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修煉的本質,就是教人如何與世界相處。人既然不能抽離現實世界而孤立存在,那么修煉過程本身也不可能排除內外因素的互動。
丹道修煉雖然以“煉己”為根本,但絕對不是只修“內在”。甚至是大多數人平日以為心靈、精神等屬于“內在”范疇的事物,于丹道修煉而言,其實也是“外在”。
如人身乃食五谷葷素、聚攝精氣而成,那人心其實也是見五色、聞五味、聽五音,假以七情六欲和合而成。
所謂“不依外物”、“不假外求”,哪里是這么容易做到的?甚至丹道修煉至高深處,內外藩籬也不再是普通人想象的那樣分明。
“那學習心靈異能,是不是就要是舍棄那個什么‘占有心’?”提烏斯這時候說道:“有些專精惑控與幻術系的高等法師,似乎也熱衷于搞哲學思辨呢。”
“舍棄‘占有心’?哈!你以為你能夠舍棄?你知道最大的占有心是什么?”玄微子反問道。
提烏斯一下子沒回答上來,倒是沃夫直覺般地說道:“難道是生命?”
“不差嘛,稍微有些進步了。”玄微子夸了一句,說道:“人活著,而且能夠知道自己‘活著’,這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對生命本身的‘占有心’,驅使著我們要繼續活著。如果連這份‘占有心’也沒了,呵呵,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就像失能的植物人,他是沒有‘占有心’了,難不成你會說他擅長心靈異能嗎?這根本不是一碼事!”
提烏斯說道:“可是我聽您說的那什么元神、識神,似乎是將‘占有心’放到很低的位置上啊。既然是驅使我們生存下去的動力,為什么會地位這么低?”
“那是因為你們只能看見‘占有心’在起作用,而忽略了更本質的事物。”玄微子想了想,說道:“那我跟你打個比方吧——你的身體就是一個國家,元神是皇帝,識神是首相,而首相下面有一批執政官員,是識神的眾多具體功能,占有心只是其中之一。
或許可以把它當做是傳達官,成天舉著號角到處吹。上下民眾見不到皇帝,當然只能看見它傳達消息,可是消息本身是否真實反映了皇帝本人的命令,那可就難說了。反過來,皇帝要了解基層民眾的生活狀況,也要依賴這位傳達官四處了解情況,但到了皇帝那里,是否見到基層的事實,這也兩說。”
提烏斯這時候卻說道:“可要是皇帝本身昏庸呢?畢竟……呵呵,咱們那位陛下……而且為啥一定要是皇帝?幾百年前還沒有倫底紐姆帝國呢。”
“呃……”玄微子愣了愣,用碧云如意敲了敲自己的頭,不同世界的認知差異又一次造成溝通困難。
無論是道家修煉還是醫家治病,但凡以“君相臣民”體系進行比喻解釋,其君主一般都是樹立成垂拱而治、無為而無不為的形象,是一種理想模式,并非具體指明哪位君主。
可是這個世界的政治環境跟華夏傳統價值體系天差地別,雖然有皇帝,可舊貴族、大地主、大富豪一樣有深厚的勢力底蘊,同時也存在神圣之主教會、魔法議會與法師公會等等介乎世俗內外的組織,各自為政。就連遠征到新大陸的帝國軍團也堪比自成一國,根本不是那種中央帝國、天下一統的模式呀!
“那……即便是領地貴族,伯爵老爺手下總要有個管家吧?管家下面也有文書吏、稅務會計、工匠管事、守衛隊長這些人員吧?”玄微子只好說道:“而且我說的君主,是那種理想化的君主。我來問你,如果你是一片領地的伯爵老爺,你希望過什么樣的日子?”
“那最好就是不用我到處忙,領民乖乖繳稅,周圍商路暢通,沒啥天災人禍,然后我自己可以認真研究奧術。”提烏斯嘿嘿笑道:“可哪里會有這樣的好日子啊?”
“那好,作為伯爵老爺的你,就是元神,你的領地就是身體,你的管家就是識神,而占有心是什么?”玄微子問道。
提烏斯按照先前的比方,回答道:“大概就是……出去查稅收稅的小吏?”
“你這么想也可以。”玄微子笑了笑:“要是稅務小吏私自抬高稅款,你覺得領民會怎么做?而他還要暗中克扣稅錢,告訴你的管家,領民不肯繳納足額稅款,你的日子又會怎么樣?”
提烏斯滿臉苦意:“這還過什么日子啊?稅收重了,領民要么變成流民匪盜,要么直接揭竿而起沖進城堡里。而我收到的稅錢不夠,我也沒法組織起軍隊來對付流民。到最后兩邊都輸了,倒是稅務小吏卷錢跑了。”
“這便是上下不通。放在人身上,就是形神不合,從而生出種種弊病。”玄微子說道:“可是你能想象你的領地里沒有稅務小吏的日子嗎?”
“不可能,總歸要有人去做這些事的,無非是領地小一些的,讓管家兼任這份工作。”提烏斯立刻就明白過來:“也就是說,‘占有心’對人而言,是必然存在的,只是如何運用的問題。”
“正是如此。”玄微子說道:“如果沒有‘占有心’,不僅魔法物品都用不了,甚至連正常活著都很難。可是普通人的身體只是依照‘占有心’而活動,就像是領民只能見到稅務小吏,有什么苦難都不能傳達到你這個領主的耳中,除非你能夠統御你的‘占有心’。”
提烏斯知道玄微子要講重點了,有些興奮地問道:“那我要如何統御‘占有心’。”
“簡單,原本的稅務小吏不是欺上瞞下嗎?你換人來干不就成了?”玄微子笑道。
“換人?”提烏斯沒聽懂。
玄微子晃了晃碧云如意,問道:“還記得我之前讓你牢牢記住巨型蘑菇的景象嗎?你現在能夠清楚地回憶出來嗎?”
提烏斯點點頭:“我可以通過冥想,讓這些記憶重現出來,但能有多清晰就不好說了。”
“那你現在就開始冥想,不要管其他事情。”玄微子剛說完話,懷中碧云如意緩緩飄出一縷異香,徘徊在提烏斯周圍。
提烏斯調整精神意識,迅速進入冥想狀態,開始將此前的記憶重現出來。雖然一般來說,法師的記憶力遠超常人,但他們更多是將記憶力集中在與施法能力相關的事情上,不必要的記憶會埋藏在腦海深處。
可這一回,提烏斯察覺重現而出的記憶無比真實,那惡心的巨型蘑菇,膿腫得將要破裂的液囊,一大片毛茸茸的菌毯,還有那詭異的眼珠觸手。
原本處于記憶中的其他人身影倏忽不見,巨型蘑菇居然朝著自己緩緩逼近,紋路交錯的肌理、流淌滴落的黏液、若有若無的囈語、腥臭濃濁的異味……這一切都擠到了提烏斯面前,充斥了他的意識,仿佛形成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事物。
提烏斯甚至忘記了要退出冥想狀態,面對這種駭然恐怖不知過了多久,幾乎要讓他精神崩潰、理智消融。
正當最后一絲理智將要被淹沒之際,不知從何處一點火星飛落在巨型蘑菇之上,瞬間將其全部點燃,如同是被極效加強效化的火焰法術所籠罩。
這火焰帶著焚山煮海的威力,將巨型蘑菇本身燒得干干凈凈、不留灰燼,連同周圍的菌毯也被徹底抹除,甚至記憶中本該存在的地底洞窟環境也都一燒而空,徒留白茫茫的大地,讓提烏斯的心靈沉浸在空靈之中。
然而這份空靈也過分寂寥了,當提烏斯剛動了一絲念頭,天空中一片碧波湛藍,如同汪洋大海倒懸在上,萬頃水流沖刷而下。仿佛是比教會神跡還要圣潔的水流沖刷過提烏斯的身體,將一切殘留污濁洗刷一空,所見所觸纖塵不染。
當烈焰與水流相繼離去,提烏斯只覺得身體安寧自然,沒有受到絲毫紛擾,精神純粹通透。既不是那種女體享受過后的愉悅,也不是研習奧術時的充實嚴謹。
“醫師,他怎么了?”沃夫見玄微子晃了晃碧云如意之后,提烏斯就陷入一種特殊的沉睡狀態,呼吸細長得幾乎是要停頓下來。
“我引他進入了一種特殊的幻術狀態之中,如果他能夠把握這個機會,說不定真的能夠領會心靈異能。”玄微子笑道。
玄微子指引提烏斯的辦法,其實就是變種的“不凈觀”,其源自于佛法四念處,分別為——觀身不凈、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依次第步步深入。
但純粹的“不凈觀”與丹道修煉貴生之理并不完全相通,所以玄微子所傳的“不凈觀”,糅合了高功道士的水火煉度之法,超拔苦海、受生化形,解脫污濁之后還要歸還本來面目。
法師在運用精神意識上,比其他人有不少優勢,可提烏斯是否真能練成這“不凈觀”,玄微子也不敢肯定。
而玄微子所說的“換人”,其實是依靠“不凈觀”,將舊有的思維與意識模式打破重塑。既然觀身不凈,那便水火煉度、復觀己身。如果把握得好,憑此“水火不凈觀”,即便不能獲得心靈異能,也能對自己的精神、心念有深入把握,甚至能在一定程度改善體質、祛除疾病。
“我剛才的話,你聽懂了多少。”玄微子這時候對沃夫說道。
沃夫傻笑道:“醫師,你這不是欺負我嘛?我連鎮長都當不好,還什么皇帝啊、領主啊,我哪里懂得這么復雜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雪地精巫師阿庫瑪·瑪塔塔這時候跳出來回答說:“就像我領著小崽子們出去,也是要按照規矩來的!我要提前猜測路上有沒有行人或者走散的野獸;我也要率先沖在前頭,以此帶領小崽子們;敗退的時候我也要最后離開,掩護好小崽子們;對于敵人強大弱小也要懂得判斷;事后搶到或捕獵到的東西,要公平分配,不能自己全占了!”
沃夫經由心靈感應聽懂了阿庫瑪·瑪塔塔的話,錯愕不已地說道:“這還是地精嗎?怎么比人類還聰明啊?”
玄微子笑道:“知道不等于得道,如果你真的能夠判斷敵人強弱,又怎么會栽在我手上呢?”
阿庫瑪·瑪塔塔一臉諂媚地說道:“如果不是這樣,又怎能遇見至圣奧蘭索大人呢?”
“倒是嘴利。”玄微子搖頭感嘆,手掌一翻,掌心有一顆晶瑩剔透的藍色圓珠,說道:“這個東西給你,只要埋進土里一段時間,就可以長出一種特殊的蘑菇,食用之后會讓你們雪地精筋骨變得強壯、感官變得敏銳。但這種蘑菇不能多吃,否則會損傷大腦。另外,這顆珠子千萬不要吞進肚子里!”
阿庫瑪·瑪塔塔小心地接過藍色圓珠,跪在玄微子面前無比恭敬地說道:“贊美至圣奧蘭索大人!您就是我們的神!”
“不用搞這一套。倒是你以后惹了什么麻煩,別搬出我的名頭。”玄微子指點道:“這枚圓珠可以反復使用,而長出來的蘑菇如何分配也是你自己判斷。我再教你一套《五刑律》,你可以教給腦子好用的同族……另外有一件事,我要你去辦。”
“至圣奧蘭索大人的吩咐,我都會竭盡全力去做!”阿庫瑪·瑪塔塔發誓一樣說道。
玄微子指著巨型蘑菇邁昂突破而出的地穴,說道:“這里直通地底,空間足夠讓你的族群繁衍生息。但我需要你探明地底環境,有什么特殊事物都盡量留意和記錄下來。要是有什么危險事物,暫時回避、不要驚動。”
“我知道、我知道!”阿庫瑪·瑪塔塔蹦蹦跳跳地說道:“地底很暖和,可以養很多鼴鼠,小崽子們以后就能多吃肉,長得高高壯壯的!”
玄微子點了點頭,然后開始傳授《五刑律》。此法假托法家刑律之名,主旨在于“變肌肉、去骨節、離覺知、斷淫/行、絕生命”,其實仍然保有道家“正言反說”、“以殺言生”的特質。這套功法基于身體與體魄功能而設,由外而內鍛煉形體,通過體魄來增強神魂。
只不過這種功法后來在存思、服氣等各種內煉法門的沖擊下,很快變得沒有用武之地,留在殘經舊卷中,無人欣賞。玄微子本人修煉丹道,自然用不上這等修煉之法。但對于地精這種思維能力低下、體魄變化特性明顯的種族,卻有微妙的契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