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諸大綬、陶大臨、吳兌、楊銓、陳有年這些朝中公認的君子那熱情洋溢的笑容,錢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難怪小七開玩笑說自己下海是去橫店廝混的。
沒辦法,說得好聽點,對每一類人必須帶上特定的臉譜,說的難聽點,那就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對于君子,那就得說咱們不搞黨爭那一套!
但事實上,隨園干的就是黨爭這事!
而且錢淵暗自推算時間線,距離歷史上明朝最激烈的黨爭也差不了多少年了。
黨爭這一套自古有之,而明朝的黨爭大多是隨著鄉黨、姻親、同年這些關系,但這種關系不一定穩固。
比如嚴嵩執政十余年,吳山、吳桂芳、譚綸、張鏊這些江西籍貫的名臣都不是嚴嵩的黨羽,反而是出身浙江的趙文華、吳鵬來投。
再比如同為嘉靖二年進士,前任左都御史周延和徐階的關系只能說得過去,卻算不上同黨。
終明一朝,正式以黨派的身份,要從王學遍傳天下開始,徐階就是最主要的推動者,從聶豹到歐陽德、程文德,徐階憑借王學聚攏了相當多的勢力。
但王學的學派太多,太散,甚至還會內斗不休。
徐階是心學在朝中名義上的領袖,門下多有心學各派傳人,但和徐階是死對頭的隨園中,徐渭、諸大綬都是浙中學派二代傳人,陸一鵬、楊銓的父兄當年和錢錚是同學,都曾入聶豹門下。
所以,心學雖然勢大,傳播廣泛,但在朝中是不成勢力的。
所以,終明一朝,正式以黨派的身份在朝堂上進行黨爭……歷史上要等到萬歷年間顧憲成搗鼓出《東林會約》組建東林黨。
而這一世,隨園橫空出世。
雖然諸大綬、陶大臨等人都認為黨爭于國無益,但事實上,黨爭永遠不會消失,而且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從隨園得到了讓外人羨慕嫉妒的好處。
如果沒有隨園,諸大綬就不會這么早為日講官,歷史上他直到嘉靖四十二年才任經筵講官,到隆慶初年升為侍講學士掌院事,四年后調任禮部左侍郎,而這一世,諸大綬為隆慶帝潛邸舊臣,仕途可見一帆風順。
當年裕王府的舊臣中,胡正蒙無進取之心,高拱已然入閣,剩下的諸人,殷士儋為太常寺卿兼管國子監事,張居正、林燫為國子監司業,這三人加上丁憂的陳以勤會是第一批調入六部,而且可能會迅速入閣的人選。
而第二批就是如今已經入詹事府的張四維和諸大綬。
如果沒有隨園,陶大臨未必能那么快從昭獄中脫身而去還能校錄《永樂大典》,這一兩年完工后,很可能就會升任侍讀學士再入詹事府,他也能勉強趕上第二批的尾巴。
歷史上的諸大綬、陶大臨都沒有入閣。
還有楊銓、陳有年、吳兌,雖然他們都是公認的俊杰,但如果沒有隨園,絕無可能入仕短短四年間就從主事、知縣直升六部郎中。
陸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名望頗高,但直到七年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才出任禮部郎中,還有譚綸,嘉靖二十三年進士,直到八年后調任兵部郎中,隨后才外放臺州知府。
所以,錢淵這番話說的慷慨激昂,但基本都是在扯淡……只不過聽不懂的是聽不懂,聽得懂的也沒人開口反駁,畢竟大家伙兒都靠著隨園撈了大筆大筆的好處。
沒有隨園,一直在外地任知縣的周詩不知道熬到什么時候才能回京,沒有隨園,冼烔能在科道言官中打出如今的名聲?
更別說,如果沒有隨園,潘晟、高儀、黃懋官這些資歷深的老翰林或六部侍郎級別的高官何必貼上來呢?
一般來了隨園,都是用了晚飯才回家,眾人就在大廳里聚眾飲酒,聊起東南諸事,說起好運氣的張孟男,嘆息唐荊川的逝世……而錢淵一邊談笑風生,一邊在心里琢磨。
隨園黨?
東林黨在后世的名聲可不好聽,很多鍵盤黨都信誓旦旦,明實亡于東林。
這一世,不會換算成,明實亡于隨園吧?
將酒足飯飽的眾人送走,又將林烴打發去后院拜會岳母,小妹嫁入林家也有兩個年頭了,譚氏老惦記著女兒還沒身孕,錢淵這才和孫鑨、徐渭坐下來,那邊得了消息的錢錚也踱步過來。
雖然諸大綬被公認是隨園最有可能入閣的人選,陳有年、楊銓、吳兌被譽為有實干之才,但在座的這四個人才是隨園的中堅。
呃,可能其中有個是充數的……要不是怕侄兒鬧出什么大事,錢錚都想致仕了,每次密談,自己或多或少總有些話聽不懂。
“這一步有點險。”孫鑨搖頭道:“如若王子民執意前行,東南只怕要亂。”
“展才早就看準了的。”徐渭懶洋洋的說:“王子民此人色厲膽薄,好謀無斷……”
“絕非如此。”錢淵嗤笑道:“王子民不肯前行,那是他看得懂……”
“什么?”錢錚不解問:“若王子民執意掌通商事,就算稅銀銳減……畢竟朝中華亭猶在。”
嗯,錢錚又聽不懂了。
徐渭咳嗽兩聲和孫鑨對視一眼,都沒吭聲,如果王本固不肯退步,那就要賭一賭……賭錢淵會不會在東南掀起一場亂事。
王本固這時候退卻還好說,如果不肯退,如果東南紛亂,鬧出亂子……王本固搞得不好都得埋骨浙東。
說起來錢淵的名聲實在不太好聽……睚眥必報啊,王本固真的不敢賭,這種事……正人君子是干不出來的,但王本固眼睛又不瞎,會覺得錢淵是正人君子?
錢淵打了個哈哈,笑著將話題扯開……開玩笑,王本固要是個色厲膽薄的貨色,歷史上就不會冒著那么大的風險執意砍了汪直。
“文和來信,王子民知曉利害關系,不會貿然行事,不如留下他?”孫鑨低聲道:“昨日,都察院御史魏時亮大發厥詞,斥責高新鄭攬權。”
斥責高拱攬權,自然指的是高拱內侄張孟男轉刑部郎中即將外放寧波知府,但這個魏時亮……錢淵轉頭看了眼叔父。
錢錚向來博聞廣記,對朝中官員、人脈知之甚詳,立即說:“魏時亮,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入行人司,去年末轉入都察院。”
“華亭的人?”
徐渭冷笑道:“必定是華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