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曾經如此評價,嘉靖年間最出色的一屆進士就是嘉靖二十六年那一批,從中涌現出大批名臣。
張居正、李春芳都是身登首輔,王世貞執掌文壇逾二十年,楊繼盛堪稱鐵骨錚錚,有貪腐之名卻堪當重任的殷正茂,后在福建剿倭的汪道昆,執掌吏部的陸光祖,治理漕運的凌云翼……
但事實上,在如今世人的眼中,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算不上多出色,這也是難免的,李春芳被徐渭死死壓在身下,王世貞被嚴黨排斥出京,還在翰林院坐冷板凳的張居正更是默默無聞。
在很多朝官心目中,嘉靖三十五年的這批進士才叫出彩!
錢淵、徐渭在登科前已名揚天下,前者棄翰林而南下擊倭有功,后者入西苑得嘉靖寵信,諸大綬多得裕王、高拱贊譽,陶大臨修錄《永樂大典》眼看著就要高升。
還有如在六部六科的孫鋌、吳兌、冼烔,或銳氣逼人,或機智多謀,或沉穩干練。
散在外地的任縣令的楊銓、陸一鵬、夏時、周詩等人都頗得贊譽,其中楊銓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已經調回京,入都察院為御史。
最關鍵的是,錢淵、徐渭以隨園為名,將這些世人心目中必然名垂青史的人杰聚集在一起,已經形成一個若隱若現的政治團體。
而這個政治團體并不是閉塞的,而是持有容乃大的方針,老翰林潘晟轉日講官就是明例,更有一直有功難升的吳百朋……嘖嘖,如今嘉靖二十六年進士中,名位最高的竟然是后世名聲不顯的浙江巡撫吳百朋。
如今朝中對隨園這個政治團體的觀感……還不太好說,畢竟錢淵和嚴東樓關系不錯,又是徐階的長孫女婿,還隨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拱以叔侄相稱,堪稱長袖善舞,左右逢源。
但至少外界對隨園士子的態度都很不錯,特別是在收到一張張打折的小卡片后……錢家酒樓實在是讓人垂誕,畢竟西苑都經常有太監來拎著菜供給陛下,但也太貴太貴,如果有打折的卡片,也就和京中稍大的酒樓價格差不多。
再加上冼烔、孫鋌、楊銓等人交友甚廣,時不時呼朋喚友來此聚飲……隨園中人那都是打白條記賬的。
徐渭沒有回隨園,徑直去了酒樓,還沒進門就撞上翰林院的幾個同僚……都是熬了十多年的老翰林,說不上窮,但也說不上富,不過有打折卡,三四個人偶爾過來打打牙祭還是能的。
一番應付過去,徐渭和迎出門的劉洪相視苦笑,所謂的打折卡這個招數是去年錢淵回京時候偶爾提起的,但劉洪把事兒給弄砸了。
好些人弄了兩張五折的卡要來白吃白喝……真是人心不古啊!
不過錢淵開這家酒樓的關鍵不在于賺錢,徐渭咬著牙吩咐不再往外發打折卡,之前的卡都認……這直接導致年后到現在小半年了,酒樓里始終人滿為患。
一樓大堂,二樓包間都是普通官員、士子聚集場所,樓后開辟出的一個個小院子,都用來招待重要人物,比如今天就來了兩位。
劉洪引路到了后院,低聲道“天字號那位剛到,黃字號那位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徐渭略一停頓,轉頭向著黃字號院子走去。
“礪庵公。”徐渭掩上門,對著須發皆白的老者行禮,他素來狂傲,雖被錢淵教做舔狗,但那只是針對嘉靖帝而言。
不過,這一禮心甘情愿,戶部尚書方鈍,雖身居高位,但從不摻和政爭,苦心撐著這個破攤子……自從錢淵放出開海禁通商的口風,方鈍就巴巴的等著救命的銀子。
沒辦法啊,戶部太干凈了……前幾日還有人開玩笑,如若這時候再來一次京察,戶部必定無恙,想貪都沒地兒貪啊。
“陛下怎么說?”方鈍夾了一筷菜,“文長先坐吧。”
“陛下許了。”徐渭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方鈍嘆了口氣,“展才在外弄險,文長在內亦弄險……此事,展才有欠考慮。”
的確如此,錢淵還真不知道唐順之當年鬧了那么一樁破事,居然正式上書要朝見太子……什么名義都沒有,當時唐順之還在翰林院。
“荊川公六藝皆精,又通海事,實是最佳人選。”徐渭笑道“總算辦成了……要知道展才都已經把荊川公拉到寧波鎮海了。”
“唐荊川這幾年曾數度上書,有御海洋、固海岸、通貢道、開戶市之言,也難怪展才選中他。”方鈍猶豫了下低聲問“通商一事,陛下如何說?”
“陛下無明言……能做不能說。”徐渭扯扯嘴角,“礪庵公應該知曉這……”
“那稅銀呢?”方鈍瞪大眼珠。
“寧波府或浙江省代收。”
“豈有此理!”方鈍一拍桌子,“老夫都抽調人手,準備新建清吏司了!”
方鈍和徐渭私下密談不是一兩次了,早就談妥,如若開海禁通商,稅銀必入戶部……不說遠的,就眼下戶部都發不出京官的俸祿了。
但錢淵和徐渭真不是什么好鳥,拿了塊肉吊在方鈍嘴邊。
方鈍身為大司農,雖然不涉黨爭,但說話還是有分量的,現在滿朝皆知,方鈍支持開海禁通商……都大半年了,連最苛刻的御史都懶得彈劾他了,執掌戶部實在是擦屁股的破事,人家太難了。
錢淵去年離京后交代過徐渭,最終方鈍點頭寫了不少信給舊部,不少從戶部致仕的小吏都答應去寧波府幫襯一二。
但最終稅銀落不到戶部手里,方鈍這下……覺得被坑了!
方鈍死死盯著對面干笑的徐渭,現在的年輕人心真臟!
約定好了的……回頭就一屁放掉,不認了!
“礪庵公,開海禁是絕不可能的,通商卻是能做的。”徐渭勸道“戶部新建清吏司,有何名義去收繳稅銀?
更何況這稅銀本就藏于水底,還沒到露出水面的時候。”
“展才信中提到此事,如若現在戶部就出頭,滿朝科道言官彈劾,礪庵公頂得住嗎?”
“還不如稍候一段時日,待諸事理順,再交付戶部,到那時候,之前積累的稅銀一并交付。”
方鈍臉色很不好看,正因為不涉黨爭,所以他并不了解錢淵……在他印象中,這是個不顧己身一心為國的年輕人。
現在才看清,雖然那廝棄翰林而南下擊倭,不顧前途冒險執意開通商路……但絕不是個爽快人,肚子里的腸子彎彎繞繞。
想了好一會兒,方鈍鐵青著臉道“如若有需,可先調撥部分銀兩入戶部。”
徐渭眼珠子轉了轉,原本模模糊糊的念頭登時清晰起來,輕拍桌面,咬牙道“好,此事晚輩作保!”
徐渭下了好大的決心,對面的方鈍卻面露狐疑……上次這廝也是答應的這么爽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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