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月光昏暈,整個大地都似乎沉睡了過去。
潁川荀氏舊宅之中,一名面如冠玉氣度不凡的青年,正意志消沉的躺在榻上,雙眼迷離,拿著一只酒壺,不斷的向口中灌著酒水。
窗外的月光灑在他的面龐上,絲毫不見往日的沉著自信,剩下的僅有頹廢和迷茫。
“咯吱。”
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名容貌俊秀,與榻上青年有三分相似之人,不急不緩的走了進來,皺了皺眉頭嘆息道。
“文若,別再喝了!”
荀彧仿佛沒聽見,雙目無神的看著窗外,不停的仰頭灌酒,周身到處都是水漬,也分不清到底是酒水,還是他的淚水。
荀湛就這么靜靜的站在榻前,看著親弟弟自我麻醉,直等到他將酒壺里的酒喝光了,才嘆了口氣說道:
“你這樣,又能于事何補?”
荀彧自嘲一笑:“現在誰都沒法補了,你這次冒險回潁川,是陳敗也要稱帝了吧?”
荀湛嘆息了一聲,坐到荀彧的榻上: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主公難道還不該稱帝嗎?”
如今天下諸侯,即便算上交州的士燮,也就剩下九位。
其中曹操和陶謙歸順了袁紹,算不得一方諸侯;劉備和劉焉名義上歸附了劉表,也只能算一方勢力。
交州地廣人稀,根本沒有爭霸的實力,士燮八成扛不住南漢的壓力,歸順也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真正的諸侯也就剩下四方,董卓、袁紹、劉表、陳敗,分別代表著關中、中原、江南、河北。
倘若這四方勢力只有一個稱帝,那幾乎和找死沒什么區別,很快就會被其他三方一起聯合殲滅。
即便有兩個稱帝,雖然局面敗壞,但大漢養士四百載,士人之中依然有大量忠義之人,未嘗沒有挽天傾的可能。
可現在連宗室之后的劉表都稱帝了,大漢的威信又還能剩下幾分?
別看南方劉氏三牧都是漢室宗親,但三人全是西漢皇帝的后裔,與東漢光武一脈沒有一毛錢的關系。
他們這種稱帝之法,在很多遵循傳統的士人眼中,與袁紹董卓沒多少區別。
這也是劉備在蜀中稱帝之后,不被中原世家承認的原因之一。
按照正常的程序,應該是三劉先立一位光武之后,哪怕幾年后就將皇位禪讓給劉表,這樣也能名正言順承襲光武一脈的帝位。
同宗內部讓位于賢,也算是千古佳話。
可劉表不知道怎么就失了智,被劉焉和劉備一通忽悠,直接就在襄陽登基稱帝。
這下他雖然依舊國號為漢,但已經和之前的大漢不是一個概念,就像劉備的蜀漢,時人大多稱為蜀國,而不是漢國。
劉表這樣一亂搞,他那漢室宗親的身份,不但沒能帶來任何幫助,反而給天下間心懷漢室之人,潑了一盆冷水。
甚至就連荀彧這樣的鐵桿,都已經灰心喪氣了。
之前曹操不知為何,忽然性情大變,不但沒了往日的堅毅和豪邁,就連他這位志同道合之人都避而不見。
當袁紹手下接管了兗州政務之后,荀彧便獨自一人返回了潁川老宅。
每天以酒度日,爛醉如泥,再不復往日的留香荀令之態。
荀湛也是聽說了荀彧的情況,又知道趙空對荀彧的重視。
便在賈詡的協助下,悄悄返回了潁川,準備勸說這位才華橫溢的弟弟加入河北。
荀彧苦笑了一下說道:“也是,現在天下大勢都到了這般地步,不管陳敗想不想稱帝,你們也會逼著他稱帝。”
荀湛目光躲閃了一下,有點不敢和荀彧對視。
趙空現在雖然還沒正式稱帝,但以荀氏為首的世家大族,都已經在用各種方式勸進,以圖獲得從龍之功。
“文若,漢室衰亡已成定局,即便是南邊那個偽漢,也根本沒有統一天下的希望。”
“你歷來比我聰明理智,應該看得出來,河北才是四方中希望最大的一家,還是與我一起來輔佐主公吧。”
荀湛拉著荀彧的手,一臉誠懇的說道。
“已成定局?”荀彧有些自嘲的嘆道:“若不是陳敗的驚天一擊,天下局勢也未必會到這個地步。”
荀湛搖了搖頭說道:“主公當著我們的面對天起誓過,漢帝絕非是他所殺。以主公如今的威望,根本沒必要再騙我們這些下屬。”
趙空可以確定劉協不是他殺的,不管怎么說劉協也是大漢天子,要真是死于他之手,自身的氣運,無論如何都會產生極大的變化。
所以為了安撫河北人心,趙空當著所有文武官員的面,立下毒誓,以證自身清白。
這個時代的人對誓言都很看重,也相信當眾立下的誓言會應驗,因此在趙空立誓之后,河北內部還真沒人再懷疑他。
包括荀彧聽了此事,也有些遲疑起來。
確實,以趙空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在漢室尊嚴盡喪的情況下,還真沒必要違心立誓咒自己。
不過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皇帝是不是趙空所殺已經不再是重點,荀彧嘆息了一聲問道:
“陳敗真值得我們荀氏舉族投靠嗎?”
之前荀氏一分為二,一半族人遷往河北和海外,投靠了趙空這一邊。
另一半族中精英,明面上留在潁川守護祖業,實則卻在暗中支持荀彧。
如果現在荀彧都投入趙空的麾下,那就等同于整個荀氏都選擇了趙空。
作為天下前四的超級世家,荀氏完全有矜持的資本,更有多方下注的實力,即便再怎么看好趙空,舉族投靠都有些莽撞了。
荀湛笑了笑說道:“文若,你沒去河北真正看過,根本沒法想象現在河北的強大。”
“主公今年甚至取消了治下所有的農稅,禁止民間的糧食交易,轉為各地衙門統收統銷。”
“再通過地方上的‘國企’,制造出大量工業產品賣給老百姓,使得如今的河北繁盛至極。”
荀湛跟著趙空的時間相當長了,說話時經常帶出一些趙空口語中的詞匯。
荀彧雖然沒聽過這些詞,但以他的智慧,完全能猜測的七七八八。
“要是按照這種方法,你們真有這么多的貨物賣給百姓?”
不愧是這個時代的內政達人,荀彧很快就抓住了趙空政策中的最大問題。
荀湛點了點頭說道:“其實主公不僅僅是陰陽家的傳人,同樣是墨家和法家之大成者。”
“主公制造出了一種織布機器,取名為飛梭織布機,將紡織的效率足足提高了二十多倍!”
“若非現在紡紗不夠,恐怕河北千萬百姓,人人皆有新衣可穿。”
“河北鋼鐵之多文若你也知道,現在主公拿下草原之后,又在新設的包頭縣發現巨型鐵礦。”
“為了在草原上安置大量百姓,主公在包頭縣設立了第二個鋼鐵廠,招募了大量工人。”
“如今河北的鋼鐵多到用不完,只能大量制造鋼筋建設樓房,然后將這些精致的樓房賣給百姓……”
聽荀湛滔滔不絕的講述著趙空的治國之道,荀彧是越來越驚訝,問題也越來越多。
兩人一直聊到下半夜,荀湛才真誠的說道:
“文若,主公的發展眼光和內政能力,絕對是超越蕭何丞相的存在。”
“從他率軍前往臺島,到現在也不過九年多,拿下河北更不到兩年時間。”
“在主公提出的宏觀調控,以及大量‘國企’的帶領下,河北簡直是一天一個樣,原本被逼迫拿田地換股份的世家,也都賺的盆滿缽滿。”
“愚兄敢說,只要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單憑河北四州和海外諸島的產出,哪怕養整個中原五千萬人都沒有壓力。”
自從拿下河北之后,趙空便打算走俾斯麥時代的王朝社會主義道路,又融合了一些斯大林經濟的特點。
不到兩年就在河北四州搞出兩百多家國企,又將每家國企的三成股份,強迫賣給當地世家。
這種前所未有的經濟模式,很多人不能理解。
但田豐等人考慮到有臺島和南韓的糧食,東瀛運回的大量銅錢,即便搞砸了也賠得起,所以才老老實實的執行趙空的政策。
不過自從今年年初開始,大量“國企”創造出的財富,簡直如同滾雪球一般,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原本對趙空明面上服從,暗地里抵制的河北世家,這波更是吃得滿嘴流油,再加上海外封地的誘惑,幾乎都化為趙空最堅定的支持者。
即便傳出他轟殺皇帝和百官的消息,這些受益頗深的世家,也都全力協助控制民間的輿論,使得河北四州民間沒鬧出任何風波。
除了這些河北世家之外,包括剛拿下沒多久的草原各部,也都被卷進了大經濟體系。
趙空通過國企,用銅錢大量收購牛羊馬,乃至在鮮卑人看來毫無價值的羊毛。
同時允許治下的鮮卑人,用銅錢購買包括糧食、食鹽、鐵器在內的所有物品。
不知不覺間讓這些草原蠻子,拋棄了以往以物易物的習慣,開始接受了金錢的概念。
在趙空或明或暗的引導下,最近這幾個月,諸多嘗到中原富庶生活的部落首領,已經開始放棄以往的生活習慣。
相對成長緩慢的牛馬,羊毛的實際產值明顯更高。
各部首領為了能收獲更多的羊毛,大量騎馬射箭的戰士,全部被逼著去放羊了。
雖然他們本來就是牧民,但以往起碼還會抽時間磨練武技,現在成天都困在羊身上,琢磨怎么才能產出更多羊毛。
再加上趙空以大首領的身份,親自前往各部落,要求羊毛的收益,部落首領必須讓出一半給牧民。
這使得他不但獲得大量牧民的擁戴,更將治下鮮卑人的心思,全部轉到了羊身上。
隨著各部落瘋狂圈地養羊,另類的“羊吃人”現象,硬是提前一千多年,出現在了東方大草原之上。
大量耕牛、羊肉、馬匹和羊毛紡織物進入河北,使得河北四州愈發的富饒強盛。
雖然不是說錢糧富足就一定能奪得天下,但卻能給荀湛等人帶來無窮的底氣。
也正是這個原因,荀湛才甘愿冒險,親自返回袁紹治下的潁川郡,勸說能力比自己還強的親弟弟,想要進一步加強荀氏在河北的地位。
荀彧思索了一會兒,抬頭問道:
“四哥,那你考慮過沒有?你現在已經是河北重臣,地位僅在田豐之下,與程昱并列。”
“公達又是陳敗的心腹謀士,恐怕只有那位神秘的賈文和可堪并列。”
“假如我再加入河北,你確定陳敗不會對我們荀氏產生忌憚之心?”
荀湛微微一笑,自信的說道:
“這個你就放心吧,主公并非常人,壽元遠遠超過我們這些人,高祖的那些顧忌,在主公那里根本不存在。”
“只要主公在世一日,群臣又有誰敢言反?”
“我荀氏就是再怎么勢大,主公也是翻手可滅,這種情況下,哪里還會存在忌憚之心?”
荀彧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且容我再思考幾天吧。”
荀湛也知道不能太過緊逼,笑了笑說道:“盡快吧,主公下個月就要稱帝了,一前一后完全是兩個概念。”
荀彧抿了抿嘴,輕聲道:“我知道了。”
看著微笑離去的荀湛,荀彧有些悵然若失,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自言自語道:
“袁紹疑似被人借尸還魂,實不可敵也,文若速投河北,借陳敗之力,滅此妖邪!孟德,漢室真的就不能興復了嗎?”
曹操、袁術、陶謙之所以忽然投靠袁紹,毋庸置疑是袁初用了某些手段。
可曹操畢竟是一世人杰,哪有那么容易被徹底控制。
再加上他和袁紹從小玩到大,自然察覺出這位好友的異常,但確實又無力反抗,只能偽裝成順服的模樣。
雖然曹操不敢直接見荀彧,但也通過心腹給他塞了張紙條。
可荀彧卻很清楚,他一旦去了河北,那支持漢室正統復興的力量,必然會就此衰敗,甚至用不了多久就會煙消云散。
所以從兗州回來之后,荀彧才一直猶豫遲疑,甚至極其罕見的借酒消愁。
可今天被荀湛這么一勸,特別是趙空發誓劉協不是他所殺,也算將荀彧的心結勉強解開。
既然有了下坡,荀彧這樣的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么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