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樓街上,百寶齋下。
曹大官人捂著額頭看向上方的窗口。來了后基本上每天一次意外,他都快習慣了。
“公子...你沒事吧?”
百寶齋二層小樓上,女子依在窗前,掩著嘴唇滿眼慌亂。
他見不是刺客,稍微松了口氣,擺了擺手:“沒事,以后小心點。”
揉著發疼腦殼,他瞧向那女子,忽然又覺得不對勁。
這場景...咋和潘金蓮初遇西門慶一模一樣!
抬頭仔細打量,還真是個姿色不錯的女人,他抬了抬眉毛開口問道:“姑娘,你不會叫金蓮吧?”
窗邊的女子一愣,不明所以歉意搖頭:“小女子姓蘇名香凝,并非公子所說的人。”
曹華松了口氣,從地上撿起木棍,用力拋了上去:“你差點把我嚇死,高空墜物很危險的,要是砸到西門慶你可有的罪受..”
“小蘇!”
正說話間,一陣憤怒的嬌呵聲傳來。
與人吵架一肚子火的沈雨,轉眼瞧見自家姐妹被人調笑,氣沖沖的走到窗戶下方仰頭道:“你進去,這書生不是好人,小心被他騙了。”
蘇香凝沖著曹華歉意一笑,便關上了窗戶。
曹華倒是滿臉無辜,受傷的可是他!
他還沒原形畢露,什么叫不是好人?
沈雨插著小腰,如同潑婦一般,氣沖沖的道:“你這書生想做甚?這可是我百寶齋的地盤,知道我爹是誰嘛?”
我那知道你爹是誰,總不能是沈萬三吧!
心里這么想,他表情卻是彬彬有禮撒開折扇,露出四個大字,歉意道:“姑娘誤會了,蘇某只是好奇,過來看一看。”
沈雨微微蹙眉,盯著折扇上四個大字,表情十分古怪,目光越來越兇狠。
他低頭看了一眼,卻見折扇上‘為所欲為’四個大字極為顯眼。
額...拿反了。
他連忙把扇子收起來,訕笑道:“圣人云:其身正,不令而行,身不正,雖令不從。做事要按心中所想,我蘇太白寒窗十年,‘為,所欲為’四字,乃立身之本..”
“行了行了!”
沈雨最怕遇到滿口大道理的窮酸書生,只覺頭皮發麻,揮了揮袖子:“本姑娘煩著,琢磨你的豆花鋪子去。”
他有模有樣行了個書生禮,轉身告辭。
百寶齋外,聽到話語的李雅,此時卻走了過來接過話頭:“兄臺此言有禮,商賈之家當以誠為本,這百寶齋開門做生意,卻做著昧良心的事,實在愧對圣人教誨。”
“姓李的,你有完沒完?”
沈雨氣的不輕,被逮住往死里咬,換誰也會惱火。她氣沖沖道:“我退你銀錢便是,如此咄咄逼人,算什么男人。”
李雅輕輕搖頭:“本公子不缺銀子,這簪子不用你退,便當我花錢買了個教訓。”
這是認死了要讓百寶齋丟人。
沈雨心思百轉,咬了咬牙道:“你既然覺得簪子有問題又不愿意退,按規矩給你修繕好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雅聞言笑意更甚。修好?玉器這東西若是能修,傳國玉璽何必用黃金補個角。
“好,你要是能將這玉簪多出來的一點抹掉,我便承認是無理取鬧。要是弄巧成拙,那就別怪我嘴毒,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要經得起批評。”
李雅不是沒腦子的人,話很直白卻沒有半點問題,誰讓百寶齋理虧在先。
沈雨哼了一聲,拿著木盒便回到了鋪子里。
曹華倒是對這怎么修繕頗有興趣,跟著一對夫人小姐混進鋪子,伸著脖子打量。
百寶齋是個大鋪子,里面的管事正焦頭爛額與退貨的大家閨秀解釋,伙計從后方找來了工匠。
工匠五十來歲,頭發花白穿著貴氣,被稱為‘吳巧手’,是沈家手藝最好的匠人。
沈雨小聲與吳巧手說了幾句,他便接過玉簪仔細打量。
不出所有人的預料,哪怕是以手藝出神入化聞名的吳巧手,也是沒辦法修補。玉器不是金銀器,毀了便是毀了,除了削去一層沒有辦法恢復刻痕。玉簪本就纖細,再削去一層就成了針。
沈雨臉色鐵青,在楊樓街開鋪子靠的就是名氣,來往達官顯貴不缺銀子,若是修不好被李雅拿去大肆宣揚,還有誰愿意到她的鋪子里買首飾。
可被人抓了把柄,連家里最好的工匠都沒辦法,她又能如何。想了想還是壓下火氣,準備賠李雅一大筆銀子了事。
“沈姑娘,能不能給我看下?”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傳來。
眾人偏頭看去,一個白袍八字胡的書生,笑瞇瞇的走到了跟前。
沈雨皺了皺:“你一個書生,能看出什么?”
同為讀書人,李雅以為是來助陣的,便含笑道:“沈掌柜,開門做生意還有不讓人看的道理?”
沈雨被這句話懟的夠嗆,猶豫稍許,還是把玉簪遞給了曹華。
曹華拿再手上隨意打量,不由皺眉,用料尚可,細看做工確實粗糙。他沖著站在旁邊的老工匠勾了勾手指:“借刻刀一用。”
吳巧手是行家,從持簪的動作便瞧出是匠人的架勢,只有工匠才會刻意握住沒有花紋的位置,以便觀摩和精修。
反正是一根廢簪子,吳巧手沒有遲疑,把纖細刻刀遞了出去。
沈雨臉色一沉,還想說什么,卻見面前的白衣書生都沒仔細打量,便用刻刀一頓操作。
“你做什么!”
沈雨本就有氣,頓時急了,想要抬手制止,卻被身旁的老人攔住。
眾人不明所以,吳巧手卻是滿眼驚訝。
一般來說雕刻玉器,特別是輕巧物件,必然要先固定好才下刀。這個白衣書生,卻是一手持刻刀,一手持玉簪,手指輕輕旋轉,刻刀在玉簪上游走不停。
兩只手同時移動,卻穩的令人發指。
這不亞于在大浪孤舟之上作畫,身隨大浪起伏,稍微一點顛簸不同步,便能讓整福畫卷出現瑕疵。
李雅和幾個朋友本來只是看戲,此時也察覺不對,這小書生竟然還是個行家。
礙于工匠規矩幾人都沒有湊近,以免磕碰導致意外。倒是在場的小姐夫人們不明所以,好奇盯著那古怪書生。
片刻后,已經可以看到玉簪上的淺淺紋路,是一朵朵牡丹花,串聯在一起。
沈雨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小聲問道:“吳伯,他在刻什么?”
吳巧手目不轉睛盯著書生的手法,良久長聲感嘆:“刻什么不重要,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沒幾十年浸淫練出來。”
“嗯?”
沈雨皺了皺眉頭,仔細打量,才發現那個書生竟然從頭到現在沒停過手,巴掌長的纖細玉簪幾乎布滿花瓣紋路,依然顯得游刃有余。
這是人?
幾個做珠寶生意的行家,此時也看出門道,李雅滿眼錯愕,沒想到還能遇上這種能工巧匠。
不過他也有些奇怪,工匠靠手藝吃飯,年紀越大的匠人地位越高,沒有常年累月的沉淀不可能有這般手藝。這個白衣書生雖然有兩撇胡子,但看起來不過二十上下,難不成從娘胎里還是練的?
這便體現出了穿越客的優勢。
曹華握刻刀的時間可遠不止二十年,哪怕最后事業有成生意做大,出于愛好也沒丟下這吃飯的本事。
不過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還沒熟悉力道和手指尺寸,如同帶著厚重皮手套干活很別扭,換做以前,這種沒啥技術含量僅憑經驗的活兒,他閉著眼睛僅憑感覺都能刻好。
片刻后,曹華收起刻刀,來回打量幾眼,仍覺得不滿意,偏頭輕笑道:“手生,只能刻成這樣,你們看看。”
幾個人湊上來,吳巧手接過,旋轉上下仔細打量,良久沒有說話。
沈雨瞇著眼仔細瞧了半天,才發現從‘潤’字多出來的那一刀為開頭,在玉簪上挽出數十朵花瓣,花瓣彼此位置大小不同,但花瓣形狀和邊沿弧度都是一模一樣,與那十四個小字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這等手藝,用巧奪天工來形容也不為過。
吳巧手自認花些心思,可以做到不相上下,但他絕不敢說能信手拈來。一刀下去化腐朽為神奇,直接讓廢簪子挑不出半點毛病比店里賣的更加精美,需要的可不止是手法,還有自身對珠寶首飾的理解。
換在現代,這個叫‘美學與設計能力’。
沈雨觀摩許久才回過神來,驚喜交加望向那含笑挑眉的白衣書生:“你是什么人?”
“哈哈哈..”
曹華發出一聲自以為很強者的笑聲,撒開折扇,上書四個大字:
我是好人!
之后,便瀟灑大步離去,留個眾人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圍觀的小姐夫人,驚嘆與他的手藝之余,也是莫名其妙,小聲嘀咕:
“長的挺俊俏,就是人傻乎乎的...”
踏出門檻的曹大官人一個趔趄,連忙正衣冠,風度翩翩的走了出去。
“快,攔住那個書生,別讓他跑了。”
沈雨那里能讓到嘴的財神爺飛了,這么好的工匠可是千金難求,若是請回鋪子當個主刀,不愁沒法把生意做到宮里去。
吩咐完伙計,沈雨拿著簪子遞給李雅:“給你,現在你要還能挑出毛病,我認。”
李雅接過玉簪,上下打量幾眼,渾然天成,連原本的瑕疵都成了妙筆生花,確實沒什么毛病。
“算你運氣好,不過畢竟不是你家做的,以后還是不要急功近利,再被無心之人找到毛病,這百寶齋的招牌怕是真要砸了。”
話落,李雅便帶著幾個朋友離開了百寶齋。
沈雨氣的牙癢癢,連忙讓管事把昨晚趕工出來的簪子下了柜臺,一件件仔細檢查。
街道上。
李雅面色陰沉,喚過來隨行小廝,吩咐道:“去找剛才那個書生,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找到請回我李家的鋪子。”
小斯連忙點頭,猶豫少許,又問道:“少爺,若是已經有主家,請不回來?”
李雅臉色一冷:“在京都,還沒有我李雅不敢得罪的人,請不回來就綁回來,一個工匠罷了,等知道汴京的水深水淺,自然會識相。”
汴京的水,很深!
李家能把生意做到宮里,背景自不用說,他作為李家的長房嫡子,可不是一個珠寶匠能得罪的。
小斯連連點頭,眼中顯出陰狠之色,小跑離開了街道。
于此同時,‘京都太歲’曹華,正心滿意足的哼著‘卡路里’,行走在春紅柳綠的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