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廳里,錢淵和譚綸相向而坐,桌上不過四菜一湯,再配一壺燙過的花雕,雖然簡單,但譚綸吃的眉飛色舞。
譚綸即使歷史上沒有遇到東南抗倭這件事,估摸著也能青史留名,雅致好古,精于鑒賞,長于詩文,好華燈煙火,喜梨園戲曲,就算這幾年在臺州統兵抗倭,身邊都養了個戲劇班子。
后世著名的“宜黃腔”就起源于譚綸,是他將浙江海鹽腔和江西上饒的弋陽腔融合,形成了所謂的“宜黃腔”。
萬歷年間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均是由宜黃腔首演,可見其頗受推崇。
此外,譚綸還好美食、美酒,他對錢淵手寫的那份《隨園食單》非常感興趣,在溫州常常惋惜……外甥在京城、鎮海設酒樓,卻看不起臺州!
前世的錢淵看史,只知道譚綸和戚繼光齊名,是抗倭名將……這一世親眼所見,倒覺得譚綸有點像自己很喜愛的一位明末散文家張岱張宗子。
同樣書香門第出身,父祖輩頗有名望,自小華服精舍……不同的是,張岱只會玩,而譚綸不僅會玩。
不過,這還是譚綸第一次嘗到錢淵的廚藝,雖然后者南下一年多都在臺州臨海縣。
瞄了眼桌上的菜,錢淵發現那盤虎皮青椒消失的最快,配上干辣椒的另外兩盤菜也很受譚綸喜愛,倒是西紅柿很受冷落。
“口腹之欲,非為果腹。”譚綸抿了口酒,贊道:“僅錢家椒遍傳東南,淵哥兒已足以名留后世。”
“心滿意足了?”錢淵忍笑。
錢淵今日還真沒打算下廚,還是譚綸三番兩次的提示……年初吳惟錫調任浙江巡撫,聽聞淵哥兒親赴杭州,自帶美酒食材,親自下廚,為吳惟錫送行?
譚綸拍拍肚子,大笑道:“東南文武不知凡凡,能得淵哥兒親自下廚者幾人?”
錢淵輕笑道:“不過吳惟錫、唐荊川、戚元敬。”
這三個人都是錢淵身后最堅實的依仗,即使是唐順之,在主持通商一事后,再也和錢淵掰扯不開了。
如今,譚綸將成為第四個。
譚綸舀了碗湯,隨口問:“京中同年來信,說你在京中的酒樓,生意都做到西苑去了?”
“嘉靖三十五年元宵,酒樓開業,陛下親臨。”錢淵笑吟吟道:“如今司禮監黃公公常交代酒樓送些新奇菜肴,如黃金棒、洋芋、紅薯、辣椒、番茄……陛下都嘗過。”
譚綸哼了聲,“慶幸非正德年間!”
如果是正德年間……朱厚照可是最喜新鮮玩意。
錢淵不以為意,繼續說:“裕王也常去酒樓,亦是隨園常客……隨園的小廚房常有新品。”
正在喝湯的譚綸放下碗,猶豫了下低聲問:“殿下如何?”
這種話是不能隨便問的,譚綸問出這個問題……意味著他將和錢淵在政治層面保持一致,不管是在東南還是在京中。
“皇者風范,文質彬彬,內秀于心。”
譚綸在心里琢磨了下,“皇者風范”這是廢話,只要不出事裕王必然繼承大寶,“文質彬彬”是在說相對來說性子比較亂,“內秀于心”意味著裕王并不傻,心中是有數的。
撤下殘羹剩菜,茶童烹茶上來,錢淵看著手邊的茶盞,小如核桃,薄如蛋殼,抿了口,口齒生香。
“品出何茶?”譚綸嘲諷的問了句,他知道自己這個外甥雖喜飲明前龍井,但對各地名茶并不精通。
錢淵細看茶盞中的葉芽新嫩,香氣濃郁,笑道:“劍南的蒙頂石花。”
譚綸一愣,半響后才點點頭,東南各地都產茶,四川的蒙頂石花雖然名氣大,但東南少見。
錢淵心里偷笑,他是不懂茶,但幾年前赴崇德途中,何良俊曾點評天下名茶,當時飲的就是蒙頂石花。
“對了,小舅上任也有一段時日了,幕僚頗少?”錢淵隨口問。
譚綸皺眉道:“如今兩浙倭患漸息,胡汝貞又平調閩贛總督,出身兩浙的幕僚多歸鄉,只怕難請。”
“兩浙倭患漸息,但絕非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時。”
“那日還想請夫山先生留下襄助一二。”譚綸搖頭道:“當年總督府人才濟濟,東南名士一網打盡,若無舊人出面,只怕難辦。”
錢淵打了個哈欠,“那外甥可幫不上忙……和胡汝貞鬧得那般僵,就差撕破臉了。”
“未必吧。”譚綸饒有興致的說:“若有鄭開陽、沈句章出面……”
錢淵失笑道:“小舅倒是打的好主意……伯魯兄才入府不過兩月,沈兄才回寧波,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呢。”
譚綸沉吟片刻,“過些日子親往寧波一趟……”
鄭若曾、沈明臣當年在總督府地位頗高,如果這兩人入幕譚綸,的確能打開局面。
錢淵也是無語了,“天色不早了。”
“就住在后院吧。”譚綸突然說:“臺州那邊帶來十多名侍女,挑兩個服侍,回頭你帶回鎮海就是。”
錢淵腮幫子鼓了鼓,那小七還不找我麻煩?
譚綸看看錢淵的臉色,訓斥道:“你自立堂號,亦不為過,但開創別枝,最重要的就是子嗣,過門即將三載尚無所出……”
“小舅,《大明會典》,出仕者年過四十無子方可納妾。”
“《大明會典》還說片板不能出海呢!再說了,沒讓你納妾,通房而已。”譚綸渾不在意,他在浙江這些年,身邊從不缺美妾,去了溫州半年都納了兩個十五歲的小妾。
雖然被訓斥了頓,錢淵倒是興致勃勃……呃,有種出那什么的刺激感!
但即將出門的時候,譚綸隨口一句話讓錢淵收回了腳步,臉色也變得陰沉下來。
“小舅可知,多少人阻撓通商一事,多少人想撲上來咬一口?”錢淵長嘆道:“調唐荊川,升任宋繼祖,鎮海知縣孫丕揚回京,外甥不惜密奏西苑,方能使隨園孫文和南下接任……”
“別人以為錢某人是想吃獨食,但小舅理應知曉內情。”
“戶部咬了第一口,沒辦法啊,朝中用度不足,礪庵公眼睛都綠了……但沒想到,第二個卻是小舅?”
譚綸笑罵道:“話說得如此難聽,實在是無可奈何之事。”
錢淵兩眼一翻,重新坐下,打起精神道:“局限在一府之內,尚能可控,如若浙江巡撫衙門插手,只怕……”
“你不是提過,準備在臺州府寧海縣新設商市通商嗎?”譚綸笑吟吟的打斷道。
錢淵一時啞口無言……總不能說寧波、臺州都是自己控得住的吧?
雖然臺州新任知府是叔父舉薦來的,但錢淵想短時間內保持對臺州的控制力,就不可能繞過任臺州知府已有五年之久的譚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