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牧師讓娜看著泰羅將最后多余的幾個面餅塞給有孩子的貧民，完全沒有長峽城上流社會人士的養尊處優。他施舍行善的時候，并沒有那種刻意作態，也不會嫌棄貧民與窩棚的臟污穢臭。
泰羅還親自給傷病上藥包扎，一看手法就知道是做慣醫療救治的，不比慈愛院的醫護修女差。這邊剛照看完病人，他又去檢查藥物剩余數量。
“主管，這里是我們剛調查完的情況。”一名常青商會員工給泰羅遞來記錄：“長峽城外的棚戶區中，主要傷病是痢疾、消化不良與傷口感染。”
泰羅一邊翻看一邊說：“貧民窟的問題大體都差不多，我看還是先動員大家清理排泄物，做好生活分區。藥物方面我會聯系總部，多安排船只過來。”
“可眼下糧食還是不夠。”另有員工出言提醒，即便這些員工看起來都帶著幾分沙場戰士的氣質，身材體格足以證明他們的實力。
泰羅沉思片刻，然后一扭頭，正好看見不遠處的女牧師讓娜，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讓娜大人？抱歉，剛才忙糊涂了，您有什么事嗎？”
讓娜來到泰羅面前站住，她目光銳利地打量著泰羅，開口問道：“你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為了在長峽城撈取什么好名聲嗎？”
泰羅撓撓后腦勺：“什么目的？治病救人、扶助貧苦，就是星辰教團的宗旨之一啊。至于說撈取好名聲，如果有的話，我也不介意。”
這樣毫不掩飾的表態，使得讓娜胸口微微起伏：“如果你真的想要解救城外饑餓貧民，就應該讓長峽城總督提供充足糧食。我聽說你泰羅主管如今代表著常青商會，你來到長峽城，總督都要親自到碼頭迎接。”
泰羅靦腆笑道：“我這是受到老師的光環照耀而已，我自己反而慚愧了……咦？讓娜大人似乎還挺了解我們的？”
“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常青商會嗎？還是你覺得我們慈愛院都是躲在禮拜堂中不理世事的緘默修女？”讓娜微微抬眼，似乎有些不悅。
“當然不是。”泰羅趕緊解釋：“可我畢竟不是長峽城的總督，影響力也是有限的。剛才送來的糧食，也是我自己籌措而來的，偶爾搞一兩次還行，不可能一直白送啊。”
讓娜哼笑一聲：“你們這些大商會，用盡一切骯臟卑劣的手段，壓榨勞工、壟斷行業、盤剝民眾，一個個掙得腦滿腸肥，跟官吏貴族混在一塊，結果搖身一變成了上流人士。光是各種奢侈享樂不夠，還要拿饑餓的貧民來打造你們樂善好施的名望形象！”
泰羅面對責難，并沒有立刻反駁，只是摸摸臉頰，這反倒使得女牧師讓娜有些不適應：“你就不打算說什么嗎？”
“讓娜大人，您覺得光是靠有錢人施舍捐贈，能夠改善這里的貧苦民眾嗎？”泰羅低聲問道。
女牧師抬手按住自己腰間的短柄鐮刀，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泰羅閉眼沉默一陣，然后轉變話題：“讓娜大人，您來到長峽城，應該是為了城郊那個填尸坑吧？”
“沒錯！”聞聽此言的女牧師立刻顯露認真態度：“那一處填尸坑不是普通的亂葬崗，因為埋藏了大量不死生物與尸骸，早已形成一處負能量積聚地域，必須按時以神跡凈化。
然而長峽城總督與官吏的短視，將原本駐守此地的抄經院教友驅逐離開，他們就不怕死靈之災在長峽城重現嗎？！”
泰羅無奈道：“恐怕讓娜大人這個理由不足以說服總督。”
讓娜眼角一緊：“你是打算與那群貪婪官吏站在一起嗎？也對，像你這種商會代表，就是一群吸血鬼而已。”
“讓娜大人不要急著下結論嘛。”泰羅解釋說：“剛才您打算帶領民眾涌入長峽城，無非是想以此迫使總督為城外貧民提供糧食。但就算總督當面答應了，您又如何確保總督能將糧食分到貧民手上？”
女牧師一時回答不上來，泰羅讓對方坐下，語氣平和地說道：“讓娜大人希望解救此地饑餓貧民的想法，我也是相當尊重的。但如果只依賴別人的施舍救濟來過日子，那既是在透支別人的善意，也是在培養一群懶惰的貧民，這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女牧師反駁道：“城里的富人官吏哪里有什么善意？你真的當我什么都不懂嗎？他們只是擔心外地流民涌進城里，破壞了他們的安適生活。還向那些小市民與工匠行會鼓吹，說什么外地流民一旦進城，就會搶走他們的工作！”
“對啊，原本善意就沒有多少，反倒是充滿著冰冷無情的利益算計。”泰羅問道：“讓娜大人如果真的帶領城外貧民沖進城中，您覺得會迎來怎樣的結果？”
讓娜則說道：“我看你是好日子過習慣了，這些窮困潦倒、飽受饑餓折磨的民眾，難道可以有很多選擇嗎？！他們只剩下絕望與麻木，這是城里那些有美食果腹之人無法想象的苦難！”
泰羅并未生氣：“我只是想說，如果讓娜大人將總督他們逼急了，估計會毫不猶豫將城外所有貧民殺死，同時將這片窩棚付之一炬。我再透露一件事情吧，您知道為什么長峽城總督要把城外負責鎮守填尸坑的教會人員驅逐離開？”
“這群商人無非是看中了教會的地皮產業！”讓娜說道：“可這些商人過于短視，根本不明白填尸坑的危害！他們根本沒法處理！”
“對啊，既然填尸坑不好開發，那一處污水橫流、骯臟發臭的窩棚總可以清理吧？”泰羅嘆氣說：“目前精靈使團已經與長峽城磋商完畢，總督為了加深合作，打算擴展城區面積，專門打造一片專屬精靈的使館和居住區。城內市民的房子不好拆，城外窩棚還不好拆嗎？”
“精靈……這些異族果然都是這樣無情殘忍！”讓娜咬牙道。
“其實跟精靈也沒什么關系啦，我估計他們也不清楚。”泰羅擺手說：“更多還是總督為了討好精靈使團，想要趁此機會讓長峽城的地位，凌駕于其他沿海城市之上，成為商業貿易與文化交流的樞紐。”
“就為了這種俗不可耐的事情，他就打算把城外貧民全部驅逐？”讓娜雙手攥緊了灰白陳舊的牧師袍。
泰羅壓低聲音：“驅逐還算好的，就怕……附近不是還有一個大坑嗎？”
“他、他們竟敢……”女牧師難以置信地猛然站起，抬手握住腰間短柄鐮刀，一副要跟人拼命搏殺的架勢。
泰羅見狀連忙將她攔下：“讓娜大人！別急、您千萬別急！既然明白他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那他們說不定也會直接對您動手！”
女牧師勉強被泰羅勸住，然后抬眼直視說道：“你既然敢在我面前說明這些情況，證明你并沒有跟長峽城的官吏富豪同流合污。那你打算怎么做？”
泰羅重新讓女牧師坐下：“我還是要問讓娜大人，您的目標是趕走霸占填尸坑的死靈法師，還是為了解救城外眾多貧苦民眾？”
“這兩件事難道就不能同時做到嗎？”讓娜問道。
“饑民缺的不是糧食，而是土地！甚至不僅僅是土地！”泰羅神態認真：“就算沒有精靈使團到訪，長峽城再有錢，也不會一直養著這群饑民。而這里的饑民絕大多數就是從北邊逃難而來的農夫，他們失去土地，無處可去，要么成為匪寇，要么等待死亡。”
“廢話，這不就是有錢人逼的嗎？”讓娜說道：“還有那些法師、放高利貸的、土豪鄉紳……”
“多數時候，他們是一伙人。”泰羅托著下巴說：“土豪鄉紳都是放貸的好手，趁著近幾年災荒加緊收貸，兼并土地之余，把農夫轉變為自家的農奴，集中打理自家的牧場或種植園。大量農牧產品送去城鎮的工坊，制作成各類商品出售。
如果是占有什么礦場就更不得了了，必須要組建私人護衛和打手來保護自家產業。賺來的錢必定用來給自家子女培養法師，最起碼也要聘請私人的法師顧問。”
“你對這些事非常了解嘛，看樣子是沒少干？”讓娜輕蔑冷笑：“也對，你們常青商會就是靠各種藥物與紡織品起家的，種植園和奴隸肯定遍地都是，否則哪里來的大量出口貿易？連慈愛院都開始用上你們的布料了！”
泰羅不知道該怎么跟讓娜解釋，其實互保同盟如今根本不是光靠人力耕種生產，因為新大陸的人口比舊大陸少得多。要是只靠農奴，怎么可能短短十幾年就有足夠實力挑戰舊大陸帝國的羊絨產業？
“現在重點不在互保同盟。”泰羅說道：“沒有土地，就沒有糧食、沒有衣物，除非讓娜大人有辦法拿出一片土地，讓這些民眾耕種生產，否則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女牧師讓娜說道：“你看我像是名下有大片地產的人嗎？我的家庭就是帝國中部一個普通農戶，我連武器都是一柄農用鐮刀！”
“她沒有完全說實話。”
泰羅腦海中忽然響起玄微子的話語：“她那柄鐮刀并不簡單，我能察覺到有一股不尋常的魔法效果，只是被遮蔽起來了。”
“老師，您是說這位女牧師還有別的身份？”泰羅在心里問道。
“不好說，你繼續試探。我先盯著那群死靈法師，他們估計要搞大什么陣仗，恐怕早就盯上這個填尸坑了。長峽城的總督估計還覺得自己把這地盤讓給這群死靈法師是賺到了。”
泰羅還在那里思考老師的話語，就聽見女牧師的呵斥：“你發什么呆？我在問你，如果我是要趕走那群死靈法師呢？難道也會受到長峽城的阻撓嗎？”
“讓娜大人，死靈法術雖然未被嚴令杜絕，可公然大搞死靈法術，終究是違背普通民眾的日常倫理。”泰羅說道：“而現在長峽城外有這么一處填尸坑，還聚集了一批死靈法師，長峽城對此卻毫不表態，您覺得是什么原因？”
“他們是一伙的？”女牧師問道。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只能猜測雙方有利益往來。”泰羅說道：“死靈法師看中了填尸坑中的魔法資源，長峽城也懶得去處理這麻煩事物，于是把填尸坑賣給了死靈法師。”
“這些人，真是……從內到外都爛透了！他們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讓娜異常憤懣：“他們就不明白，這個填尸坑已經到了臨界點，即將爆發一場恐怖的災禍了！”
“讓娜大人要去警告長峽城的總督嗎？”泰羅問道。
“他會聽嗎？”女牧師反問。
泰羅提醒說：“就算總督肯聽，他能做什么？究竟是誰要將饑餓貧民擋在城外，讓娜大人還不明白嗎？”
“是……是城內的所有人。”想通這點的女牧師已經徹底失望了。
泰羅默然不語，他忽然明白，為什么老師也會說他沒有多少辦法。眼下這個局面，城外貧民毫無生路可言。長峽城的富豪、官吏、商人、市民，為了各自的利益，對貧民們嚴防死守。并且大家處心積慮、想方設法，既要保全自己的財產與安全，還不用自己承擔罪惡感，結果就是所有人的冷漠，一起將饑餓貧民推向填尸坑。
考慮到長峽城不過是帝國往日版圖上一個小小角落，整個帝國如今有多少受苦受難的民眾？無數生命就在當下此刻，在絕望中走向末路。
“我原本以為，向總督和城內民眾講述填尸坑可能的危機，他們就能夠明白的。”讓娜身體蜷縮，用手撐著額頭：“果然，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讓娜大人在別處也遇到類似的情況嗎？”泰羅問道。
“每一個能走到長峽城外的貧民，身后就有十個餓倒在路上。”讓娜語氣中帶著悲涼：“這一路上我見得太多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死靈之災前，嘉拉德大陸上也差不多是這樣！”
“讓娜大人打算怎么辦？”泰羅問道。
“管不了太多了，先對付那些死靈法師，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繼續進行儀式！”女牧師讓娜的目光中帶著決然，她一把扣住泰羅的手臂：“你必須協助我，而且不能將消息泄露出去。我們今天晚上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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