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
錢淵用嶄新的眼神打量著叔父,在他的印象中,錢錚是那種歷史上很典型的清流,頭鐵,頑固,為了理想可以不顧一切……在徽州府,錢錚曾經多次談起,他非常佩服楊繼盛。
當然了,錢錚和朝中其他清流也是有區別的,他能低頭做事,也能做事,這是他被高拱看中的原因之一。
錢錚入京也有個把月了,來訪的客人也很多,錢淵一般都會作陪,每次待客錢錚都是一本正經,幾乎不聊任何私人話題,而且話非常少……少到錢淵都想傳授一些交際常識了。
但是今天不同,錢錚從幼年舊事開始,說起華亭鄉間趣味,說起如今書畫被譽為文衡山之后第一人的孫克弘……簡直就像個交際老手,反而是徐涉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錢淵打了個哈欠,他還真不知道,錢錚和徐階那么不對付,但和徐涉關系還算不錯……算算時間倒也是,聶豹下獄是嘉靖二十七年,那時候徐涉已經高中二甲進士,當時錢錚和徐階還沒為了聶豹之事鬧翻,畢竟是同鄉呢。
不過現在的徐涉可不是剛剛中進士出仕的模樣了,雖然能力說不上多強,但因為和徐階的關系,他是徐府除了徐階之外唯一拿得到臺面上的人物。
一邊閑聊,錢錚一邊打量著侄兒,他是知道錢淵這幾日不停往徐府送東西的,問了幾次也沒問出什么來,正巧徐涉撞上門來。
“叔父,望湖公,要不我先回去?”錢淵又打了個哈欠,“下午還有篇八股沒寫呢。”
“嗯,這是正事。”錢錚捋須點頭。
徐涉這下急了,“以展才之能,進士自然是手到擒來……”
“望湖公這是說哪里話?”錢淵正色道:“就算能中進士,二甲進士比三甲進士好,庶吉士比二甲進士好,一甲進士比庶吉士好……”
徐涉無奈的看向錢錚,“剛聲兄,讓令侄多聽聽……總不是壞事吧?”
徐涉來之前,徐階就交代過了……錢府,怕不是錢錚在主持。
錢錚似笑非笑的抿了口茶,什么都沒說,錢淵朝徐涉挑挑眉毛……早點說正事不好嗎?非要先扯那些亂七八糟的!
“剛聲兄剛剛回朝……如今不比當年了。”徐涉長嘆一聲,“說一句道德淪喪絕不為過,再無弘治、正德年間群賢匯集之像。”
叔侄倆都面無表情的在低頭喝茶。
徐涉的口才真心不怎么樣,昨晚絞盡腦汁的想了一晚上,偏偏這事兒他還不能向府內清客、幕僚請教。
“以大義相激,幾無人響應。”
“朝中往往是利益交換,長此以往,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口里說痛心疾首,但徐涉的表情和這個詞完全沒有一點聯系,他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錢淵。
錢淵有點莫名其妙,朝政說到底是利益交換,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如此,這有什么說頭?
這個不能怪錢淵,他雖然心細如發,能見一葉而知秋,但關于這個時代這種隱喻還不是非常熟練。
當然了,錢錚是聽出點什么了,笑著擺手道:“不過是些吃食,又不是什么貴重物,何至于此……展才他就是喜歡搗鼓這些。”
錢淵終于明白過來了,他直勾勾的盯著徐涉,拼命忍笑……忍著因為巨大荒謬感帶來的狂笑。
徐涉有點狼狽,但盡量保持笑容,笑道:“畢竟是同鄉,展才雖名揚天下,畢竟才入京不久,有什么事大可交代一句……”
徐涉去年末升任兵部車駕郎中,微末職位哪里敢打這種包票,這當然是在指內閣次輔徐階。
不得不說,還沒出仕的錢淵低估了朝中的復雜局勢,也低估了如徐階這種大佬的心理復雜程度。
對于徐階來說,他對錢淵頗為垂誕,但并不會貿貿然將其收歸門下,一旦聯姻,不說嚴嵩會怎么想,就是嘉靖帝估摸也要心里打個問號。
再說了,徐階已經能確定,錢家已經和高拱搭上線了。
所以,今天徐涉帶來了徐階的疑惑,你要什么?
錢淵能帶徐階帶來的好處太多了,但反過來,徐階并不能立即給錢淵或錢錚帶來什么……
在普通人的思維模式中,你娶我女兒,你能給什么?
但在政客徐階的思維模式中,女兒嫁給你,你要什么?
想通了全盤的錢淵無奈搖頭,這叫什么事兒啊!
“適才望湖公還真說的不太對。”錢淵慢條斯理的說:“晚輩還真沒什么把握能登科。”
徐涉嘴角動了動,“陛下已令禮部尚書吳山主持會試,其人性情剛直,雖是江西人,但和嚴分宜有隙。”
這是在說,吳山和徐府沒什么勾搭,真沒辦法插手……不過,嚴府那邊更沒辦法!
“倒是殿試……”徐涉苦笑道:“但列到陛下面前的只有前十份考卷……”
言下之意是,你錢淵要是過了會試,還能在殿試考進前十,徐階倒是能把你弄進翰林院。
錢淵兩眼一翻,真是無語了,要是能考的進前十,還用得到你徐階……信不信嘉靖帝能把我塞進一甲!
還真不夸張,錢淵本來就簡在帝心,年前地龍翻身,出色的表演讓嘉靖帝印象深刻,最后如果能在前十份考卷看到錢淵的名字,狀元不好說,一甲應該沒跑。
頓了頓,徐涉又解釋道:“倒是翰林院那邊選庶吉士……一要考試,二要面試,這倒是有可能。”
錢淵還真不知道選庶吉士是要面試的……也是,庶吉士有很大幾率為朝中重臣,甚至入閣,總不能挑些歪瓜裂棗吧,而且年紀也是一個考核標準。
錢淵嘆了口氣轉頭看了眼錢錚,“叔父大人有濟世之愿,無奈仕途坎坷,通政司左參議……實在有點閑。”
徐涉琢磨了下,試探問:“剛聲兄是想入六部?”
錢錚面無表情的低下頭。
“這倒不是。”錢淵看叔父的表情,不禁心里有點慌,強笑著解釋道:“只是聽聞詹事府有缺……”
這句話一出,徐涉立即明白了,雖然錢錚沒入翰林,但卻是庶吉士,因為庶吉士在翰林院學習三年,所以也被視為翰林出身。
沒能成功留在翰林院的庶吉士也有可能入閣,但想進詹事府走儲相這條路……徐涉回憶了下,以前好像還真沒有先例。
“不過此事不急于一時。”錢淵覺得自己嘴巴張的有點大,趕緊往回圓,“待到撥亂反正之時也不遲。”
也就是說未必是為了進詹事府,但日后必須要給出一個有分量的位置……徐涉看了眼還是面無表情的錢錚,起身拱手告辭。
叔侄倆一路將徐涉送出府,臨行時錢淵湊近小聲說:“京中寺廟不少,正想著這兩日去上上香呢。”
徐涉笑了笑微微點頭。
看著馬車消失在拐角處,錢淵長長舒了口氣,總算是糊弄過去了,只要把人誆出來,才能決定下一步怎么做。
“咳咳。”
錢淵身子一僵,干笑著轉過身看向一臉寒霜的叔父。
沒必要擺這張臭臉吧?
這是為你討官呢!
錢淵覺得理直氣壯,不過錢錚不會這么認為……他心中怒氣倒是不多,但卻非常憋屈。
顯然,錢淵和徐涉都知道隱藏在這番談話下的東西,但他這個長輩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