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錚知道,人的情緒就如同彈簧,被壓得越緊,時間越長,反彈的力度就越大……雖然他并不知道彈簧這玩意兒。
所以,錢錚很理解考生們在會試結束后的放縱恣意,不過他覺得自己落伍了。
會試結束后,絕大部分考生會干什么呢?
有靜氣的會默默等著放榜,知道自己沒希望的會縱酒伶仃大醉,身上沒錢的會啃著饅頭翹首以望,但更多的考生會上青樓楚館。
一方面是因為憋得久了,就算是北直隸的考生也要提前個把月來京城,如果是云貴、瓊州的那就跟不用說了,帶個隨從、書童很正常,但總能帶上妻妾來趕考吧。
另一方面,雖然明朝不比唐宋,但秦樓楚館依舊是那些士子傳唱詩詞以博名的最重要渠道,就算是東南士子,也沒幾個能如錢淵這樣能得到歸有光、唐順之、文衡山這等名人贊譽的。
但今年的會試結束之后……秦樓楚館多少老鴇都在破口大罵,就指著三年一度的這時候賺筆大的,多少新推出的姑娘都在等著呢,結果上門的人寥寥。
呃,可能錢淵是被罵得最慘的,畢竟是他提前弄出了麻將,還有嚴世蕃也好不到哪兒去,是他在京中大力推廣麻將,還有徐渭,就是他將麻將在各大會館的士子中推行開的。
比起這個時代的其他牌戲,麻將毫無疑問能將對手都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無論是趣味性、緊張刺激,麻將都比類似的葉子戲、馬吊都強的太多,短時間內就風靡全京城。
呃,錢淵可能在幾百年可能會被稱為“麻將祖師”……
用力搓了搓臉,錢淵拾起筷子夾了個煎餃,“叔父,也就這幾天,放榜了就好了。”
錢錚臉色有點難看,心里琢磨是不是應該寫封信回去,讓嫂嫂進京……算了吧,嫂嫂還能管得住這家伙,對了,岳父陸樹聲早就守孝期滿了,理應起復,他是管得住的!
不能怪錢錚這么想啊,昨兒他在衙門都被人笑的沒地兒躲了,這幾天,隨園就是個大賭坊。
賭坊也就算了,徐渭那廝拍著胸脯說麻將界隨園稱雄,于是各大會館的考生們紛紛上門挑戰……
現在隨園里,至少擺了二十張麻將桌,錢錚昨天放衙去看了眼,向來沉穩安靜的陶大臨大喝一聲“一色清”,對面的山東舉人臉色慘白……
錢淵匆匆忙忙吃完早飯,擼了兩把小黑后丟給可卿,又去了隨園,剛進去就被人拉上了麻將桌,隨著時間的流逝,沒日沒夜的搓麻,已經冒出好些麻將高手,錢淵已經算不上人見人怕了。
讓人意外的是,隨園里公認最強的居然是陶大臨,其次是吳兌,再次陳有年,之前的絕代雙驕徐渭和錢淵都入不了三甲。
“展才,那塊徽墨待會兒還你。”陶大臨隨出張,“五萬。”
“等明天放榜再說。”錢淵笑瞇瞇推倒兩張牌,“正好吃個,三四五萬。”
“難道還有講究?”
“當然了,如果都登科倒是無所謂,那螺徽墨就送給虞臣兄了。”錢淵聳聳肩,“虞臣兄登科是十拿九穩的,如果我落榜了,這塊徽墨就留著三年后用,沾點文氣。”
同桌的孫鋌和冼烔都連連點頭,以陶大臨的水平,不敢說一甲,但一個二甲進士怕是跑不掉的。
“對了,據說那蘭州的……鄒應龍有點背景?”陶大臨隨口說:“禮部有個堂官公開言這一科士子肆意妄為,毫無體統。”
“這話讓他跟震川公說去!”
“哎哎,震川公還真未必站在你這邊呢。”
“就是,那日來隨園,震川公臉色鐵青……”
“那是他沒上桌,回頭把震川公拉上來搓兩圈……”錢淵嘆了口氣,丟出張剛摸來的牌,“早知道都不用吃那張五萬了,又摸了張。”
“那未必,你不吃就摸不到……”
“胡!”上家的陶大臨一推牌,“一色清。”
錢淵臉都白了,這廝幾乎每天都能弄好幾把一色清,不會是作弊的吧。
“不對啊,剛才那張五萬就是虞臣兄放出來的。”
冼烔還在糊里糊涂,錢淵是看明白了,陶大臨這廝鬼精鬼精的,這是怕別人不放萬字呢。
打起麻將來,堪稱時光飛逝,白駒過隙,一天一夜眨眼間就沒了。
第二天是三月一號,正是會試放榜日,一大早,所有人不管有沒有通曉搓麻,都起床在等著。
“你們不回浙江會館?”錢淵看看周圍。
一般來說,報喜的都是直接去各大會館的。
“無所謂。”陳有年臉皮繃得緊緊的,“會館人都知道我們在隨園。”
錢淵試圖緩解下緊張的氣氛,左顧右盼道:“那你們得準備好賞銀,我是不出這份錢的。”
孫鑨笑道:“展才,酒樓日進斗金,還舍不得這點銀子?”
“丁是丁卯是卯,親兄弟還明算賬呢。”錢淵兩眼一翻,“你們中進士,還要我這個八成落榜的出銀子,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八成?”徐渭習慣性懟了句,“展才你也太自滿了。”
“文長兄,展才兄說的是八成落榜。”
“知道,沒口誤。”
哄笑聲登時響起,錢淵反口刺了句,“不用笑話我,文長兄這次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大家都懂的。”
陳有年連連點頭,“長江水浩浩蕩蕩,小小池塘如何容得下文長之才。”
“文長兄,如果這次落榜,三年后再赴京,小弟狠狠心給你后腦勺來一棍?”
徐渭自個兒心里就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嘴巴硬的跟什么似的,聲稱如果這次落榜,那就再不赴京趕考……話還沒說完,就被好心的冼烔一把捂住嘴,結果差點被憋死。
“來來來,現在都是自家人,隨便坐吧。”徐渭推開還想取笑自己的幾人,坐在麻將桌邊,“誰敢來?!”
錢淵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徐渭,都是自家人,這句話意味深長。
這么多好友沒有去會館等消息,甚至孫鑨、孫鋌、潘允端這些父親就在京中任職的官宦子弟都在隨園,在外人看來是非常古怪的。
早在兩個月前,隨園中多有紹興、杭州、松江應試士子來會文,當時就有人提議眾人起個文社。
在東南,文社是非常流行的,少則兩三人,多則十余人,一般來說都是志同道合,如徐渭、沈煉的越中十子,還有如錢淵曾祖錢福的華亭三杰。
但錢淵拒絕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不便,其他的不說,他現在都不知道日后會依附哪一方,如今朝局詭秘多變,實在不想友人也摻和進去。
不過,錢淵看輕了自己的分量。
華亭、杭州、紹興都常年遭倭寇侵襲,這些士子對此最是痛心疾首,他們大都是世家子弟,都非常了解錢淵在東南戰局中起到的作用。
特別是在去年紹興大捷,立下大功的田洲狼兵頭腦瓦老夫人聲稱,如果不是錢展才費心籌謀,田洲兵早就歸鄉。
田洲兵如今在東南名望極高,原本駐扎華亭、嘉興,去年下半年移居杭州、紹興一帶,多有斬獲,這段日子也在隨園的吳兌上京赴考前還特地寫下一首長詩。
而瓦老夫人這番話將錢淵的名望推至巔峰。
在他們看來,華亭錢淵錢展才,雖年幼,卻有才,雖未出仕,卻有濟世之心,兼軍略之才,氣節無雙,更重情重義,為徐渭不惜裹挾錦衣衛南下探望就是明證。
雖然錢淵拒絕,但徐渭另尋他途,在會試之后起了個麻將社,眾人好笑之余紛紛加入。
在徐渭有意無意的暗示或明示下,經常出入隨園的紹興、華亭等地的士子已經圍繞在錢淵的身邊。
錢淵的視線一一掃過,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前世就知道,有的他這一世也久聞大名,還有的之前從無印象卻一見如故……
陳有年的剛毅銳氣,陶大臨的沉穩大度,諸大綬的老道持重,已經和歷史完全不一樣的徐渭,還有冼烔、吳兌、潘允端、孫鑨、孫鋌、楊銓、陸一鵬、夏時、周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