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六月,差不多是后世陽歷七月,正是最熱的季節,錢淵搖著蒲扇躺在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旁邊石桌上擺著剛剛從深井里提起的綠豆湯。
直起身將綠豆湯一飲而盡,錢淵咂咂嘴,看見唐順之那老頭又火急火燎的快步過來。
“荊川公,別急啊。”
“大堆大堆的事擺在那,你倒是有閑工夫在這兒喝綠豆湯?!”
“哎哎哎,梁生,還不給荊川公也來一碗?”錢淵起身笑道“這是偷得浮生半日閑而已,這些天忙的還不夠多?”
“總督府那邊忙的都腳后跟砸后腦勺了……”
“嘿,胡汝貞巴不得錢某不摻和進去呢,怕是他看到我就煩!”
如今招撫一事已經全盤定下,總督府那邊正在商議弄個正式的受降儀式,胡宗憲要面子,汪直也肯給這個面子,錢淵懶得去尋個無趣,正好能歇歇。
唐順之接過碗兩三口就喝完了綠豆湯,長長舒了口氣,“現在弄了多少銀子了?”
“汪直那邊還沒送過來,其余的……臺州太窮,紹興和寧波兩府的大戶湊出來五萬多兩。”錢淵笑道“還真虧了趙梅村!”
唐順之眉頭一皺,他最是討厭錢淵這一點……為了達到目的,很多時候不擇手段,為了募銀,將嚴嵩干兒子趙文華拉出來。
不過紹興寧波兩地捐銀的大戶,大部分都是本地望族,都有族人在朝中出仕,除了趙文華之外,余者都不是嚴黨中人。
“哎呦,惟錫兄來了。”錢淵沖著進院的吳百朋招招手,然后身子僵了僵,無奈的走過去行禮,“小舅也來了。”
譚綸面無表情的看了眼錢淵,“明日回臺州,有些事要先問個清楚。”
“子理,先坐,再端幾碗綠豆湯來。”唐順之沖梁生招招手,又說“這次老夫就暫時不回……”
“那是!”譚綸撇撇嘴斜眼瞥著外甥,“荊川公升寧波知府……公文還沒下來?”
“快了。”錢淵知道譚綸的火氣從何而來,但心里有些遲疑,今日邀吳百朋、唐順之密談,誰知道譚綸也來湊這個熱鬧。
要知道在東南文官中,最得錢淵信任的就是吳百朋、唐順之,譚綸是姻親長輩,很多事反而不好交代。
吳百朋咳嗽兩聲,“展才,是愚兄邀子理兄過來的,但說無妨。”
看梁生端上幾碗綠豆湯,又送來茶水,錢淵揮手讓梁生帶著護衛出去,才沉聲道“先定大局,再議細節,通商一事已迫在眉睫,滔滔大勢,不可阻攔,雖然公文未至,但荊川公可以開始招攬人手……”
“錢某提醒一句,荊川公你需要的人手會很多很多,說起來只是通商,但涉及方方面面,不可能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必首選一批人手,通過初次通商、納稅、分發通關憑證等等,來搭出一個框架。”
“之后再以這批人手擴充組建……”錢淵將放在桌上的一疊紙遞了過去,“這是錢某抽空錄下的,荊川公有空可以細看。”
錢淵前世白手起家的那個公司就是做外貿的,主要是進口,雖然通關這些事都是外包出去的,自然對海關不算陌生。
當然了,前世的經驗最多只能參考,時代的局限性,朝廷對通商的態度,不可抑制的走私,汪直強大的船隊實力,還有不時上岸侵襲的小股倭寇……需要考慮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十稅二?”吳百朋輕聲問。
“不,十稅一。”錢淵搖搖頭,“東南倭亂之前數十年,其實市舶司也曾經收取關稅……可惜那幫太監要的太狠,十稅二都不滿意,定下十稅四,這也是后來東南走私旺盛的原因之一。”
唐順之點點頭,“十稅一的確有點低,但現在要的是通商順利,過高……可能會有麻煩。”
“是啊,但即使是十稅一,只怕也少不了船隊私自出海。”錢淵聳聳肩,“客商云集……本還想著海商收購貨物,二十稅一,后來想想還是算了。”
譚綸嗤之以鼻道“這等稅敢收,海商立即鬧事!”
吳百朋也嘆了口氣承認這點,和前世的海上貿易不同,如魏國公府那幫大批量的貨源畢竟是少數,如汪直這樣的海商勢力很大,人手也充足,完全有條件派出手下徑直去松江收購棉布,去南京收購絲綢,去徽州收購茶葉……甚至都是從農家、莊園中收取的,想一一收稅,完全是不可能的。
當然了,如果通商一事順利,鎮海縣附近將客商云集,資本永遠是逐利的,很可能用不著汪直派出人手收購貨物,會有大大小小的商販將貨物輸送到侯濤山外。
這種情況下,海商從商販手中收購貨物,官府從中抽稅,按照錢淵的想法,這筆錢應該是海商來繳納的,但海商本就要承擔出海的關稅……這就是譚綸說海商會鬧事的原因。
權衡后,錢淵選擇無視這筆稅銀,這是沒辦法的事,一切都要以順利通商為前提。
“蘇州有一批茶葉、絲綢,三日后起運,南下送抵鎮海。”錢淵向唐順之交代道“就以此事為例,上船查看貨物,估算貨值,收取稅銀,發放出海憑證……”
“汪直先出銀修建庫房、碼頭,疏通運河,不是能抵扣稅銀嗎?”
“那也要計算稅銀,那些銀子總能抵扣完吧?”錢淵搖搖頭,“而且這次還有一支船隊要出海。”
“誰?”
“據說是以前徐海麾下的海商。”錢淵慢騰騰的說“此人少有劫掠,降了汪直……”
對面譚綸的臉色陰了下來。
“不知姓名,只曉得綽號譚七指。”錢淵面不改色道,“荊川公勿需擔憂,只管放行就是。”
譚綸放在桌下的雙手攥成拳頭,恨不得一拳砸在對面外甥的臉上……那是你嫡親的舅舅!
吳百朋瞥了眼錢淵,心里略略猜到了什么。
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多有人發現,錢淵對倭寇內部勢力劃分、人名都頗為熟悉,再后來,胡宗憲、吳百朋等人都知曉錢淵在徐海身邊埋下伏子……現在看來,就是這個譚七指了。
譚維……唐順之和譚綸、戚繼光當年一起與譚綸相見,自然心里有數,猶豫著轉頭看向譚綸。
“錢淵,錢淵,錢淵……”譚綸低低的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譚府尹為何如此?”錢淵輕聲道“此為公,不為私。”
“那是你……”譚綸說到一半住了嘴。
錢淵看了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吳百朋,“是,那是我嫡親的舅舅,桐鄉大捷,他率先逃竄以至于徐海潰敗,為此被砍下三根手指……”
吳百朋大驚失色,他始終疑惑于去年桐鄉縣外一戰,徐海側翼突然莫名其妙先逃,以至于官軍大勝,原來如此!
“回不來了……”錢淵嘆道“小舅可親自去問問。”
譚綸痛苦的閉上眼睛,右手大力捶了桌面一拳,起身就走。
錢淵面無表情的直視譚綸離去的背影。
如今,譚七指是他已經選定的人物,掌控船隊,揚帆出海,這是他好不容易擁有的嫡系,無論如何也不能脫離自己的掌控。
唐順之嘆了口氣,“勞苦功高,何至于此?”
錢淵避而不答,轉頭看向吳百朋,“還請惟錫兄保密,此事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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