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子一把握住修女的手,眼前冰天雪地倏忽消融,修女的手也像是一團煙霧,從玄微子指間飄散。
“又是這樣。”玄微子說道:“接二連三,你是想用這種手段,將我羈留在這個精神世界嗎?”
話聲落下,并無任何回應。當冰天雪地景色消融之后,周圍景象不再發生變化,反倒是一切事物盡數湮滅,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玄微子。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玄微子能聽卻無所聞、能視卻無所見、能觸卻無所感,無所謂上下四方、談不上過去未來。凡人至此,如入虛無,毫無反饋的感官功能,等同徹底作廢,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意識,飄蕩在虛無黑暗之中。
換做是普通人,意識恐怕也無法在這種黑暗中長久保持自我,哪怕是傳奇級別的高手,沒有超脫爐鼎的不滅神識,也會漸漸在虛無黑暗中陷入寂滅,無法自覺。
但玄微子卻無所懼,他念頭一動,祭起照影含光鑒。如今這件法器已經不是凡物,它勾連著“上升階梯”,是靈能網絡運轉的中樞,完全可以說是玄微子心靈異能集大成的表現,與北斗搖落劍相稱得宜,也是一件仙家法寶。
因此照影含光鑒能夠穿透虛實的藩籬,出現在精神世界中。與之一同而來的,還有靈能網絡收攝的眾生意念。
法鏡高懸,光耀六合,萬千生靈的種種欲念、世間起伏不定的紛紜萬象,彼此交織如網羅,在這個精神世界中轟然鋪展,如同在虛無黑暗中,開天辟地!
九階靈能中有一道“創世術”,名頭看著挺大,可實際就是創造一個半位面。但開辟創造出的半位面,如同剛剛建好的毛坯房,并無生機運轉,對于修仙悟道之人而言大為欠缺,還要多花心思打理經營。
如今身處精神世界中,不可能另外再創造出一個位面,但玄微子卻能利用靈能網絡,來將這個虛無黑暗充實填滿。
精神世界沒有明確的空間極限,但卻有另一種極限,那就是能夠容納多少心念。
人的一生能浮現多少念頭?眾生心念匯聚,彼此交相輝映,這就是“世界”的本質。
沒有心靈的感受與認識,天地山河、動植物類,不過就是一堆存在物的聯系與轉化,沒有“世界”可言。
只有看見了、想到了、區分出自我與外物了,世界才呈現在生靈眼前。
真正的創世,不在于開辟了一方何等玄幻離奇、不可思議的世界,而在于呈現出一個可被感受與認識的世界,甚至創世本身未必需要多么超凡入圣的修為境界。
比如作者寫書,就是將自己內心的世界以文字的形式展現出來,如果這本書沒有人看,那根本稱不上是“世界”,無非是作者的自娛自樂。
每一個具備感知和認識能力的生靈,都因為觀察世界而在內心相應產生一個“世界”。只是普通人的內心往往是混雜不定、狹小脆弱的,不能與修道之人相提并論。
但數以千萬計的普通人,他們的內心世界匯總起來也相當可觀,哪怕只是不安穩的浮光掠影,也足以抗衡神明。
眾生心念隨著照影含光鑒充塞虛無黑暗,以不講道理地手段,試圖撐破這個陷入沉寂的精神世界。眾生心念化作莽莽洪潮,起伏翻飛,駭然至極。
玄微子則是在這片一望無際的汪洋波濤中,足踏不凋金花,如一葉扁舟乘愿渡航,同時口占仙緣:
“愛從情出,苦從識至,茍能一真獨露,萬幻皆空,則愛河浪止,苦海波澄。至此生身受度、死魂受煉,起死回骸、天地合德。”
精神世界中,心口相應、言出法隨,頓時洪波平靖,汪洋泰定。放眼望去,陰霾昏暗盡散,碧空如洗,腳下水面如鏡,恍若置身仙境。
“這就好看多了。”玄微子手捧法鏡,別看他一臉輕松,實則是發動了最高明的心靈異能。改變別人的精神世界,這件事固然可以理解成以靈能惑控心智,可也是逆轉根基、度化天人的大能大力。
如果真是一位傳奇級別的圣職者,玄微子與之面對面地較量,絕對沒辦法改變對方的精神世界。不過玄微子看得出來,自己此刻是被那位“慈愛之母”拖進了她的精神世界之中。
哪怕是地上圣人,在精神世界里,那就算是玄微子的主場了。如果換做是別的傳奇施法者,斷然不會放任玄微子鉆進自己的精神世界,那等同是喝下最致命的毒藥。
可“慈愛之母”的情況有些特殊,玄微子發現她的精神世界確實陷入了沉寂,只因為自己這個外人的到來,泛起一絲漣漪,勾動過往前塵一幕幕地相繼浮現。
總而言之,這位“慈愛之母”可謂是歷盡苦難與折磨,并沒有什么顯赫與富貴出身。依照方才記憶,“慈愛之母”似乎也是在絕望瀕死的境況中,忽然獲得神啟。
玄微子想起女牧師讓娜,她也是憑空掌握神跡。如此看來,神跡確實可以不經傳授,而是經過別的方式直接掌握。
“話說,你還要躲到什么時候?”
玄微子朝著一無所有處開口說話:“你是地上圣人,精神世界被我這樣觸動,你不可能一無所感。還是說,要我親自跟彌菲賽緹絲詢問,她與你是什么關系嗎?”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羔羊啊,攪亂命運的絲線,對你并無益處。”柔和慈祥的女性聲音在整個空間中響起。
“哦?你似乎對我還了解不少?”如今的玄微子早已不將穿越者的身份看得太重,別人就算說破了也無所謂,反正當初盯上創世泰坦的那些神明與不朽存在,都各有來歷。
“我能看見所有人命運的開始與結束,卻對你一無所知。”女性聲音響起。
玄微子淺笑道:“一顆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狂愚之輩無知,妄自揣測后半句所言,是反抗權威、放任自性云云。實不知修道之人逆天改命,旨在反求諸己、逆偽悟真。
造化玄機無量無涯,外力一來,各人便因習性有種種造作。但世人習性難改,注定行止也難改;行止既定,命運便定。我輩修真悟道,首在破除執著習性,澄澈本來面目,自然命運由我、通玄難測!”
玄微子這話說得玄乎,套用通俗解釋,就是修道有成之人,命運擁有超越常人的可能性與選擇權,所謂“逆天改命”便在于此。修道修道,道路是越修越寬廣的,而不是越修越孤僻,否則還談什么逍遙?
所以對于仙家高人來說,看透凡人的心念,自然就能推演出他們面對世事流變時的抉擇與行為,因此可以準確把握他們的命運。
而聽“慈愛之母”的話語,她似乎也有看穿凡人命運的能力,這等近似仙家通明法眼的本事可是不尋常。起碼玄微子沒發現古什姆、“首腦”等神性存在擁有同樣的能力。
女性聲音再度發出:“你有隱藏自身命運的能力,卻偏偏要攪亂別人的命運,讓世界朝著更加混亂無序的方向沉淪。”
“怎么?你覺得我在攪了誰的局嗎?”玄微子說道:“又或者說,我破壞了你的成神大計?我說得對嗎,暗月三女神?”
水面如鏡的精神世界陷入寂靜,玄微子見對方沒有回話,于是繼續說道:“之前我跟烏瑟汀借了一批書籍,誰叫他的老師是藏書最豐富的沙多萬呢?算是對這片大陸上曾經一度盛行的三女神信仰略有了解。
盡管如今痕跡被抹除得不剩多少,但基本還是能拼湊出大概原貌。三女神信仰以女兒、妻子、母親三個位格為支柱,并且挑選有資質的女性,形成最早的祭司群體。可惜面對神圣之主教會的擴張,三女神信仰的教派團體過于松散,在漫長歲月中不斷被消滅、壓制,甚至這些女祭司被污蔑成了女巫。
于是由三女神祭司組成的暗月教派,選擇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道路——打不過就加入。她們一方面化整為零,散成多個女巫秘教私下傳播,另一方面開始向神圣之主教會皈依。由于女性圣職者的憑空出現,如同教會記載的第一位圣人‘受啟者’,為了確保教會信仰根基,以女性神職人員為主的慈愛院相應建立。”
“另一個世界的羔羊,不要妄想污蔑信仰。”女性聲音說道。
“第一,我不是什么羔羊。”玄微子很不客氣地說道:“第二,不要再裝模作樣了。真當我什么都不清楚嗎?教會第一位圣人‘受啟者’,根本不是受到神啟,他是被半巨人用靈能改造了精神世界,將他的靈魂與天國位面形成特殊連接,從而被創造出的另類施法者,就像我剛才做的那樣!
而你、‘慈愛之母’,就是三女神中的母親位格。三女神祭司轉變為慈愛院混入神圣之主教會,終于摸索出一套竊取信仰的方式,讓你可以順利降臨,并且不斷汲取信仰力量來壯大自身,從而讓一個與妓女無異的平凡修女,搖身一變成為地上圣人。”
“你很聰明。”
這次女性聲音不再是從周圍空間響起,一名留著橘紅色長發的成熟修女,出現在玄微子面前,她的神態充滿了慈愛光輝,再堅定的人也會被動搖心智,將她視為母親般親近。
但玄微子不為所動,說道:“其實那名修女早就死了,在你降臨之后,里里外外都換了一個人。由于三女神的特殊性,你只用母親位格容納了神圣之主的信仰理念,而不必徹底轉變自身,好方便啊。”
面前的慈愛之母說道:“或許你也可以這么做,不是嗎?”
玄微子撇嘴不語,就如同玄微子本尊能斬出心靈術士化身,也能斬出收攝信仰愿力的化身,如果花些手段功夫,保不齊他也能斬出一道化身,專就是投入神圣之主教會門下,以和光同塵的仙家心境,反過來包融這道崇圣化身。
可是當玄微子了解到神圣之主信仰的本質,就沒有這種想法了。一場覆蓋人類文明的信仰騙局,真不知道“上升階梯”被破壞后,“天國”會發生怎樣的變動?搞不好連神跡的發動都成問題。
“我知道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么。”慈愛之母說道:“是白霜之主叫你來阻止我的吧?”
“篡奪‘上升階梯’成神的舉動,我還是建議你不要冒險。”玄微子說道:“我看得出來,你為了那一天準備很久了,甚至不惜讓自己的祭司皈依神圣之主,冒著極大的風險轉變其中一面位格的內在性質,還要憑依在人類軀殼之中,最終通過成為地上圣人,以安息死者的狀態,竊奪神圣之主的部分信仰。”
“既然神圣之主不過是半巨人捏造出來的偽神,那由我來取代祂,充實神性內核,又有什么問題?”慈愛之母說話聲調都是慢條斯理、溫柔祥和的,沒有絲毫凌厲逼人。
玄微子沒見過三女神的本體,但是看她們的情況,很可能也是在創世之初,向主物質位面投入了自己的力量,在“上升階梯”發動后,類似暮光王廷那樣遭到嚴重損失。
而三女神信仰在主物質位面遭受神圣之主教會的不斷打壓,三女神自身連重新恢復都很艱難,于是她們選擇釜底抽薪,布局竊取神圣之主的信仰愿力,并且謀劃篡奪“上升階梯”,這部分就是由彌菲賽緹絲與舒芮來做。
“我勸你,是出于理智的思考與判斷。”玄微子說道:“你既然知道半巨人,那應該明白他們一向詭計多端,‘上升階梯’豈會這么容易被篡奪的?說不定他們早就準備好陷阱了。”
“最大的陷阱……”慈愛之母溫柔目光投向玄微子:“……不就是你嗎?半巨人處心積慮培養出你這位心靈術士,到底有什么目的?”
“如果你知道的話,最好也跟我說一聲。”玄微子攤手道:“我的態度你也明白,你要成神,我不阻攔。但這個行為可能引起的動蕩混亂,是要讓其他人承受。你我之間的關系,還沒有好到讓我替你包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