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縣。
烈日高照,照的大旗下的盧鏜有點發昏,腦子都有點昏沉沉的,搶過親兵背上的水囊往臉上撲了撲,總算清醒了點。
“看清楚了沒?”盧鏜厲聲喝道。
“看不太清楚。”勉強站在馬鞍上的親兵跳下來,搖頭道:“太刺眼,只看得到黑壓壓的一片。”
盧鏜心里一沉,招呼一聲,親自爬上馬鞍,直起身子手搭涼棚細看,三四里外的大股倭寇正在列隊,完全沒有散兵游勇的模樣。
“不多,估摸也就三千。”盧鏜跳下來隨口說了句,神情看起來頗為輕松,但心里卻在罵娘……罵的是阮鶚的老娘。
接到總督府的公文后,盧鏜是不想出戰的,公文里說的很清楚,固守城池,不得冒進,倭寇首領徐海有可能攻嘉興府。
但無奈人家阮鶚是浙江巡撫……雖然因為東南倭亂,武將地位略微攀升,但總的來說,文官還是高高在上,武將很難也不敢違逆。
現在好了,四千兵丁全都被誘了出來……盧鏜低低罵了幾句臟話,他也是久經戰陣的老將了,一看就知道,對面的倭寇頗為精銳,特么都會排出正兒八經的陣勢了。
不過,盧鏜不覺得會敗,他覺得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盡管倭寇背光,官軍迎陽。
這兩年盧鏜在東南各地輾轉,斬獲頗豐,升任浙江副總兵,幼子盧斌又得胡汝貞信重得以在嚴州府募兵,年初宗禮戰死,盧鏜父子倆駐守嘉興后,嘉興府很少再遭倭寇侵襲。
但對面的徐海不這么看,繞了多大一個圈子,甚至不惜分兵侵襲紹興牽制官軍,又提前遣倭寇襲崇明、嘉定引走了俞大猷,就是為了能一舉擊破盧鏜主力。
“天時地利人和……”徐海把玩著馬鞭笑道:“全都在我這兒!”
昨日晨間,數百倭寇從海鹽登陸,盧鏜率四千大軍進剿,但倭寇向北逃竄,徐海率三千倭寇從平湖縣登陸,光明正大的出現在盧鏜正面。
有備而來卻沒有偷襲,選擇逆光占據地利,徐海這一戰勢在必得。
有號角聲響起,盧鏜麾下有宗禮留下的舊部,都是宗禮從北邊帶來的邊軍,蒼涼的號角聲在東南響起,官軍前陣滿是盾牌頂在最前面,身后是弓箭手,刀盾兵、長矛手依次排列。
倭寇這邊還是老樣子,前陣全是手持長刀的壯漢,在距離官軍陣前七八十步距離來回跑動謾罵,時不時投擲幾根標槍過去。
每個成功的將領都有自己獨特的秘訣,比如明朝開國名將中,徐達是全才,常遇春擅陷陣,李文忠擅急襲,都有自己的特色。
盧鏜的特點是穩,中規中矩挑不出錯來,對作戰節奏把控的很好,每一次下令都能恰到好處。
而徐海不同,狡詐多智,而且因為是野路子,又膽大包天敢于冒險,常有令人手足無措的突然舉動。
后面倭寇大陣中有人高吼數聲,前陣倭寇開始舉刀進擊,嗬嗬高呼狂沖向前,矮著身子盡量躲避官軍盾牌后弓箭手射出的長箭,不顧死活撞在盾牌上,一旦有了缺口就沖進去掄刀大砍大殺。
后面騎在馬上的盧鏜搖搖頭,雖然前陣動搖,但很快就穩下來了,沖上去的刀盾手補上缺口,長矛手圍住沖進來倭寇不停戳刺。
雖然徐海這些年名聲頗為響亮,兩次入侵東南都惹出軒然大波,但幾乎沒有正兒八經和官軍對陣過,擊敗俞大猷、任環都是伏擊,僅有的堂堂正正對陣也就是在王江涇,結果只率數千嫡系逃出生天。
盧鏜心里有點詫異,徐海今日為何領倭寇堂堂正正對陣……但從接戰來看,倭寇并不占上風。
“大人,又來了。”
邊上親兵提醒,盧鏜瞇眼細看,又一股兩三百人的倭寇撲了上來,無甲,手持長刀,甚至還有光著膀子的。
“不急。”盧鏜又搖搖頭,“前陣頂得住,中軍暫歇。”
四千人的大軍很少同時投入戰斗,每一部分都需要用在不同的地方,有的要守,有的要攻,盧鏜對此了如指掌,精準的控制著節奏,讓中軍千人保持著緊張但不至于緊繃的狀態。
但徐海接下來的選擇讓盧鏜大為意外。
第二股倭寇還沒和官軍接戰,第三股倭寇已經舉刀沖出陣列,第四股倭寇、第五股倭寇緊隨其后,到最后,徐海親自操刀,高呼沖陣。
和盧鏜精準控制節奏不同的是,徐海從第一波進攻開始就壓上了所有的籌碼。
兩軍對壘,一般來說都會有來回的小股廝殺作為試探,一來一回慢慢提高攻擊力度。
但徐海反常規而行,在戰斗剛剛開始的時候,出乎對手預料之外的發動最猛烈的攻勢,沒有試探,沒有后手,而且將手中最具威懾力、戰斗力的真倭排在第二序列。
猙獰的面孔,古怪的發髻,以及聽不懂的嘶吼聲,已經讓官軍前陣的陣腳微微松動,轟的一聲,三百真倭如利刃一般插入官軍陣列中,大片的盾牌被推倒在地,后面的弓箭手丟下弓箭撒腿就跑。
補上來的刀盾手、長矛手正要沖上去維持陣型,但跟上來的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倭寇蜂擁而至,血液在空中飛濺,慘叫聲連綿不絕,幾顆頭顱被倭寇大力擲出砸在長矛陣列中。
盧鏜臉色慘白,呼其左右,要領中軍往前,但前陣已經崩潰,丟盔棄甲的官兵們在倭寇的驅趕下往回竄,徐海出人意料的戰法打出了倒卷珠簾的好戲。
一片大亂,盧鏜擺出的陣型,控制的節奏反而成了弱點,沒能第一時間補上缺口,沒能頂住倭寇第一波,也是最強一波攻勢,戰局已經不可挽回。
三千倭寇在徐海的帶領下破前陣,直取中軍,雖然官軍兵力占優,但能和倭寇接戰的只有中軍這千人,而且陣型已經被倒竄回來的逃兵攪得一塌糊涂。
騎在馬上的徐海手舞長刀,高聲呼和,三百真倭筆直的沖向同樣騎在馬上的盧鏜和其親兵……東南官軍少馬,騎在馬上的肯定是將領。
官軍大陣左右兩側沒有和倭寇接戰,領軍的游擊、把總倒沒想著逃竄,正試圖從側面擊倭,但中軍已經徹底和倭寇攪成一團,近身廝殺中,官兵難以抵御瘋狂不畏死的倭寇。
已年過四旬的盧鏜已經棄馬步戰,手持長矛連續捅翻了三個倭寇,依稀花白的發髻有點歪斜,沾上了絲絲血跡,身邊的親兵大呼酣戰,悍不畏死……但已是無力回天,在徐海的指揮下,近千倭寇圍著盧鏜狂攻。
不多時,隨著閃亮的刀光,飄揚的大旗墜落在地,官軍徹底崩盤了,不僅僅是中軍,左右兩側的官軍爭先恐后的四處逃散,盧鏜被親兵們冒死撈出,騎著馬向死逃去。
僅僅半個多時辰,四千大軍分崩離析,徐海的冒險又一次成功了,嘉興府將再遭兩年前的厄運。
瞄了眼地上繡了個盧字的大旗,徐海笑著挽了個刀花將長刀歸鞘,高聲喝道:“讓人放出風去,嘉興、松江、蘇州……全都是口中食,讓那些等著占便宜的貨都趕緊!”
“現在,跟著我,趕盡殺絕!”
無建制的官軍已經無力反抗,漫山遍野的倭寇從容的用刀、用矛從背后殺死一個個不敢回顧的官兵。
志得意滿的徐海身后,譚維的手正在顫抖,他在想,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