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朝會,五更天便有大臣絡繹不絕入宮。
咸陽各處,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景象,天朦朧,許多達官貴人府邸大門外,都有馬車恭候。
府中仆人不斷搬運一箱箱東西,一副舉家避難的模樣。
而咸陽各大主道,車水馬龍,直奔咸陽宮而去。
佰卓早已恭候在章臺宮外,悠哉自得的坐在一張桌案前,手持毛筆,忙碌的記錄者每個大臣上交的錢財珠寶。
兩排鐵鷹衛守衛主道兩側,枕戈待旦,殺氣騰騰。
而在章臺宮之下,一尊四足巨鼎,正在熊熊熱燒,隱隱可見猩紅之意。
不少心有不甘,想要魚目混珠的大臣,見到這一幕,心中暗暗打鼓。
離開了排起長龍的隊伍,默默回府繼續清點這些年所得不法財務,不敢再有絲毫僥幸之心。
陛下既已當眾承諾,奉還所貪墨財務者既往不咎,那以陛下之威信,便不會出爾反爾。
這一點沒有人會質疑,但若拒不上交,恐怕必死無疑,甚至牽連滿族。
誰也不敢保證治粟內史何義的那份揭發名單上沒有自己的名字,何義身為治粟內史,掌管帝國錢糧,滿朝上下,誰跟何義沒有來往?
王府……
“國公這些都是父皇賞賜給王氏的財物,您無須如此做。”
長公主贏元曼看著大堂之上十幾口大箱子,有些不解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眼下帝國各地災荒蟲禍,正需這些身外俗物之際。與其讓這些東西躺在王府的府庫蒙灰,倒不如賑濟災民,以解君憂。”
王翦笑著解釋道。
“國公高義,元曼為父皇,為天下萬民先行拜謝國公。”
贏元曼聽聞不由肅然起敬,對著王翦欠身行禮道。
“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上朝時間快到了,老臣就不與公主殿下閑談了。”
王翦站了起來,對著贏元曼說完,就想要離去。
“國公且慢,稍候片刻。”
贏元曼攔下了王翦,然后轉身離去。
未過多久,她再次來到了大堂,只不過多了一些下人抬了幾口箱子。
“公主殿下這是?”
王翦看著這幾口大箱子,心中雖已有所明悟,但仍舊滿臉疑問道。
“這是元曼的嫁妝,國公說得對,與其讓它們蒙灰,倒不如為父皇分憂。”
贏元曼十分聰慧的套用了王翦的話。
王翦露出一絲苦笑,言已盡此,他縱然想要拒絕,也萬萬張不開這嘴。
“公主殿下深明大義,雖是女子之身,然巾幗不讓須眉也。公主殿下之心意,老臣必會上稟陛下。”
王翦對著贏元曼拱手一拜道。
贏元曼看著客套無比,恭敬有加的王翦,心中嘆了一口氣,雖以下嫁王府十載有余,可自己終究只算個外人吧!
“元曼告退。”
贏元曼對著王翦道,然后轉身離去。
看著公主殿下蕭瑟的背影,王翦渾濁的老臉露出一絲愧疚之意。
長公主殿下實乃當世奇女子,若自己年輕二十歲,豈會造成今日尷尬之局面。
時也,命也,可奈何!
李府……
“父親大人,孩兒就要動身南海郡了。”
李由看著密室中的父親,沉聲道。
“好好干,不要辜負陛下天恩。”
李斯點了點頭,看著兒子,鼓舞道。
“陛下昨日在徹侯爵位之上,新增國公爵位。父親位列其中,帝國四大國公,猶可見陛下天恩浩蕩,仍舊念及君臣舊誼。”
李由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勸解道。
“愚蠢,那王翦,蒙恬,馮去疾國公歲俸五千石,為父這個國公除了一個虛名,又有什么變化?”
李斯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由,呵斥道。
“父親徹侯爵一千石歲俸,丞相為三千石,如今晉國公爵,歲俸三千,不是增了兩千石嗎?”
李由楞了楞道。
“國公爵皆五千歲俸,唯獨為父三千,這是為何?”
李斯目光凝視著兒子,反問道。
“這……”
李由露出遲疑之色,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想出來緣由。
“這是陛下昨日差人送來的詔書,你看看吧!”
李斯從袖中拿出一卷黑布,遞給了李由。
李由接過之后,當即打開,仔細看了起來。
斯為丞相,治民三十余載矣。
逮秦地之陜隘,朕初臨大統之時,秦地不過千里,兵數十萬,斯盡奇才,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游說諸侯。
陰修甲兵,飾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功其一也。
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功其二也。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功其三也。
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功其四也。
更克畫,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功其五也。
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功其六也。
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功其七也。
若斯之為臣者,功足以蓋世千秋,威足以載德豐碑也。
朕乃得至今,四海歸一,普天同慶,皆仰于斯之才,皆附于斯之能。
“父親大人,好事啊!陛下這滿篇皆是對父親的認可與贊賞啊!父親對帝國之貢獻,陛下皆看在眼中。”
李由看完之后,心血澎湃,十分開心興奮道。
“好事?為父已七十有五,老了,不中用咯!陛下,老臣悔恨已晚矣!”
李斯說著說著,淚流滿面,失聲痛哭起來。
這道詔書,李斯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一百遍。
自己心中的確是這般想,這樣認為,大秦帝國之所以能有今日,全仰賴自己。
但每看一遍這道表功詔書,李斯都羞愧難當,悔之晚矣!
他位極人臣,呼風喚雨太久了,久到忘了當年未入秦時,自己不過上蔡一布衣,懷才不遇,窮困潦倒。
與其說自己成就了大秦,倒不如說是大秦成就了自己。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啊!
“父親大人,你這是?”
李由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自打記事以來,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脆弱的一面。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永遠是那副沉著冷靜,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帝國丞相。
“由兒啊!你要牢牢記住為父的話,萬不可糊涂啊!一失足成千古恨,為父便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你一定不要步上為父的后塵,為帝國效力,至死不渝。”
李斯用衣衫擦去眼角的淚水,抓著李由的手,再三叮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