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錢淵察覺到對面嚴世蕃的眼神有些古怪,他低頭抿了口茶笑道:“五月四日迎親,五月六日離京南下。”
“噢噢噢……”嚴世蕃恍然大悟,難怪呢,按照官場的思維模式,錢淵簡在帝心,就會本能的拒絕同黨友人接觸嘉靖帝,以免自己的地位邊緣化。
嚴世蕃隨口問了幾句迎親的準備,錢淵南下的原因,笑道:“五月四日迎親,要不要為兄幫忙?”
“算了吧,我怕華亭撐不住。”錢淵笑罵道:“據說東樓兄讓那廝叫你叔……這是占我便宜啊!”
“哈哈哈,讓徐璠那小兒叫聲叔,那是給華亭面子呢!”嚴世蕃仰頭大笑,“各論各的……下次都在,咱倆兄弟相稱,讓他叫聲叔……”
“然后我閉緊嘴巴?”錢淵接上話茬。
“哈哈哈!”嚴世蕃樂不可支。
要真那樣,徐璠還不得被氣死……也成,他要被氣死,徐家日后說不定能躲過一劫。
閑聊一陣后,錢淵手持茶盞,正色道:“東樓兄,自我入京后,見多了各式人等,但和東樓兄有一見如故之感,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想講就講,不想講就不講。”嚴世蕃臉上笑意漸漸消逝,冷道:“都說錢展才勾連四方,左右逢源,沒想到和李時言還有來往。”
“這不是扯淡嗎!?”錢淵眼珠子都凸出來了,“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
“自打入京之后,我幾度壞了李時言好事,兩個人關在一間屋子里,第二天肯定只有一個活的!”
“隨園士子里還有兩個外放縣令,一個去了廣東,好險被發配到海南島去,還有個丟到山西,剛剛地龍翻身,百廢待興。”
“我吃飽了撐著為他李時言說話?”
還真不能怪嚴世蕃這么想,自打李默下獄后,朝中不少持中立的大臣都私下拜訪過嚴府,言下之意是不要太過分,甚至有人如此說:“老先生還當為天下后世慮。”
這句話意思很明顯,不是真讓嚴嵩考慮后世,而是要考慮身后名以及子孫。
嚴嵩還有點猶豫,但嚴世蕃已經決定,必殺李默。
“錯了錯了,為兄待會兒擺酒請罪還不行?”嚴世蕃干笑道:“展才,只管說只管說。”
錢淵翻了個白眼,“我指的是林潤林若雨。”
“此人性情剛烈之極,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志。”錢淵細細道:“都察院都御史正是看中此人心志,才一力提拔此人入都察院,不果后才轉入六科為給事中。”
說到這頓了頓,錢淵微垂眼簾,“東樓兄就不怕這又是個楊椒山?”
嚴世蕃沉默下來了,他雖然猖狂卻是以才智聞名朝中,殺了個楊椒山已經招世人所譏,再殺個林若雨?
更何況殺個林若雨,只怕后面還有張若雨,李若雨……總不能都殺了吧。
都說當年百官哭門,嘉靖帝一頓廷杖將科道言官的脊梁骨全都打斷了,但事實上從嘉靖三十年后,彈劾嚴嵩嚴世蕃的奏折就沒斷過,只不過大部分都遞不到嘉靖帝面前。
其中言辭最為激烈的兩人,一個楊繼盛下獄被殺,另一個沈煉被貶居塞外。
“外放出去吧。”錢淵勸道:“此人文辭銳利不讓楊椒山,一旦再捅出大簍子,東樓兄是殺不殺?”
看嚴世蕃還不說話,錢淵又說:“其實這不關我的事,但日后朝中必又是嚴徐對峙之局,此人必然投入徐府門下……林若雨彈劾沈坤殺人案之前和小弟等隨園諸人有些交情,實在不忍看到那般下場。”
嚴世蕃笑了笑,“你是怕華亭又讓林若雨操持楊椒山故事。”
錢淵苦澀一笑沒有接口。
如果讓林潤留在京中,很可能會被徐階攬入門下,到了某些關鍵時刻,徐階很可能將其作為棋子丟出去試探一二……楊椒山、沈青霞就是先例。
“打發的遠點。”嚴世蕃點點頭,“當年楊繼盛去了狄道,就讓林若雨去云貴吧。”
“多謝東樓兄。”錢淵施禮道:“林若雨那邊小弟會交代的,既然身為父母官,自要恪盡職守。”
嚴世蕃眼神閃爍不定,在心里猜測,林潤難道也入隨園了嗎?
如果真的入隨園,這意味著錢淵所圖頗大,不過這對嚴嵩嚴世蕃來說未必是壞事。
在錢淵納采之日后,嚴世蕃多方打探,錢淵和徐府之間并不像普通的姻親人家的關系,即使是剛才,錢淵對徐階也多有鄙夷暗示之語。
又閑聊了一陣后錢淵告辭回了家,一進隨園就作勢要踹冼烔一腳,“都說了別多管閑事,那林若雨沾染上李時言、嚴分宜,你也敢貿貿然出手相助!”
“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徐渭在一旁插嘴道。
“不信那嚴年有膽子敢把林若雨打死!”錢淵冷笑道:“你徐文長今日入西苑自以為了不起?說你沒腦子還真沒說錯!”
徐渭從躺椅上一躍而起作勢要擼胳膊挽袖子,一旁的孫鋌、陳有年趕緊拉了把,“文長文長,不能大怒失常,否則要罰銀五兩!”
諸大綬幽幽道:“還是展才了得,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挑動文長大怒。”
“那當然,他總能戳中文長死穴。”
“嘖嘖,這五六日一共只罰了三次,都是展才得的手。”
“罰銀我認了!”徐渭被孫鋌死死拽住,嘴里還在說:“但事情要說清楚,什么叫我沒腦子!”
“自年初,林若雨在京中諸家會館中就頗有些名聲,雖然性情剛烈過人,但絕不是蠢貨。”錢淵抿抿嘴,“如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以至于朝局大變,嚴黨得勢,李時言下獄。”
“所以他才和嚴府管家……”
“扯淡!”錢淵沖著冼烔呵斥道:“他能聰明謹慎到不上書彈劾嚴分宜嚴世蕃父子,又怎么會蠢到被嚴年痛揍?!”
孫鑨恍然大悟脫口而出,“他是洗滌自身!”
看錢淵默然無語,眾人都明白過來了,這些天林潤被人指責攀附嚴黨陷害同鄉李默,無論如何,這一場風波的的確確是從林潤而起。
而林潤剛入仕途就被潑了這一盆臟水,如何受得了,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被嚴年在大街上揍一頓,還有誰會再說他是嚴黨中人?
“只是猜的吧?”冼烔和林潤交情極好,小心翼翼問道:“說不定只是巧遇?”
“你個沒腦子的!”徐渭呵斥道:“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若不是你和展才陸續恰巧碰上,明日林若雨就能洗滌自身……不對,就算這樣,明日他也能洗滌自身了!”
冼烔聽得昏頭昏腦,心想自己還真不適合當官……
“算計了人就想跑,哪里有那么容易!”錢淵冷笑道:“我就怕……冼烔不是巧遇,而是被設計的。”
“如果是設計的……”陶大臨沉吟道:“要不是展才恰巧踏青歸來,為了冼烔,展才只怕要和嚴東樓交惡。”
之前商定,錢淵離京后,隨園士子除了靠近嘉靖帝、裕王之外,絕不涉入嚴嵩、徐階的政爭,而今天這件事險些打破平衡。
錢淵視線在眾人身上打轉,最后看向諸大綬,“端甫兄,博茂就交給你了,看緊他,別說上班放衙,就算是上書都要你過目定稿。”
“好,都交給我。”諸大綬點點頭,“那林若雨那邊?”
“不管他是不是故意設計的,別想再留在六科,嚴世蕃會把他打發出京,地方上熬著吧!”錢淵原本還真有招攬林潤之意,現在卻只有恨意,他猜測,說不定此時林潤已經投入徐階門下了。
嚴府。
“林潤?一個給事中,這等事你看著辦吧。”老邁的嚴嵩靠在榻上,“另外交代呂余姚一聲,京察一事必須十日內完結,五月四日遞交……吏部天官之位陛下可能屬意吳萬里。”
“噗嗤。”嚴世蕃忍不住笑出聲來,“還真的挺合適的。”
吳萬里就是吳鵬,浙江秀水人,嘉靖二年進士,徐階的同年,但如今是工部右侍郎,工部是嚴黨的大本營,前任尚書歐陽敬德,現任尚書趙文華,左侍郎嚴世蕃。
從嘉靖帝的角度來看,吳鵬是個合適的人選,既和徐階有瓜葛,又和嚴黨交好……但實際上,吳鵬早就被嚴世蕃私下拉入嚴黨陣營了。
不用說,干掉李默之后的分贓,嚴嵩嚴世蕃輕松碾壓徐階。
準備伺候老父休息,嚴世蕃突然又想起一事,“華亭和隨園之間還真的頗有間隙。”
“嗯?”
嚴世蕃將錢淵準備離京又為林潤說情一事說出,隨后道:“這么看來,經筵日講此事說不定就是展才慫恿的,徐文長今日開始入直西苑,錢展才如何不會在裕王身邊安插人手?”
嚴嵩雙眼似閉非閉,半響后微微點頭,“如若錢淵有所安排,必然打通了高新鄭這一關,回頭你去問問高新鄭可有推薦。”
“是,父親放心,先歇息吧。”
嚴世蕃出了屋不禁笑著搖頭,錢淵還真是個左右逢源的好手,入京后得陛下信重,在嚴府、徐府之間左右搖擺,之后登科又入裕王府,現在誰都動不了他。
左右逢源很可能成為雙方共同的攻擊目標,但如果自身有依仗,那才能輕輕松松,這一點錢淵在入京之前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