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濤山深處,不多的兵丁手持火把巡視,明月被云層遮蔽,庫房大都被黑暗吞噬,只有最中央的一處庫房,大門敞開,巨燭映射而出,將門口處身著鐵甲的護衛也照的清清楚楚。
  雖然不停有人進出,但迅捷而有條理,落腳極輕沒什么響動,為了以防萬一,錢淵將母親、妻子等家人都聚攏過來。
  譚氏和黃氏茫然的在后頭安坐,晴雯等丫鬟正在服侍,唯有小七坐在錢淵身邊,好奇的看著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丈夫。
  錢淵在東南的聲望,在東南的分量,在東南的地位,已經無需再用那些華麗的辭藻去贊譽,僅看各地修建的錢公祠就知道。
  但在小七心目中,丈夫是個喜歡開玩笑,很體貼,有正義感的男人,從未見過如今凜然生威,殺氣騰騰的一面。
  一名護衛疾步而來,低聲道“三處均有回報,望見船上燈籠。”
  “尚有多遠?”
  “約莫七八里。”
  錢淵輕笑一聲,笑聲中夾雜著森森寒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可惜錢某……真的算不上君子啊。”
  “已經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傳令各處,按計劃行事,不得妄動,放他們進來。”
  王義正在外間主持大局,以梁生、彭峰為首的護衛齊齊彎腰拱手應是,一旁的趙貞吉心亂如麻,想問什么……但發現,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該問些什么。
  來到寧波府一個月了,這是趙貞吉第一次來到侯濤山,但并不是他主動來的……三個時辰前,和黃師爺在新城閑逛的趙貞吉被塞進馬車,徑直帶到這兒。
  一直到一刻鐘前,看到錢淵的趙貞吉知道自己性命無憂,但也敏銳的發現,似乎今晚要發生什么……
  刻意躲起來的這一個月里,趙貞吉任何的舉止都沒逃過錢淵的視線。
  這就是歷史上堪稱名臣的趙貞吉?
  “大洲公可知今夜來襲者何人?”錢淵毫無顧忌的投去鄙夷的視線,“總有那些人……自持有勇力就覺得能指揮千軍萬馬,自持學識過人便覺得是治世能臣。”
  彭峰側頭看去趙貞吉臉色發黑……這兩句話有點毒啊。
  “你趙孟靜也算名聲遍傳海內……卻被一群鄉豪玩弄于股掌之間。”
  “不論其他只論眼光分宜勝華亭多矣。”
  少爺今兒真是過癮了……梁生古怪的笑了笑,湊近道“少爺還是少說兩句吧。”
  “嗯?”
  “上次就被氣暈了……”梁生擠眉弄眼道。
  錢淵投去個贊揚的眼神,點頭道“擄來就是怕他被一刀殺了……如若被氣死還真少人觀戰了。”
  趙貞吉死死的盯著錢淵幾個月后的再一次相見,他心頭的怒氣從未散去,但他難以理解,為何自己這次從未招惹對方卻如此態度。
  錢淵不再管這個廢物,起身喝道“來人!”
  早就在一旁準備的可卿和襲人手捧鎧甲上前錢淵隨手扯去身上長袍,就在當場穿盔貫甲。
  頭戴鳳翅盔,身著明光鎧肩甲有睚眥相護,護心鏡略略偏左護住心臟位置,打磨成銀白色的鎧甲被巨燭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錢淵笑著招手,小七捧來苗刀,好奇的在錢淵身上摸了幾把。
  側耳細聽,尚未有聲響傳來,錢淵笑著拔出苗刀“嘉靖三十三年,東南戰事一觸即發,吳江縣外和瓦老夫人所率狼兵相遇,鐘南贈我苗刀……這把苗刀下,已有四十三倭寇亡魂。”
  將苗刀掛在腰側,錢淵大步走出庫房,梁生、彭峰率護衛跟隨,幾人夾著趙貞吉跟在最后面。
  “少爺,已近碼頭。”手持長弓的王義低聲道“各處都已經準備妥當。”
  錢淵尚未開口,突然眼神一凝,遠處的天空隱隱有火光騰升,隨之而來的是短暫劃破長空的鳴笛聲。
  “燒吧,燒吧。”錢淵冷笑道“燒個干凈也好……錢某要讓東南知曉,縱使親身犯險,折損頗重,也不許商船私自出海!”
  “誰想出海販貨,無錢某之許,只會有今日的下場!”
  前后耗費大半年的時間,錢淵最主動的目的在于,斬斷走私這條線……哪怕是短時間內的斬斷,也是有必要的。
  走私,在后世任何國家,都是明令禁止但都實實在在存在的,再如何的打擊,走私也不會完全銷聲匿跡。
  但視若無睹和捕殺走私海商,這是不同的。
  若走私遍布東南,那錢淵在侯濤山設市通商有什么意義呢?
  若視若無睹,那些東南大戶定然紛紛效仿。
  若能殺絕一批,讓東南知曉自己的決心,在只需要繳納一成貨值的稅銀就能出海的前提下,會有很多海商權衡利弊得失。
  畢竟,繳納的稅銀并不多,而走私一旦事發……錢淵會讓他們看到前車之鑒是什么下場!
  錢淵不可能長久的待在鎮海,東南也不可能只有鎮海一個通商口岸,那立規矩,就是很重要的事。
  如此大規模的捕殺走私海商,必然會遭到反噬,甚至會讓人聯想到當年東南令海商聞之色變的朱紈,所以錢淵需要一個借口,一個讓人無法反駁的借口。
  這八家海商,就是借口。
  事實上,戚繼光、戚繼美、楊文等陸續駐扎寧波,錢淵有的是機會一一剪除,但他將這八家海商留了下來。
  以唐順之拒海商出海販貨,逼這八家海商冒險走私,以譚七指、楊文殺人越貨,點出自己和對方的仇怨,逼的對方鋌而走險。
  一步步計劃,除了戚繼光的突然調任,趙貞吉的突然巡視,錢淵的計劃完美無缺。
  現在,是收獲的時刻。
  火光越來越大,嘈雜聲越來越響,從碼頭到此處的途中,所有倉庫都被點燃,被逼著走出庫房的趙貞吉側頭看去,不遠處的錢淵若無其事的手扶刀柄,還有閑情雅致彎腰抱起不知何時竄出來的小黑貓。
  周圍的百余護衛盡皆精銳,而且都是歷經戰事的老兵,沉著老練,最前面護衛手持狼牙筅、盾牌,后面的護衛持刀拿槍,行列中閉氣凝神,除了小黑被擼的不舒服的喵喵聲外,幾乎聽不到任何動靜。
  尋常時分,護衛們言笑無忌,到了關鍵時刻,令行禁止,整個護衛隊化為一只俯首蓄力,口露利齒,正欲撲食的猛獸。
  趙貞吉自認為也是歷經過大場面的,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圍城,他也曾冒險出城,出入眾軍之中,但這一刻也不禁為之神奪。
  非常順利,非常非常順利,手持刀盾的吳志高聲呼和,讓手下將能看到的地方都點燃,一桶桶油被倒在兩側的庫房上,一根火把扔上去,登時火焰滔天。
  從碼頭沿著石路一直殺進來,幾乎毫無遮擋,面露猙獰的吳志加快了腳步,暗線送來的消息,錢淵就在這條石路的四五里處庫房中。
  說起來,侯濤山上下那么多工程,這條石路卻是最早動工,最早完工的……周復一邊催促手下加快速度,一邊心想,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繞過前面那個彎就到了……去年多次來侯濤山的周豐右手舉刀,左手持火把,第一個沖出去。
  “嗖!”
  似乎渺不可聞,但又似乎如重錘擊鼓一般的聲音在周復耳邊響起,他第一時間丟掉了手中的火把,縮起身子,側頭看去,弟弟周豐已經一個骨碌摔了出去,胸膛被一支利箭貫穿。
  后面的盜匪并沒有停下腳步,蜂擁而至將滿頭大汗的周復往前推去,一直到他們看見不遠處那座森嚴的戰陣,看到狼牙筅、長槍頭上閃現的寒光。
  “嗖!”
  “嗖!”
  又是兩道箭聲響起,周復絕望得看見兩個紅點突兀的出現在左右,兩個巨大的火堆被火箭點燃,迅速將這個山谷中的一切照射的清清楚楚。
  如果說之前弟弟周豐中箭身亡還可能是錢家護衛的反擊,那這兩個火堆只能證明,對方早就張開了網,只等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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