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瀟瀟,天色漸暗。
已經從御拳館退下的周侗,盤坐在院落屋檐之下,把劍放進了木匣之中。
金盆洗手、封劍與匣。
名滿天下的江湖客也好,茍延殘喘般老武夫也罷,做完兩件事,便和江湖劃清了界限,成了獨院之中的一名普通老叟。
在世上走一遭,老來落了個孤苦伶仃的下場,對尋常人來說是可憐,不過對習武人之人來說,卻是來之不易。
大宋江湖有多少人數不清楚,能年少之時請劍出山,年老之時封劍與匣,順順利利在江湖上走一遭的人,為數不多。
大多數人武夫,都是橫死荒野,江湖上有句話叫‘入了江湖,橫死荒野就是善終’,畢竟來的時候孑然孤身,走的時候無牽無掛,痛痛快快的走了一遭。
‘落葉歸根’這個詞,江湖人不敢去奢望,而有這個資格的人,其實也有點可惜。便如同薛九全大限將至之前那句話:
“遲早得死,沒死在人手底下,倒是有點可惜。”
一個江湖客,仗劍天涯殺了一輩子人,到頭來沒被人殺了,算是少經歷了一環。
周侗活了七十余載,十八歲離家行走天下,創出偌大名頭,被尊稱為‘陜西大俠’‘鐵臂膀’,開創鷹爪翻子門、關中紅拳,成就宗師之名,入軍伍一心報國不得志,便坐鎮御拳館,開創‘五步十三槍’‘周侗棍’,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天下第一’,保持了數十年,直到曹華出來才接下這個位置。
一個武夫能擁有的榮耀,他基本上全拿了一遍,成就在他那一輩更是最高。
薛九全采百家之長融于一身,武藝和他難分伯仲,但終生不收一徒只教給了義子義女,對武學一道沒有貢獻,橫掃江湖更是打斷了武人的腰,所以致死都當不起‘宗師’二字。
青州鎮遠鏢局許家,門生極多貢獻夠了,可惜武藝差了點,被薛九全滅了門。
算起來,他這一輩的江湖人,也就他一個人武藝走到頂點,又教出了岳飛、盧俊義、武松、林沖等諸多徒弟,各個都是名震一方的豪俠。要說唯一的缺點,就是成器的不多,也就小徒弟岳飛有點前途,盧俊義要是安心在邊關呆在,或許也能有些功業,剩下的他都覺得白教了一身功夫。
特別是林沖,常言‘匹夫一怒,血漸五步’,遭受奇恥大辱,手中有刀,心中卻無刀,連武人都算不上,白瞎了一身好功夫。
說起來,他活到這個歲數,看盡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到頭來最佩服的人,竟然是曾經不屑與之為伍的薛老狗。
好徒弟教一個就夠了,曹華目前的成就前無古人,或許也后無來者。
武夫的性格,便如同出拳一樣,打出去不難,收回來卻不容易,能做到收放自如的很少。
林沖不敢出拳,所以落得了個心灰意冷退隱山林的下場。
武松收不住,所以憤而殺人落草為寇,成了江湖草莽。
盧俊義收的不到位,所以被人陷害無路可走,被迫落草梁山,至今還在被人牽著鼻子走。
唯獨曹華不一樣,他看曹華小時候,就知道曹華出拳過猛,遲早收不住落得一個凄慘下場。卻沒想到曹華成年后忽然就心性大變,把藏不住的刀硬給收了回去。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曹華的本性都直接改了,完全就是換了個人。直到現在,他都搞不清楚薛九全是怎么教的。
秋雨瀟瀟,擊打在房檐上。
周侗盤坐在蒲團上,回想著這輩子走過的一幕幕,良久,苦笑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
咚咚——
敲門聲傳來。
院門推開,大弟子湯懷夫婦,提著劍手撐油紙傘,在武藝之前恭敬一禮:
“師父,有客人找您。”
周侗起身,捧著劍匣進入了屋子里放好,才輕聲道:“讓他們進來吧。”
湯懷微微頷首,轉身出了院落。
稍許,兩人來到院落之中。
趙茂走在前面,腳步虛浮臉色發白,不時咳嗽幾聲。
陸平陽斗笠壓的很低,看不到表情,只是緩步跟著。
屋檐下的小案前多了兩個蒲團,周侗白發蒼蒼,抬手泡著茶水,渾厚嗓音帶著幾分親和:
“多年不見,殿下已經這么大啦。”
趙茂悶咳了幾聲,在小案的對面坐下,微微頷首:
“離京之時尚未記事,沒想到周老前輩還能認出我,當不起殿下二字...咳咳....”
周侗倒了杯茶,放在了趙茂的面前,想了想,看向了旁邊的陸平陽,輕聲一嘆:
“當年,老夫、雁寒清、薛九全同為大內侍衛,算是同僚....
....太后心腸太過狠辣,城府太深,不滿先帝,器重趙詰....
....老夫當年不想摻和,提前置身事外,雖然終生郁郁不得志,好歹保住了一條命.....
....薛九全選擇當一條忠犬走到底,飛黃騰達成了大宋的夜間天子.....
....雁寒清可惜了,一拳頭出去,打到一半又想收手,可拳已經出去,太后豈能饒了他.....
....他終身武藝沒有存進,也是這個原因,出拳不夠果斷....”
陸平陽坐在旁邊,雙手扶著膝蓋,沉聲道:
“師父他忠于趙氏一輩子,先帝有恩與他,危難之時豈能袖手旁觀。”
周侗搖了搖頭:“曹國公扶持先帝,與趙詰不合,得知太后不滿先帝整日沉迷女色想要廢君后,便找到了雁寒清,試圖保住先帝對付太后,給雁寒清許諾了薛九全后來的位置....
....雁寒清是太后心腹,當時猶豫了,而太后留的有后手,薛九全辦成了事兒....
....雁寒清進退兩難,只能帶著年幼的太子逃遁,試圖找機會東山再起,可惜,他沒有曹華的能力.....”
陸平陽眼中顯出幾分怒意,冷聲道:
“不可能,師父他一生忠烈,我看在眼里。誓死護衛太子殿下長大....”
周侗輕輕抬手,嘆了口氣:
“薛九全、雁寒清、老夫,忠的都是大宋,而不是趙氏,雁寒清并非不忠心,而是拿不起又放不下......如今塵埃落定,沒什么好說的了。”
趙茂輕輕點頭,想了想:
“過去的事情,早就放下來了,我這次冒死進京,是有個不情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