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方方正正的那張桌子上,原本擺著的是火鍋、調料、各式肉菜,現在全都一掃而空,重新布置了筆墨紙硯。
而原本坐在桌邊的錢淵已經被趕得遠遠的了,不僅僅是他,就連黃錦和陸炳都坐不到桌邊。
沒辦法,徐渭這廝還真帶著寫好的青詞來的,嘉靖帝一看就大喜過望,如果徐渭現在已經進了翰林院,怕不是要連連提拔上位。
還真有這種可能,著名的“青詞宰相”袁煒就是個例子,去年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翰林院侍講,就因為去年末寫的青詞得了嘉靖帝的歡心,一下子就被提拔為翰林院侍讀學士,僅次于翰林學士。
其實就在今年,袁煒因為青詞被嘉靖帝提拔為禮部右侍郎,明年又加太子賓客兼翰林學士,賜一品服,再過兩年就接任禮部尚書,三天后被召入內閣。
嘉靖帝就是這么任性!
歷史上,嘉靖帝應該沒有見過徐渭,但徐渭為胡宗憲撰寫的《進白鹿表》、《再進白鹿表》極得嘉靖帝喜愛,甚至御筆欽點其中儷語奇麗處,令人專門錄為一冊。
錢淵一邊喝茶一邊留心嘉靖帝臉上的神情,嘖嘖,笑容就沒從臉上下來過,這對于心機深沉、喜怒無常的皇帝來說,相當的難得。
原本錢淵還擔心徐渭那古怪性子,沒想到這廝察言觀色順著桿兒往上爬,往日的尖酸刻薄全無蹤影,哄得嘉靖帝連連放聲大笑。
“這下好了,寫好的青詞……我都用不上了。”錢淵悻悻道:“回頭再讓他多寫點,說不定以后用得上。”
“你還想著讓他代筆?”
“多新鮮啊。”錢淵笑吟吟道:“那位不就讓人代筆的。”
陸炳笑笑不說話了,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嘉靖帝也心知肚明,嚴嵩寫的青詞都出自兒子嚴世蕃之手。
黃錦好奇的看著徐渭,本來他應該在邊上服侍,但磨墨的時候一不留神污了張紙,被嘉靖帝攆開了。
“哎,黃公公,陸指揮使?”錢淵等的無聊的很,小聲說:“拉個人來,咱們開一桌麻將?”
陸炳面無表情的移開視線,黃錦哭笑不得,“哎呦喂,你可真是……”
“小賭怡情嘛。”
“別別別……”黃錦連連擺手,起身小心翼翼走過去,“皇爺,時辰不早了,該回了吧?”
嘉靖帝丟下毛筆,看著徐渭的眼神中帶著欣賞,笑道:“只可惜你還沒中進士,現在賞……也沒名分,那就等殿試之后再說吧。”
“不敢當陛下賞賜。”徐渭退后兩步,“學生如若僥幸,只望能回東南為一小吏。”
嘉靖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為他撰寫青詞的都是翰林出身的進士,而徐渭不愿意入翰林院。
更關鍵的是,嘉靖帝知道,徐渭曾經是胡宗憲的幕僚,寧可輔佐胡宗憲,也不愿意為我撰寫青詞?
黃錦和陸炳都不敢說話,錢淵悄悄翻了個白眼,還以為徐渭這廝變了性子呢,還是這般不會說話。
“陛下,徐渭此言有深意。”錢淵輕聲道:“他是紹興山陰人,鄉梓遭倭寇侵襲已有多年,有驅逐倭寇報國之志,此其一。”
嘉靖帝臉色稍緩,轉頭看向錢淵,“有其一就有其二。”
“其二,文臣立下軍功,最能封妻蔭子。”錢淵悄悄踢了踢徐渭的小腿,“文長倒是不想封妻蔭子,但想為其生母博個誥命。”
聽懂了的徐渭立即雙膝跪下,“學生自幼喪父,生母無甚名分被驅逐在外,十四歲嫡母過世,學生迎生母歸家……”
說到這,徐渭淚光盈盈,話語間頗有哽咽。
“文長兄不顧世俗偏見,奉養生母。”錢淵加了把火,“一心考取進士回東南為一小吏,就近照料生母,愿冒險殺倭立下戰功為生母博個誥命,這難道不是孝道?”
這番話對其他人可能沒什么太大影響,但對于嘉靖帝,卻是能觸動其心緒的。
當年的大禮議事件雖說實際是牽涉相權、皇權之爭,但起源不正是因為嘉靖帝不愿意將生父生母成為叔父、叔母嗎?
雖然有差異,但這番話能實實在在打動嘉靖帝。
陸炳悄悄看了眼嘉靖帝,又看了眼錢淵,要不是今晚是臨時起意,真懷疑這是事先準備好的套子。
“起來吧。”嘉靖帝臉上帶著回憶神情,“博個誥命也未必要上陣殺敵,狀元也能封賞父母。”
黃錦猶豫了下,小聲提醒道:“皇爺,一般都是封賞其父,其嫡母。”
“那就考個狀元,追贈嫡母,然后立下戰功,再封賞生母?”錢淵在邊上胡出主意。
回過神來的嘉靖帝瞪了錢淵一眼,這青詞水平比去年的袁煒還要高,他哪里舍得放出去。
“陛下,別看他文文弱弱,可不是善茬。”錢淵笑著說:“在入胡汝貞幕中前,他先后將近十次參戰,斬殺倭寇十余人;千里追擊倭寇,他居中調配,幾度敗敵,南陵縣城能保全,就是他領軍恰巧趕到。”
嘉靖帝來了興趣,“沒想到除了錢展才,東南還有文武雙全的俊杰。”
“不敢當陛下贊譽。”徐渭松了口氣,“錢家護衛戰力極強,整個東南唯其能正面抗衡真倭,學生不過隨軍參贊。”
“的確如此,雖然只將將百人,但錢家護衛在東南名氣不小,幾年下來,無論是守城還是野戰,從無敗績。”陸炳笑道:“都說錢展才通曉軍略,沒想到精于練兵。”
“浙江副總兵盧鏜,吳淞總兵俞大猷,還有如今的寧紹臺參將戚繼光,都從錢淵處習練兵之法。”徐渭心里充斥著對錢淵的感激,“戚繼光甚至借了錢家護衛為軍中教習……”
“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銀子。”錢淵實在是無語了,徐渭這廝嘴巴就是不把門的。
“銀子?”嘉靖帝偏頭看向錢淵。
“器械要優,賞銀要足,肉食不斷,每日操練,賞罰分明。”錢淵聳聳肩,“這都是要銀子的。”
“也不僅僅如此,展才曾言,身先足以率人。”徐渭補充道:“華亭城外一戰,倭寇即將破陣,展才斬殺逃兵,反身沖陣,才穩住陣腳,大敗倭寇。”
“東南……”錢淵嘆道:“如若只是兵無戰心還好,只需募兵編練新軍,但如果是將無戰心,一旦遇敵,率先逃竄,那也不用打了。”
其實錢淵這話兒是有指向的,去年紹興大捷,新任浙江總兵劉遠野戰敗北,率先逃竄,引得倭寇攻會稽,才有后來胡宗憲率兵來援。
“身先足以率人。”嘉靖帝久久沉吟不語。
陸炳對這兩人都有著足夠的了解,無論是徐渭還是錢淵,話里話外都隱隱有著回東南抗倭的企圖。
明明前程似錦,卻偏要走一條坎坷崎嶇之路,雖然其中有他們是東南人氏的原因,但陸炳這位明朝歷史上最獨特的錦衣衛指揮使也不禁有一絲敬意。
嘉靖帝也有類似的想法,他嘆了口氣,看看錢淵,又看看徐渭,“兩個月后殿試……不過展才未必能過會試那一關。”
“文長也未必能……”錢淵嘀咕了句,“這次他可沒生病……”
知道內情的陸炳忍笑解釋,嘉靖帝是大笑著走出屋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