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趙貞吉和何心隱隔案而坐,前者神情木然,后者一臉猙獰,一臉的憤怒。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心隱捶著桌子低聲喝道:“只為攻倒嚴分宜,你趙孟靜將東南百萬人命視若無物!”
“只為你和嚴分宜有深仇大恨,不惜亂浙江一省?!”
何心隱的痛斥已經持續了好一陣了,但趙貞吉始終無動于衷,一句話都沒說。
“撥亂反正,撥亂反正……何為亂者,何為正者?”何心隱咬著牙道:“能干出這等事,他徐華亭日后不讓嚴分宜!”
趙貞吉瞳孔一縮,終于打破了沉默,拍案道:“此事趙某一力承當,與他人無關!”
“一人承擔?”門外傳來錢淵譏諷的聲音。
“何為奸?”錢淵緩步入內,臉上帶著鄙夷的神情,“不動刑,不定罪,甚至只有略略相詢,不過明路,便知此人或禍亂浙江一省,但如何能定罪與他?”
頓了頓,錢淵才接著說:“此即為奸。”
趙貞吉面紅耳赤的盯著錢淵,但一句反駁的話都沒說,因為對方說的沒錯。
何心隱和王寅也知道,錢淵說的沒錯……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趙貞吉此計之狠毒,但從明面上來說,趙貞吉只是將汪直“請”到了巡撫衙門而且第二日午后就送到了府衙。
剛剛赴任的浙江巡撫不明內情,請來汪直詢問幾句,至少在朝中,是沒有人會問責趙貞吉的……畢竟在兩京重臣的印象中,汪直的標簽是和徐海齊名的倭寇頭目。
外間傳來刻意的腳步聲,錢淵冷冷看了趙貞吉一眼,才轉身出去,何心隱和王寅隨之其后。
半響后,趙貞吉長長舒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二月初春,渾身上下滿是冷汗,里面衣衫盡濕。
他能感覺得到,錢淵說的那句話不是在開玩笑……一刀一刀剮了你!
在王寅、何心隱出面后,趙貞吉才能斷定,自己終能逃得一命,甚至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公開的指責。
錢淵給世人無數臉譜,但在東南“錢砍頭”是叫的最響亮的所謂身懷利刃,殺心自起,這等年輕人能不能忍得住不殺了自己……趙貞吉是真的不敢確定。
“談妥了?”
沉重的氣氛中最不想開口的何心隱勉強笑著如此問。
“談妥了。”錢淵刻意笑了笑,“這次送上門來錢某也不是那等心慈手軟的亮卿兄,對吧?”
“對對對!”王寅沒好氣哼了聲“南京傳言總督大人是總督金山,日后若有彈劾,王某必勸總督大人將展才一起扯下水!”
“總督金山?”錢淵嘖嘖道:“金山不過衛所,何來總督?”
“展才你!”王寅狠狠瞪了眼過去他是胡宗憲的大管家總督府有多少東西,他是最清楚的,饒是總督府庫存豐厚這次也心里滴血不已。
“好好好,哪個王八蛋說的?”錢淵嘿嘿笑道:“真是無中生有!”
何心隱哼了聲,“還不是你設市通商人人都道那哪里是甬江明明是銀江!”
事情都順利解決了,雖然有點后怕,但錢淵心情不錯,也沒出口反駁,看了眼過來的魯鵬,“公文都收好了?”
“已然送回營中。”魯鵬恭敬的說:“留了六十兵丁為護衛,余者皆已回營,不知那巡撫衙門這邊數百兵丁如何安置?”
“張濟甫始設振武營,專為擊倭,結果養出了一幫廢物!”錢淵不屑道:“不用管他們。”
王寅咳嗽兩聲,低聲道:“展才,口下留情。”
何心隱沒好氣的插了句,“自去年十月后,劉惟明于處州殺倭,多有戰功,縱然不比俞龍戚虎,亦算勇將。”
所謂的張濟甫即現任南京兵部尚書張鏊,劉惟明即浙東參將劉顯,就是張鏊向胡宗憲舉薦當時在振武營的劉顯,這兩人都是江西人,交情匪淺……原時空中,劉顯就是今年生下兒子劉綎,后來娶了張鏊的幼女。
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書房,錢淵遲疑片刻才道:“此僚陰毒,需得小心戒備,不可任其壞事。”
王寅點頭應道:“放心就是……”
“放心?”錢淵哼了聲,“此次若不是錢某急行百里,從胡汝貞到俞大猷、戚繼光、唐荊川,連同錢某,全都一擼到底!”
“是是是,若非展才,必然壞事,但總督大人不也付過賬了嘛!”
“這倒也是。”錢淵咂咂嘴,“不過這次,總感覺虧了……”
的確如此啊,徐海死,汪直降,在錢淵心目中,胡宗憲的重要性急速下降,現在真不太用的到這位浙直總督了。
這次勒索了一大批好玩意,不過沒有一丁點兒入錢淵腰包的……無論如何,嚴嵩倒臺后,給嚴世蕃送了那么多銀子的胡宗憲或多或少都是要被清算的,錢淵哪里肯沾惹這等事。
此次敲竹杠更多是將通商一事擴展到全浙江,以及大半個南直隸。
鎮海設市通商已然半年有余,云集的客商不可謂不多,每個月交易的貨物,出海的船只都在急速攀升,但從去年十一月起,這種增速開始漸漸滑落。
原因有二,其一是走私又漸漸猖獗起來,一方面是錢淵刻意針對的后果,另一方面是唐順之對出海的船只、貨物有著嚴格的挑選標準。
當然了,更多的原因在于那些走私海商不愿意掏那筆銀子……反正現在倭寇已經去福建那邊鬧騰了!
錢淵是真的想不通,稅制這么低,出口利潤這么高,為毛不肯繳納稅銀?
這只能說是前世今生在進出口貿易這塊有太多的差異,錢淵前世就是做這塊的,百分之三十的稅都算是少的了,所以才會覺得稅制太低……而那些海商,壓根就沒有這個概念,在他們經商生涯中,打點是應該的,納稅那是從來都沒有的!
其二,鎮海這邊鬧的歡,大把大把的斂財,其他地方能不眼紅嗎?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各省各府,甚至各縣都能設卡,還有運河的鈔關……誰不知道出海利潤高?誰不想過一道手?
其他的不說,光是運河上的鈔關就導致貨物送到鎮海的成本大幅度提高,錢淵聽往來的客商說過,如今同樣的貨物船只,運河南下的比北上的要多繳納一成稅。
這就是錢淵需要胡宗憲的地方了,畢竟他是浙直總督,至少揚州鈔關、蘇州滸墅鈔關、杭州北新鈔關,他是管得到的。
錢淵一行人回了食園,自從換到這新食園,他還沒住過呢,如今里面大都是錢家護衛的家眷,很多陣亡護衛的家眷都安置在這兒。
這兒原是把總張四維的宅子,嘉靖三十二年錢淵來此赴宴,見此園林精巧不讓蘇州園林,頗為喜愛,不過如今……早非舊觀了。
歪歪斜斜的土墻甚至只是堆砌起來的木材將偌大的宅子分成一塊一塊,雕欄玉砌的長廊的扶手上曬著各式各樣的衣衫,不遠處的水潭邊,幾個女眷舉著木槌正在洗衣。
奇花異草均被鏟平,種上了各式蔬菜,有韭菜、青菜,甚至還有辣椒、西紅柿。
十幾個母雞咯咯咯叫著從草叢中竄出,七八個孩童好奇的打量著這一行人。
梁生干咳幾聲,“少爺,前年入京,小的將宅子里貴重家具都送回了鎮海,少奶奶吩咐,這里都……”
“好了,好了。”錢淵笑著擺擺手,比起當年的精美園林,他更喜歡看到如今這生機盎然的一幕。
巡撫衙門里,幾個臉上還青一塊腫一塊得兵丁垂頭喪氣的守在門口,整個衙門前后全都是一片死寂。
書房里,黃師爺哭喪著臉,低聲道:“東翁,錢展才太猖獗了,要不要上書彈劾?”
趙貞吉警告的瞥了眼過去,黃師爺立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如果能順利惹得浙江大亂,怎么著都能立于不敗之地,但如今事敗,怎么說都是個錯字。
錢展才的確猖獗,但浙直總督胡宗憲插手其中……上書彈劾?彈劾誰?彈劾什么?
趙貞吉能肯定,自己抓不到什么把柄。
黃師爺琢磨了下,低聲道:“要不寫封信給徐閣老?”
沉默半響后,趙貞吉揮揮手,“不用。”
趙貞吉現在已經后悔了,但并不是后悔做出這等事,而是徐階傳過話來,此事務必求穩,不可急行。
但在撞上汪直的那一日,趙貞吉沒能忍住可能畢功于一役的誘惑……
如果略微遲點再出手,或許能更加穩妥一點,或許錢淵不會如神兵天降一般殺來……
趙貞吉決定,忍下這口氣,再等等,他相信,一定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