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已是天黑了,胡宗憲親手點了兩根蠟燭,燭光映射在他的側臉上,顯得陰晴不定。
“汝貞兄,招撫汪直是必然的,放些消息出去,這未必是壞事,再說了……”
錢淵的話說到一半住了嘴,對面的胡宗憲向來沒太多表情的臉上已經一片寒霜,眼里透著怒火。
“這等事只能做,不能說,一旦泄露,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書彈劾……”胡宗憲壓著心頭怒火低聲問:“展才,何以如此不智?!”
錢淵笑了笑低下頭,“汝貞兄,汪五峰會幫忙嗎?”
良久的沉默后,胡汝貞才低聲道:“不好說。”
“嗯?”
“嘉靖三十年,汪直得浙江海道副使丁湛、李文時默許開海禁通商,與官軍水師合力剿滅倭寇頭目盧七、沈九、陳思盼。”胡宗憲木然道:“所以招撫其實對汪直的誘惑力并不大。”
“除非許諾開海禁通商?”
“不錯。”胡宗憲用眼角余光窺探著身側青年的神情,“否則只能虛托其名,誘其上岸,控于手中……”
“此事不可能保密,一旦為人所知,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書彈劾。”錢淵笑道:“汪直若死,麾下數萬倭寇必然上岸侵襲……噢噢,現在未必是倭寇,大部分應該算是海商 但一旦汪直身死,也意味著朝中決計不會開海禁通商,那些海商只能化身倭寇,那就麻煩大了,汝貞兄,錢某說的可對?”
胡宗憲沒吭聲,不知道在心里琢磨什么。
長長的嘆息聲響起,錢淵起身來回踱步,“嘉靖三十三年,錢某與汝貞兄在蘇州碼頭官場相遇,之后食園多有來往,相交投契,頗為默契。
自汝貞兄與趙文華相交起,錢某便知,東南雖有文武干才,但平倭者,必胡績溪。”
“嘉靖三十三年末,倭寇脅余杭、北新關,汝貞兄力勸趙文華出城迎戰,臨平山一戰大獲全勝,那是錢某第一次和汝貞兄并肩作戰。”
“嘉靖三十四年,錢某于徽州府被倭寇裹挾,汝貞兄先后兩次遣兵相救,這情分,錢某如何能忘?”
“為平東南倭亂,多少人輕拋頭顱,多少人灑熱血于鄉梓,多少人家破人亡,年前錢某拜會戰死嘉興的護衛家中,多少人將第二個兒子送到錢某手中!”
“你胡汝貞不惜攀附嚴黨上位,我錢展才如何會使下作手段?!”
錢淵的長篇大論不可謂不精彩,誰聽了都會動容,但胡宗憲眼皮子都沒抬……打了這些年交道了,他深深知道,對面這是只狐貍,而且還不是普通狐貍,是只成了精的狐貍!
這番交談從一開始就影影綽綽,兩人的話語里里外外都在互相試探,暗藏深意,錢淵現在算是明白了,胡宗憲這廝是鐵了心,不見兔子不撒鷹!
半響后,錢淵略帶不爽的道:“京中流言之前,錢某在陛下面前已經仔細說過。”
“什么?!”胡宗憲一躍而起,木然的臉龐一下全變了,帶著激動、惶恐、畏懼、希翼……
“前年入京面圣,我在陛下面前將你胡汝貞夸出花了!”錢淵忿忿道:“結果呢,一年下來,嘉興、湖州一片糜爛,真不給我長臉!”
“展才……”胡宗憲苦笑道:“這事兒……”
“所以去年面圣,我在陛下面前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進去就告狀,首告阮鶚無能,次告你胡汝貞無量!”錢淵懶得再擺架勢了,癱在椅子上道:“推薦惟錫兄升任浙江巡撫……之后陛下問胡汝貞可堪浙直總督重任……”
胡宗憲沉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鼻孔都放大了!
“徐海必殺,汪直可控,若想盡早平息東南倭亂,必要撫剿并重,胡汝貞和汪直是同鄉,暗中來往,意欲招撫。”錢淵慢條斯理的說:“如若換一個浙直總督,很難蕭規曹隨,其他的不說,招撫汪直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之后呢?”胡宗憲擦擦手心的汗跡,親自提起茶壺給錢淵斟茶。
“冬日倒碗涼茶?”錢淵嘀咕了聲,才說:“最后惟錫兄立即被廷推浙江巡撫,汝貞兄自然留任了。”
胡宗憲一屁股坐下,喃喃道:“撫剿并重……撫剿并重……”
“替你在陛下面前過了明路,如若能順利招撫汪直,即使科道言官上書彈劾,陛下心里也是有數的。”錢淵分析道:“你胡汝貞不可能入閣拜相,日后回朝……”
“當然了,如若嚴黨敗退,華亭上位,說不定……”錢淵又加了塊砝碼,“如若有高新鄭,必能無恙。”
“高新鄭?!”胡宗憲咽了口唾沫,“裕王殿下也知曉?”
“當然不知。”錢淵脫口而出,然后才緩緩道:“不過錢某去年五月南下之前,曾在殿下面前提議開海禁通商,高新鄭也在場。”
從那個轉折點開始,胡宗憲的情緒變化完全跟著錢淵的話語轉變,他欣喜的搓著手……嘉靖帝在位三十六年,他和嚴嵩誰走在前面都不好說呢,就算嚴黨先敗,只要裕王和高新鄭肯力保,自己無論如何也能逃出生天!
“現在聽明白了?”
“明白了!”胡宗憲一拍桌案,“誘汪直攻紹興、寧波、臺州一帶,以戚繼光、劉顯為主力抗衡,調集兵力圍剿,再密派使者聯絡汪直,許諾招撫后開海禁通商,驅其出兵斷徐海后路!”
胡宗憲這下子意氣風發,“不肯出兵相助,憑什么開海禁通商便宜他……反正這等事他汪直也不是第一次做!”
來回走了幾步,胡宗憲突然停下腳步,“展才,招撫還好說,但開海禁通商,只怕朝中科道言官多有彈劾,陛下那邊……”
“在陛下面前,我至少說了五次開海禁通商。”錢淵懶洋洋道:“但最后,陛下還是許我巡按浙江……裕王府還等著銀子用呢!”
“也就是說,招撫和開海禁通商必然要聯系在一起?”
“未必。”錢淵咳嗽一聲,“適才汝貞兄不也說了嘛……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說……反正陛下和殿下應該都是心里有數的。”
關于這點,錢淵是有自己的計劃的,后世曾經如此評價,嘉靖一朝的戶部尚書其實就是嘉靖帝自己,這是個死要錢的皇帝。
反復在心里琢磨了好久,胡宗憲咬緊牙關,“就此說定,回杭州后我立即派人去倭國,但有一事,愚兄有言在先!”
“說。”
“開海禁通商,此事由展才來辦,總督府不參與。”
“可以,但水師必須提供護衛,此外南京撥付來的沙船和福船呢?!”
“這個待會兒說。”胡宗憲有點頭痛,繼續說:“此外,招撫汪直,展才必須出面。”
“可以,我也想見見這位五峰船主。”錢淵說完筆直的看著胡宗憲,好一會兒才問:“說完了?”
“嗯。”
“現在輪到我了?”
胡宗憲在心底嘆了口氣,其實這一兩年來他和諸多心腹幕僚都曾經為招撫汪直一事憂心忡忡,畢竟這是私下行為,他也不敢上書陛下,甚至連嚴嵩、趙文華那邊都不敢泄露。
而錢淵替他在嘉靖帝面前過了明路,保下了他這個浙直總督之位,又愿意替他聯絡裕王,胡宗憲用腳后跟都想得到,這次欠的人情太大了……只怕錢淵這次敲竹杠下手會非常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