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老院首的直白詢問,玄微子也很干脆地反問道:“如果我愿意皈依,有什么好處嗎?”
老院首剛要喝酒,差點被這問題嗆住,表情古怪地說:“奧蘭索醫師,難道你覺得皈依神圣之主,是一件生意行為嗎?”
“到了你我這個層次,當然直接談有什么實際的利益。”玄微子回答說。
老院首搖頭道:“錯了,到了你我這個層次,信仰反而是更根本的問題,我們并非是被世俗利益牽著走,相反,我們的意志、態度、觀念,反過來會主導現實利益的運行,這就是權力。”
玄微子感嘆道:“院首大人可真夠坦率啊,這樣的話也會跟你的信眾說嗎?”
“對不同人說不同話,這是智慧的表現。廣大信眾需要我撫慰他們的靈魂,而不是揭穿苦難的傷疤。”老院首說道。
玄微子問道:“那撇開現實利益不談,老院首為何要我皈依神圣之主呢?”
“我身為教徒,傳教不是理所當然嗎?”老院首起身背手踱步,說道:“就繼續剛才地上圣人的定義吧。其實所謂的奉獻犧牲,也不是一定要以生命殉教,比如在逆境當中,承受世人的非議與誤會,自身生活困苦仍然不忘救助他人,尤其是感同身受地體會世人苦難與厄運,從而無私地去救贖他們,這都是地上圣人的素質。”
“這么說來,艾比利特主教將我奉為地上圣人,確實是違背了教義。”玄微子說道。
“是嗎?我看不見得。”老院首說道:“奧蘭索醫師開設醫院、救治病人,這種事情就是最大的善舉。無論何時何地,解除傷病痛楚,都是奉獻犧牲。”
“可我這么做,并非全無私心。”玄微子問道:“而且哪怕救治不信奉神圣之主的異教徒,也會被教會認可嗎?”
“當然會認可了,吾主從來不會因為是異教徒而吝嗇慈愛與庇護。”老院首說道。
玄微子說道:“既然如此,我是否皈依神圣之主,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老院首轉而言道:“其實只要奧蘭索醫師肯皈依吾主,在經過神圣洗禮之后,你隨時都能成為真正的地上圣人,在無需舍棄原有心靈異能的前提下,掌握同樣施法等級的神跡。”
玄微子聞言一驚,這種事情可真是聞所未聞,就算是玄微子本尊修成“九真玄光”,可以存運神炁生機,轉變自身施法能力,超越心靈異能的范疇,可轉變之后的具體法術,還是要經過正常學習才能掌握的。
玄微子本尊如今進入甚深定境,靈臺封閉,想必是已經身處“無盡復仇風暴”之中,一來參悟當中自然能量運轉之妙,二來估計也是在從頭研習翠環德魯伊的自然法術。
但老院首這番話,顯然是指可以通過神圣洗禮,直接賦予跟玄微子施法等級相對應的神跡!
就算不提玄微子本尊,哪怕是化身如今也能掌握九階心靈異能,而直接賦予九階神跡,這對身心的轉變將會何等深刻?
玄微子見識過艾比利特主教的本事,像他那樣的高等圣職者,肉身體魄也是經過神跡力量強化的,無論是驅散不死生物還是施展治療,都需要以肉身來引導神跡與正能量,高等圣職者不僅力量體質比得上中等戰士,而且往往都具備各種超自然能力。
就像法師長期研習與施展奧術,生命多少會受到奧術能量的影響,九階法師都會在體內生成奧法矩陣,而神跡對牧師身體與靈魂的轉變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玄微子如果接受神圣洗禮,估計就是要經歷另一場的脫胎換骨,以某種手段轉化爐鼎、重塑魂魄,唯有如此才能在保持原有心靈異能的前提下,還額外獲得神跡力量。
但這么做很可能是要玄微子的身心完全皈依于神圣之主,而且要追求與神圣之主不斷深入契合。
這種情況不像仙家道法的脫胎換骨,是追求以嬰兒心境,不加絲毫先入為主的觀念成見去觀察天地世間。在清靜無為、道法自然面前,神圣之主也不過是偏狹一角,若入此門,是自棄道基。
更何況對于玄微子這種修煉混元金丹大道、為求天仙位業的修道之人來說,身心早已皈依大道,比起世間教門基業,身心修煉的成就才是最實際、最根本的利益。
僅這一點而言,哪怕是這位抄經院院首也想錯了,心靈異能之于玄微子,不過是丹道修為對應顯現的施法能力。而皈依別家、舍卻向道之心,對于修道之人,就是動搖根本。
或許這對神圣之主教會是很大利益,畢竟這么一位強力人物皈依教會,勢必影響整個常青城,從而讓神圣之主教會的實力在互保同盟內極大程度地擴張。
所以這位老院首說的沒錯,他身為教徒,傳教是理所當然的,將實力強大的異教徒或者無信者收歸于教會,對他們來說估計不是什么稀奇事,或許這才是神圣之主教會延續千年的基礎所在。
雖然玄微子對教會神跡挺感興趣,可也沒到要投入別家他教門下,至少現在這具化身并不適合。
“院首大人也了解心靈異能嗎?”玄微子順勢將話題扯開。
“當然了解,畢竟教會最初的發源地,就是艾斯卓王國。”老院首笑容中略帶一絲神秘:“傳說中半巨人的靈能國度。”
玄微子問道:“院首大人想說,心靈異能與教會的神跡,其實是有共同之處?”
“我也希望能夠證明這點。”老院首沉默片刻后說道:“奧蘭索醫師對于皈依神圣之主仍然心懷顧慮,這樣的態度看來是不適合了。”
“哦,這個判斷下得真快啊。我還以為院首大人要繼續向我宣講皈依之后有怎樣的超凡神跡。”玄微子笑道。
老院首說道:“別的事情不好說,有沒有皈依心態,我還是能夠分辨的。否則我這院首的位置就別坐下去了。”
“既然如此,接下來的談話是基于什么樣的彼此立場?”玄微子問道。
“你還是‘心靈公爵’,而我還是抄經院院首。”老院首說道:“這次請奧蘭索醫師前來,主要是商談關于教區劃分與管理的問題。”
“我來猜猜,院首大人是希望互保同盟內部的教區管理、主教任免的權力,由貴教抄經院主導嗎?”玄微子一上來就拋出主題。
“沒錯。”老院首說道:“但我也明白,帝國本土教會的權力,不可能完全掌控新大陸教區。我的建議是,新大陸的主教,由當地教區和領主共同推選幾位,然后由抄經院進行考核,最終確定人選。”
“抄經院保留最終的裁定權嗎?”玄微子問道:“坦白說,你好像問錯人了吧?我頂多能管管常青城周圍一帶,金冠木自治領都不是完全由我說了算,更別提整個互保同盟了。這件事院首大人應該去找五芒星之塔洽談,或者說,我來幫院首大人聯系他們?”
老院首說道:“五芒星之塔方面我們會去聯系,正如同我們也會跟奧秘之眼磋商。”
玄微子詢問起來:“院首大人應該很清楚,新大陸目前是什么狀況吧?我親自前來新卡美洛城,本就是一件風險極高的事情。稍有不慎,此刻匯聚了大量信眾的城市,轉眼就會淪為戰場,不知有多少無辜者會受到牽連。”
“奧蘭索醫師如果覺得有危險,完全可以留在禮拜堂中。教會能夠提供安全保障。”老院首笑道。
“呵呵,這就不必了。”玄微子以冷笑回敬,生死安危在別人手上,可不是一件舒坦事,于是說道:“而且現在有危險的,并不是只有我。院首大人是否考慮過自身處境?”
“哦?奧蘭索醫師有什么要教我的?”老院首一臉淡定地說道。
玄微子明言道:“我收到消息,奧秘之眼與貴教宣教院,似乎有意奪取宣教之矛。院首大人恐怕要查驗一下,神器是否仍保存妥當?”
玄微子這么問的原因,也是在試探那位麻袍老人和自己手邊這跟筆直木杖到底是什么來歷。
老院首愣了半晌,隨后問道:“奧蘭索醫師從哪里聽說這個消息的?”
“這個不方便跟院首大人明言。”玄微子的視線不經意般掃過斜搭在座椅旁的筆直長杖。
老院首嘆氣道:“其實關于宣教之矛,如果宣教院想要拿回去也并非不行,但前提是他們要培養出一位真正的地上圣人。”
“院首大人,這種事情,似乎不應該跟我一個教外之人說吧?”玄微子提醒道。
“類似的話,我在來新大陸之前,已經跟宣教院上下說過了。”老院首再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其實這里面并沒有什么陰謀算計,我一貫追求自己的靈魂能夠坦誠地面對吾主、面對世人。”
“可世人未必明白。”玄微子說道:“據我對教會歷史的淺薄了解,當初面對帝國的《解除武裝法令》,抄經院主導教會選擇接受法令,被宣教院認為是對信仰的背叛,也是宣教院衰落的開端。”
老院首表情凝重地搖頭:“時代變了。大倫底紐姆帝國的出現,改變了整個人類文明,有趣的是,教會本身也參與其中。”
“死靈之災嗎?”玄微子笑著說道:“神圣之主教會超越了邦國林立的局面,建立起一個強大且統一的權威,集中所有力量,成功消除了足以摧毀人類文明的威脅。而倫底紐姆帝國在這個基礎上,取代了教會,繼承了這份最高權威。”
“當時的抄經院認清了這個現實的轉變,如果選擇跟帝國對抗到底,那么對于廣大民眾而言,恐怕會是無休止的紛爭。”老院首說道:“同樣,新大陸的開拓,也是一個時代的轉變,教會必然要適應。”
“畢竟是一教之首,這份見識確實不差。只可惜要扭轉一教上下,不是光憑一人便可。隨方設教、因時而易,又何嘗容易?”玄微子這話沒有說出來。
任何組織、任何團體,乃至于教門、國家、文明,面對外部環境變化之時,只有能夠進行有效的內部調整,從而適應全新的環境,才是決定延續的關鍵。
而規模越龐大、利益越復雜的群體,內部調整的難度越大,并且調整過程中產生的動蕩與摩擦也越強烈。
一人修煉丹道,調攝身心尚且有諸般劫數。一族一國一教,要調整轉變,也一樣會有“劫數”。
劫數在內而生,但外界環境卻非一成不變。歷劫之時最忌諱有外邪侵擾,但修道之人尚且可以尋深山洞府藏形遁隱,家國教門卻是時刻處在與外部環境的交互之下,但凡內部調整之時,也是最兇險的時候,畢竟不是誰都會坐視這種調整。
可如果面對外部環境轉變,不對內部進行調整,強行保持舊有的模式與觀念,那就會因為內外交困而徹底崩潰。立身處世是如此,修道長生是如此,家國族教亦是如此。
被時代拋棄——這么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背后是多少血淋淋的慘況?
“可如果宣教院與奧秘之眼選擇強行奪取神器呢?”玄微子問道:“我聽說如今帝國本土,宣教院獲得皇帝的重視,擔任部分教區主教。如果宣教之矛仍然保存在抄經院之中,或許院首大人要面對的,并非只有一個敵人。”
“奧蘭索醫師能告知這件事,我非常感動。”老院首說道:“宣教之矛一直被我們妥善保管,不用擔心會被奪取。放眼過往,也不止一伙人試圖奪取宣教之矛,我們有這方面的經驗。”
“看來我的好意,似乎沒什么用處?”玄微子笑道。
“不管怎么說,我都該多謝你,奧蘭索醫師。”老院首說道:“就算你不愿皈依吾主,也依舊是我神圣之主教會的朋友。”
玄微子點頭示意,其實得到抄經院院首這番話,就基本達到目的。畢竟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
只可惜從方才到現在,玄微子都沒有瞧出這位老院首的虛實,起碼看不出他是什么虛幻鏡像。如果眼前老院首是真人,那位麻袍老人又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