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夏知道自己沒有歐洲血統,這是肉眼都看得出來的事情。
但她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哥哥,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在蘇格蘭有過媽媽。
或許是出于自我保護,第五夏的記憶開始于四歲之后。
這樣一來,她就不需要記得,自己曾經在一具尸體的邊上,拍門三個小時,直到暈厥。
耶羅尼米斯原本就是個性格孤僻個“孤寡老人”,在第五綺雯死后,更是把孤僻這兩個字演繹到了極致。
因為全艾萊島的人都說耶羅尼米斯娶了第五綺雯,又因為姓氏的不同,連第五夏自己都以為養父耶羅尼米斯是她的繼父。
第五夏對耶羅尼米斯一直以來的極度冷酷,是心懷抵觸的。
就算是繼父,就算沒有血緣關系,那也一樣是有撫養義務的。
冰冷至極,不聞不問,這絕對不是稱呼里面帶“父”子的人,應該做的事情。
第五夏的廚藝,就是從五歲的時候開始,踩著小板凳給自己做飯練出來的。
五歲,別人的家小孩,都還在花園里面過家家,第五夏卻已經學會了,冷飯熱飯炒鍋巴。
耶羅尼米斯其實也不算完全不管她,至少第五夏從小到大,念的都是貴族學校。
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可能在念書的時候,就認識文藝。
第五夏在蘇格蘭成長的這十幾年,布倫施威格家族已經窮得連房子都修不起了。
按照這個邏輯,耶羅尼米斯對第五夏還是非常盡心盡力的,就像那些勒緊褲腰帶也要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學校的中國家長。
事實情況和這個邏輯,有著比較大的出入。
歐洲的貴族學校,大多還是很看重傳承的。
布倫施威格家族的鼎盛時期,曾經給蘇格蘭的很多私立學校捐過錢。
第五夏就是這樣,憑借著“布倫施威格家族祖先”的庇佑,進了私立貴族學校,并且全程減免了學費。
但是,減免學費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第五夏根本就不屬于這個貴族群體,她連學校的制服都買不起,要靠別的同學的家長接濟。
這樣的“特別關照”,對于一個剛剛開始上學的小孩來說,絕對是一種莫大的傷害傷害。
那些家長接濟第五夏的是什么目的?
那些家長會怎么和自己的小孩說起?
第五夏不止一次聽到那些家長在做完好人好事之后,就勸自己的小孩,不要和第五夏這樣出生的人在一起玩。
如果可以,第五夏寧愿待在一個公立的、非貴族的學校。
耶羅尼米斯根本不管第五夏能不能適應,他一次都沒有出現在學校。
第五夏在學校上學的整個過程里面,從來也沒有過家長這個物種。
即便是放假回家,第五夏也很少能夠見到耶羅尼米斯。
每一次見到,耶羅尼米斯都會拿一種讓人毛骨悚眼的眼神看第五夏。
這讓第五夏覺得膈應,也是她在十三歲就選擇自立的原因。
耶羅尼米斯原本還曾寄希望于第五夏能夠繼承她媽媽在品酒和釀造方面的天賦。
第五夏自小就展露無遺的,極不靈光的味覺和嗅覺,讓耶羅尼米斯對這個養女,極度失望,沒有任何的親切可言。
耶羅尼米斯終其一生,都沒能找到第二個他看得上的,能夠釀造布倫施威格威士忌的傳承人。
耶羅尼米斯的遺囑里面給第五夏留下了四樣東西:
一本家譜——傳承了五百年的布倫施威格家族和威士忌釀造技藝。
一封信件——耶羅尼米斯和第五夏媽媽師徒關系的說明。
一份調查——第五夏媽媽當年意外死亡的調查報告。
最后一樣,才是十萬瓶釀造方式已經失傳的布倫施威格威士忌。
耶羅尼米斯留給第五夏的這四樣東西,除了威士忌,無一不是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
樓尚從來都不會看帥戈的直播,但這一次,他偏偏就特地找司機要了手機來看。
并不是樓尚知道自己真的很紅之后,就徹底落入凡塵,開始關心起了帥戈直播的日常。
而是一天之內,聽帥戈和她吹噓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次,今天要請一個唯粉吃飯。
還每一次都特別強調:“是本帥的唯粉,不是被甩哥的。”
帥戈的鄭重其事,讓樓尚沒辦法不關注,胖戈噸第一次請女孩子吃飯這件事。
念書的時候,少女之友胖戈噸,比較囊中羞澀。
女生們找他又多半是為了襯托自己的美。
所以不管是吃飯還是奶茶,帥戈向來都不會主動埋單。
胖戈噸沒錢的時候,各種愛錢小氣。
有了錢之后,這個習慣,也沒有怎么改變。
帥戈連面都沒有見,就開始心癢要請吃飯的女孩,在樓尚的記憶里,還真的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樓尚自己,是心結還沒有打開。
或許,找不到媽媽,樓尚就永遠都放不下過去。
或許,找不到妹妹,找不到照亮他心靈的那道光,樓尚就永遠都沒辦法真正擁有自己的幸福。
但樓尚沒有理由,不希望帥戈能早日找到屬于他自己的幸福。
胖戈噸在鏡頭面前談笑風生的這五年,從21歲到26歲,早就到了應該好好談一場戀愛的年紀。
既然看了直播,樓尚肯定也聽到了,孟千尋借著誤入直播間的威士忌的腦補的那個故事。
詆毀被甩哥的媽媽,在風華正茂地時候,嫁給了一個七十歲的殘障人士。
原本,樓尚聽到這樣的話,是應該生氣的,誰能接受別人這樣說自己的媽媽呢?
這也是帥戈后來有點不待見孟千尋的原因。
但樓尚并沒有生氣。
誠然,他一個字都沒有提及的布倫施威格威士忌,如帥戈所言,是受人之托。
也的的確確是帥戈先樓尚一步,放到直播間的。
但這瓶威士忌和他的關系,是不是真的如帥戈所言,全是孟千尋腦補出來的?
樓尚心里的答案,是否定的。
孟千尋的這番推論,在樓尚的心里,激起了驚濤駭浪。
他回想自己見到第五夏的第一眼。
那時候他高燒到已經有點不太清醒了,可他就是一眼就確信,出現在他面前的第五夏,就是他的妹妹樓夏。
他回想起文學的媽媽仝畫見到自己的第一眼,說他和第五夏是一個模子里面刻出來的。
冥冥之中,有太多的事情,把他和第五夏聯系到了一起。
因為最初的“車禍現場”,因為文藝解釋說第五只是隨口的音譯,并不是真實的姓氏。
樓尚才強逼著自己,把所有的預感都給壓下了。
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
可是,第五夏和孟千尋,兩個完全沒有交集的女孩,在同一時間,帶著兩瓶一模一樣的威士忌,來到同一座城市。
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一切都是上天的指引嗎?
在所有的預感都歸為之后,在知道布倫施威格是威士忌是以家族的姓氏命名之后,在知道第五夏和這個威士忌家族的傳承人有著不一樣的姓氏之后。
樓尚幾乎就已經可以確認,第五夏就是她的妹妹樓夏。
他現在只需要確認,那個傳聞中的那個要嫁給布倫施威格的亞洲女人,是不是姓第五。
在回去樊老酒窖的路上,樓尚向帥戈提出了一個請求:“能不能麻煩你,找孟千尋問一下,她的爸爸,有沒有聽說,十九年前,準備重啟布倫施威格酒廠的,那個極具釀酒天分的亞洲女性叫什么名字,哪怕沒有全名,只有姓氏也可以。”
“你丫燒都退了,腦子怎么還在蒸汽爐里面擱著呢?你丫到現在還沒放棄?”
“我當然沒有放棄。而且我現在非常確定自己之前放棄錯了。如果,布倫施威格才是第五夏嘴里,那個上個月去世的爸爸的姓氏,那么她的名字里的Diwu,就肯定是媽媽的姓。文化大使既然說Diwu是音譯,那為什么就不能是第五呢?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這么確定你丫干嘛不直接去認親啊?你丫回樊老那兒是要干嘛?”
“辭行。我要去一趟蘇格蘭,你盡快幫我辦簽證。”
“你丫腦子是有病吧?人都在這兒呢,你跑去蘇格蘭?”樓尚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他要去蘇格蘭,他要去艾萊島,他要去布倫施威格酒廠。
他要知道,十九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媽媽真的在十九年前就嫁給了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嗎?
布倫施威格酒廠又為什么沒能在十九年前重啟?
太多的謎團,似乎都只有到了艾萊島,到了布倫施威格酒廠,才能找到答案。
“我確實有想過,直接沖去文總的家里,告訴她,她就是樓夏,就是我的妹妹。我找了妹妹這么多年,我終于找到她了,我連鞋子都穿好了。”樓尚不可能沒有過直接和樓夏相認的沖動,他當時如果有文學的電話號碼,肯定就直接打過去了。
但樓尚很快就讓自己冷靜下來了:“我不能急著在這個時候相認,我不想再一次嚇到樓夏。”
“沒影的事兒,你丫就一口一個樓夏。你丫就這么去蘇格蘭,那樊老怎么辦?樊老今年九十歲了,你丫說走就走?”
“我只是想要去看一看樓夏成長的地方。我看一看就回來。”樓尚從來也沒有想過要一走了之:“你知道嗎?如果孟千尋說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那我的妹妹一定有著一個,比我還要更加黑暗的童年。我竟然會傻傻地以為,她肯定過得比我好。我還曾經不止一次地,嫉妒和埋怨過。”
樓尚有點激動地拍了拍胖戈噸的肩膀:“帥戈!我要去蘇格蘭!我要知道樓夏到底發生了什么!樓夏為什么會是現在這樣的性格!樓夏為什么一點都不記得我!”
激動過后,樓尚收回了自己放在帥戈肩膀上的手。
窗外,車流漸稀,霓虹漸滅,對著一個沒有焦點的遠方,樓尚淡淡地說出了,壓在他心底的話——
“往后余生,我來守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