏之后,樓尚就已經沒有之前那么崩潰了。
等到和孟千尋的媽媽把合照給到他之后,樓尚已經接受了媽媽離世的事實。
就算命運太過殘忍,至少,上天沒有帶走妹妹樓夏,至少他還有自己心里的那道光,可以作為努力的方向。
他還有一個妹妹等著他守候,他沒有崩潰的資格。
“當年意外離世的亞洲女人,不是沒有親人嗎?”弗雷德里克也是有些意外:“你有能夠證明你和死者關系的文件嗎?”
“我這次過來的比較匆忙,并沒有帶有效的法律文書一類的東西。這張照片,是當時我媽媽帶進酒廠參觀的這位女士給我的,我非常確定,照片里面的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她叫第五綺雯。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找我的戶籍所在地,出具我的身份證明。”
家里面,關于第五綺雯的一切,都被樓房抹去了,但派出所肯定能找到當年第五綺雯的護照和身份證照片一類的東西。
樓尚接受了這個提議之后,就開始沉默。
“當年的事情,最奇怪的,是耶羅尼米斯·布倫施威格的態度。我們一度懷疑他和這樁命案有關。你們要是能提供身份證明就好辦了,我可以帶你們去警局找一找當年被封存的卷宗。”
“耶羅尼米斯·布倫施威格的態度怎么了?”帥戈決定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幫自己的兄弟了解更多的消息。
“一開始,他極力撇清,說自己和死者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偶然的師徒關系。非常暴躁地讓我們去尋找死者的親屬。他自己也有給大使館打過很多的電話。”
“這聽起來,并沒有很奇怪。”帥戈基本上知道樓尚掌握的所有信息。
“一開始,確實是的。但是,死者入境時候留的緊急聯系人的電話第假的,我們和大使館都打了,對方也堅稱自己和死者沒有關系。我們找了兩天,都沒有找到死者的直系親屬,就在我們想著要做進一步調查的時候,耶羅尼米斯卻忽然改口,說他和死者有事實婚姻關系。”
錄完口供又翻供的行為,很難讓警察不懷疑。
“然后呢?”帥戈繼續了解細節。
“然后耶羅尼米斯就成了頭號嫌疑人,被我們給挖了一個底朝天。我們所有人都在心里認定他是有罪的,但再怎么深挖,耶羅尼米斯也確實是沒有作案的時間和條件,最后這個案件就以人口自然死亡意外結案了。”
“自然死亡?”
“對,就是猝死。卷宗里面應該有當年的死因調查和尸檢報告。等下到了警局,我再把卷宗拿出來看一看。你們要是能讓你們當地的派出所,把親子關系證明傳真過來的話,也可以把卷宗直接拿給你們看。”
弗雷德里克解釋了一下必選要拿到親屬證明才能開卷宗的原因:“在排除了耶羅尼米斯的嫌疑之后,我們應當事人家屬的要求,對卷宗做了保密處理,對媒體和外界封鎖了消息。非直系親屬,不能查看。”
弗雷德里克帶著樓尚和帥戈到警局的時間,已過半夜十二點。
國內和蘇格蘭的時差,剛好可以讓帥戈在最短的時間里面,幫樓尚拿到弗雷德里克需要的證明文件。
第一經紀人認真起來,那速度也不是蓋的。
不僅找派出所要了親子關系的證明,連英文翻譯都直接做好了,一起發傳真過來。
警局的卷宗,比媒體報道的只言片語,詳盡了不知凡幾。
囊括了耶羅尼米斯寫給第五夏的信里面,除了他說自己是一個被詛咒的人,并且希望第五夏繼續厭惡他之外,幾乎所有的信息。
甚至還有很多信里面沒有寫到的。
耶羅尼米斯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偶然”收留了第五綺雯和第五夏。
又是在什么樣“偶然”的情況下,和第五綺雯開始師徒關系。
第五綺雯死的時候,第五夏才四歲,必須要有監護人。
法官最開始,是把第五夏判到了一個福利機構,進入了等待被收養的名單。
最后身有殘疾的耶羅尼米斯,借著和第五綺雯的事實婚姻關系,以及一份詳盡而又完整的教育計劃,優先于其他家庭,獲得了第五夏的撫養權。
除此之外,卷宗里面還有一份社工的回訪記錄,和一份公益性質的兒童心理醫生的的治療報告。
一開始,心理醫生是希望能夠通過心理干預,盡快讓第五夏從媽媽去世的時候,被鎖在威士忌倉庫拍門的陰影里面走出來。
當發現第五夏從醫院醒來之后,壓根就不記得之前的事情,心理醫生就做出了不治療比治療好的結論,如果有問題再去復查。
社工也在第五夏上學之后,停止了定期的回訪。
樓尚和帥戈在警局翻看卷宗的時候,喝了至少1.5L威士忌原酒的第五夏,也開始有了難得的醉意。
等到天亮,她就把自己不愿意繼承遺產的決定,告訴布倫施威格家族的遺囑執行人。
拋開了一切枷鎖的第五夏,有了難得的片刻輕松。
即將要徹底告別布倫施威格家族的第五夏,事不關己的看起了,耶羅尼米斯留給她的,除了十萬瓶威士忌以為的那三樣東西。
那一封信件。
那一份調查。
那一本家譜。
上一次,看耶羅尼米斯的信,第五夏只看“你的媽媽”這四個字就沒有能夠再看下去了。
她,第五夏,沒有媽媽。
這一次,因為事不關己,第五夏就像看別人家的故事一樣,順順利利地看了下去。
第五夏沒有什么感覺地看完了耶羅尼米斯的手寫信,她有點醉了。
以第五夏的酒量,喝兩瓶700ml的普通威士忌,是毫無壓力的微醺。
但布倫施威格家族的威士忌原酒,即便經過幾十年歲月的洗禮,也肯定超過了常規威士忌的四五十度。
更何況,第五夏還喝了不止兩瓶的量。
放到平時,就算比微醺更醺一點,第五夏也不會允許自己徹底喝醉。
像今天這樣的,無事一身輕的情況,可以例外。
醉得腦子不太好使的第五夏看了一遍信,壓根就沒有看懂信里寫了什么。
然后她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不管看多少遍,都一樣沒有看懂。
然后,第五夏就被自己給蠢哭了。
嚎啕大哭。
仿佛要流盡從四歲開始儲存到現在,一次都沒有開過閘門蓄眼淚池。
迷醉狀態的第五夏,越哭越是不解,為什么,別人家的故事,能把連笑都不會的她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