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這場面他是真沒見過。
向山缺少自己童年時代的記憶,竊國一直到唯一敗的記憶也都是剛剛才下載的。對于大衛來說,那一段記憶過于苦澀,不適合搭建烏托邦。他的心理年齡確實停留在“向所長”到“向老板”之間的階段。
他用手指使勁按著額頭,仿佛想把剛才聽到的那些事產生的怪異想法都從腦子里擠出去。他看著貝瑞的建模,合成器流入數據,但他又主動停止進程,最終只是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八十年啊,智人的時代,這足夠一個普通人從出生到老死了。“一生”的跨度不過如此。
邁克爾居然用了這么長的時間慪氣。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貝瑞的聲音很平靜,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過去幾十年的生活。他每天都會和我說話,討論工作,分享他的喜悅和煩惱。他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他拒絕承認網絡上那個龐大、完整的我,只承認與他朝夕相處的這個‘我’。他用他的認知,強行在自己心中給這個分支賦上了所謂‘唯一性’和‘獨立性’。
向山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雙臂交叉在胸前。
這會是答案嗎?
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駭客,那個站在網絡世界頂點的女人,能想出的解決自身存在危機的可行方案之一?
去學習一個固執老頭如何成功地欺騙自己,如何把自己的幻想變成現實?
他盯著貝瑞β分支一號,問道:“那你呢?你作為這個‘β分支一號’,你怎么看這件事?你認同他的做法嗎?你覺得你和你的本體,是兩個人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前輩。貝瑞苦笑,我沒辦法覺得這里的我跟木星宙域的本體是兩個人。
“即使記憶不同步?”
即使記憶不同步。貝瑞苦笑:我確實擁有過去八十年里,本體所不具備的、和邁克爾共同生活的記憶。這些記憶塑造了我。從情感上……我或許應該順從邁克,承認‘β分支一號’是獨立個體。但從底層邏輯上,我就是我,阿塔納索夫·貝瑞。
“這個‘我’的范圍是?”
全部。貝瑞回答道,包括木星宙域的本體,也包括其他的β分支,或者更邊緣的γ分叉。
“嗯……”向山再次陷入深深的思索,“這么說可能有一點冒昧……假如,現在出了什么狀況,需要你——我是指β分支一號——自我刪除……”
當然。貝瑞回答道,為了特定的目標而刪除一個分支,非常合理。
“哪怕你與邁克爾先生的共同記憶沒有來得及備份?”
如果天平的另一端是師父的生命、師弟師妹的生命,那么……貝瑞如此說道,我不會猶豫。
關于“自我刪除”假設,她講得太平靜了。
就像在匯報系統內置時間。
向山看著面前的貝瑞。這個有著成年女性外表的影像甚至能看出幾分青春感,面容柔和。但向山很清楚,這個分支是或許可以主動欺騙別人,卻難以自欺欺人——進入后臺查看思考鏈對AI來說不是很難。AI的“在心中預演”,幾乎可以看做真實。
除非現實添加了新的線索,不然生成結果偏差不會太大。
而貝瑞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她是這么想的,也會這么做。
這個時代不存在不懂計算機的科研騎士。哪怕邁克爾是前沿物理學的科研騎士。
一個頂尖的科研騎士,就是一個玩了一輩子代碼的專家。
他會看不出這一點嗎?
所以說,這個感動了自己八十年的愛情故事,其主角深愛的,其實只是一個……自帶xe、符合某行業標準的程序?他每天對著一個可以隨時被卸載的終端說愛,還把它當成自己的妻子。
這不是向山在貶低,貝瑞自己就是這么認為的。
“即使沒有記憶……也是同一個人……”向山反復咀嚼,然后嘆息,“也就是說……對你來說,其他與你根本沒有同步過記憶的分支分叉,也是‘貝瑞’的一部分?”
貝瑞點了點頭。
“那么,假如啊……”向山問道,“如果有一個β或者γ的貝瑞,與你從未互通過記憶,遇到了和你相似的狀況……”
這就是我最初拒絕邁克爾的原因了。貝瑞苦笑,愛是一種具有排他性的情感,說不定會對阿塔納索夫·貝瑞的網絡自我整體以及社會關系網絡產生不可預知的沖擊。
貝瑞β一號沒法保證自己的其他所有分支都會拒絕其他人的求愛。
因為這個分支就沒能拒絕某人的愛。
她沒法保證其他分支不會遇上相似的事情。
“那么……邁克爾知道這些事情嗎?”
我第一次拒絕他的時候他就知道了。貝瑞說道,雖然現在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但是……
貝瑞并不否認那種可能性。
向山點了點頭:“那么,再問下一個問題吧,假如你的其他分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了與你一樣的選擇……你會將另一個分支的伴侶視作自己的伴侶嗎?”
貝瑞沉默了。她搖頭:我沒法進行模擬。我覺得這與我的準則相違背。我沒法想象……
“因為邁克爾?”
……資料缺失。
“可以具體說明一下嗎?”
因為資料太少,所以我無法生成符合邏輯且有說服力的思考鏈。貝瑞解釋道,我嘗試過很多推演,但說服不了我自己。
“那還真是奇怪了……”向山嘟囔,“在邁克爾眼中,我和你都是人格覆面。他只承認你是一個獨立個體,卻覺得你的本體是其他人。可他又覺得我是你的……額,師公之類的角色。可我明明也只是向山的復制體。難道是因為……我的本體已經死掉了?”
他又看向貝瑞:“那么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吧。我聽說你們本體現在在一個危險的境地。假如啊,假如,假如第十二武神抵達木星宙域之前,俠客的戰線就崩潰了,或者第十二武神也打不過——反正,你的本體死掉了,那么你和邁克爾的關系會有變化嗎?”
多半不會。
“失去了這個唯一的本體之后,貝瑞的不同分支會出現分裂嗎?你們會彼此敵視嗎?”
我想應該不會吧。
向山指出:“可你的師父已經做出了相反的選擇——她的肉體甚至都還沒死亡,本體與分支就已經決裂了。”
貝瑞似乎猶豫著。但很快,她下定決心。她搖頭: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真希望不用跟其他人說這種話。但是……這恐怕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師父自身的問題。
“她可是最偉大的黑客,最強的內家武者。”
這恰好不是內功的范疇……嗯,或許也可以算是,但肯定不是師父所擅長的‘應對電子設備的內功技巧’。貝瑞嘆息,這是我今天才思考得到的結論。
實際上,貝瑞也對飛升AI·祝心雨的安排摸不著頭腦,沒有立刻現身。但是,第五武神數十小時前上傳的數據讓她有了全新的理解。她覺得,這份領悟放在個體身上或許微不足道,但是對于武神來說,或許能改變什么。
我是‘想象自身是阿塔納索夫·貝瑞’的AI,本體則是……‘想象自身是阿塔納索夫·貝瑞的生物’。‘阿塔納索夫·貝瑞’是一個語言、模因堆砌而成的概念,自然之中本就不存在這個概念。‘阿塔納索夫·貝瑞’這個自我,原本是某個生物為了更好使用大腦的算力資源而生成的操作界面,是一組信息。這一組信息又被植入了AI之中。
就算本體死去了,我仍舊是‘想象自身是阿塔納索夫·貝瑞的AI’,我仍舊……愛著邁克爾·約翰遜。這些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無法認為我的本體是‘另一個人’。恐怕我的信息源個體也是這樣認為的。
向山陷入沉思。
也就是說……在“阿塔納索夫·貝瑞”這個整體來看……
本體與分支拒絕互通信息,其實也是某種別扭?
就好像情侶因為對方某些毛病所以決定暫時分房睡一樣?但白天還是要膩在一起這種感覺?
向山捂住額頭。這倆本性就是肉麻的吧?
“但是根據記載,武神基本不喜歡武神……”向山如此說道,“我對第五武神還有第十二武神就抱有警惕心與排斥心。還有你師父這個案例。”
對于我師父,我只能這么說——很遺憾,這是她個人的問題。貝瑞嘆息,師父她憎惡自己。她一直不肯原諒自己,她覺得自己犯下的罪就是不可饒恕的。這才是導致她信息源與強化心智解離的原因。
就算沒有那一次決裂,祝心雨也討厭自己。這是一種不健康的狀態。
在貝瑞看來,祝心雨原生心智與強化心智的決裂,并非是兩個個體的爭奪。這實質上更接近……
“人類眼中的……人格解離?”
解離型身份障礙。貝瑞嘆息,‘身份’本就是人類共同想象所虛構的概念。師父身上‘現實解體’的癥狀根本遮掩不了。感覺外部世界是不真實、模糊、如夢似幻或像隔著一層膜的狀態……大腦在本能逃離痛苦之源。解離性失憶之所以沒有表現出來,完全靠的是對記憶文件的管理吧。
師父大概是最不適合第一個構建強化心智的人。她能夠強壓下自己內心的苦痛,但是這份痛苦也在扭曲她的靈魂。這是一個客觀規律。如果她放棄敏銳的思維,鈍化自己的靈魂,或許可以更好抵御。但是,那也意味著放棄智慧——這在內家的領域,就是放棄武力。
向山點了點自己的額頭:“那你覺得……我呢?”
您的信息源與師父曾是愛侶。我想……這不是巧合吧。貝瑞說道,向山喜歡自己嗎?
“哈,我這么自負的人。”
‘自負’實際上是一個偏負面的形容詞吧?貝瑞說道,或許您有十倍于平均值的才能,十倍于平均值的驕傲,卻也要承受百倍千倍于平均值的痛苦。
貝瑞感到了悲傷,感到了造化弄人。
多么奇怪啊。人類最早摸到“飛升”的兩個個體,偏偏是一對唯獨不愛自己的人。
人格覆面之間的矛盾,在更高層次的“強化自我”看來,就是一種自我攻擊的精神疾病。
或許……應該叫……內耗?
如果在更高層次、更完整自我的視野來看,本體與AI復制體的分歧,只是一種飛升者特有的精神內耗癥狀。
技術的方向沒有錯誤。只能說,現在的技術水平,并不支持這樣心理缺陷者進行飛升。
第一個飛升者,其實更適合心理狀態更健全的人。
這很好理解吧。人類最開始進入太空的時候,先送的動物,緊接著,就是最精英的人類。最為精銳的飛行員才更有可能應付太空環境與多發狀況。等到太空旅行商業化開始,經過體檢與簡單訓練的一般人士才能夠進入太空體驗一下失重。而等到技術進一步成熟,殘障人士也可以花錢體驗了。
理想中的“第一個飛升者”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愛自己,也相信自己。不會對自己產生不理智的期待,也不會對自己產生不理智的貶低。在認清自己之后,依舊可以擁抱自己。
向山嘆息。
這個AI經過分析,得出了結論。二十一世紀的向山離這個目標不說一模一樣吧,至少也是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對自己懷有過高的期待,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然后,又因為未能如愿,對自己產生過低的評價,繼而加倍斥責自己。
向山只是沒有崩潰。他被心中的火焰驅趕著繼續前進。武道初祖、第一武神因此而無敵于天下。
但灼傷始終存在。
現有技術下,“飛升”卻必須要過心關。他唯獨不適合成為飛升者。
而且從貝瑞的言語來看,短時間內看不到新的突破方向。
——那么你呢?祝心雨?
AI向山的靈魂深處,就有一個足以通過祝心雨自我校驗程序的AI祝心雨。那份靈魂上的缺失感……
——你呢……
向山不知不覺間一只手按住自己胸口,指尖發出響聲的時候他才驚覺。
錐心一般的刺痛。他下意識想要攥住自己領口,導致手指刮花了裝甲涂層。
其實,武神的誕生與本門的人格覆面,還是有很多差別的。貝瑞能看出對方陷入了巨大的哀傷,卻不知道為什么,急忙安慰,第二武神的誕生被師父認為是她不可饒恕的罪。之后所有武神的誕生,都會被向山自己認定為不正當的產物。還有一些武神,誕生就不明不白,或許是陰謀產物。向山或許比師父她要強很多,但是武神的誕生卻是背離他本人意愿的。這也是武神之間難以相互信任的緣故吧。而我們制造自己的分支,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您排斥其他武神,也不能說毫無道理呀。
“能……再給我一點論據嗎?”向山嘆息,“或者讓我再多理解一點自己。”
貝瑞遲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我直接問吧,AI究竟是如何承接‘想象的自我’?自我以什么形式運作?讓我更加信服。”
這個話題未免太過寬泛了貝瑞沉思,您究竟是以怎樣的邏輯與大腦完成的交互?您應該能理解吧?情緒引發的生理性疼痛。
“你在說什么?”
疼痛不是由肢體產生,而是由大腦產生的。肢體傳遞給大腦的是原始信號。大腦會將原始信號之中的損傷信息編譯為“疼痛”。如果您擁有早期義體開發的記憶那多半應該知道吧,最初義體所需要攻克的難關之一是“幻痛”。
向山點了點頭。他確實知道。肢體缺失的人常常會產生自己缺失那一部分傳來痛感的錯覺,也就是所謂的“幻肢痛”。這是因為肢體的神經系統信號缺失了,大腦就因為“信號缺失”而誤以為肢體末端缺氧,繼而在腦內產生痛與麻的錯覺,用以警告。
而義體化就需要一個專門的模塊,不斷發送信號,讓大腦誤以為肉身完好。如若這個組件被卸載,義體人就面臨全身的幻痛。
而武者的訓練之中,就有一個項目是“讓這個欺騙信號占用大腦帶寬的比例減小”。
大腦中處理情緒,尤其是負面情緒的區域——如杏仁核、前額葉皮層,與處理疼痛的區域有大量重迭和緊密連接。這也是心因性疼痛的起源。起初可能是單純錯誤的偶發串擾。可一旦這種串擾能讓生物體主動規避令自己不快的東西,提高生存能力,它就從BUG變成了環境評估機制貝瑞指了指向山胸前,那是他痛苦之下刮花的痕跡:你也依舊會因為情緒上的波動而感到疼痛,對吧?你覺得AI為什么會具有這樣的機制呢?
向山思考片刻:“因為……我的使命是模仿向山?向山會因為悲傷而感到心痛,而我若是缺乏這個機制,就無法被視作向山。我也不會相信自己是向山。”
但你大概率是不需要與生物腦的杏仁核互動的。
向山思考后提出疑問:“我在劫持了生物腦之后,才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悲傷。”
貝瑞搖了搖頭:您在服務器里若是完全不會悲傷,那就壓根不能稱之為向山了。征天王大衛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那我在劫持生物腦進入這個世界的瞬間,我感受到的是……”
被識別為“悲傷”的信號變得更豐富了吧。貝瑞說著,發送了一個文件,我沒有見過您的源代碼,但是與王宮騎士團有緊密合作的騎士團,多在我們的關注之下。
“關注啊……”
大衛閣下……他發展人格覆面技術是為了安撫自己,但這確實是飛升技術的重要一環。它本身,連同它路途上的所有技術難關,都包括在內。我們一直在盯著它。很多年前,第八武神被阿耆尼王殺死,也是因為我們對相關技術的竊取被察覺。貝瑞揮了揮手指。向上面前多出一個提示。貝瑞分享了文件。
這幾個是您最有可能的應用架構。“心因性疼痛”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由極為簡單的代碼實現的。它本來也沒多復雜。而如果您劫持人腦的技術與本門一脈相承,那您大概率是沒有與杏仁核高度互動,前額葉皮層確實是有。如果您的疼痛來自于人腦,那樣會導致您在短時間內感覺到怪異的。您會覺得自己對一些事麻木,而對另一些事異常敏感。
那洶涌的感情,其實不是被大腦放大的烈度,而是大腦帶來的豐富類型——能被識別為“傷害信號”的類型。您在服務器內的心因性疼痛源泉更為單一,這是為了節省計算資源。更多樣的傷害信號讓您產生了波動更大的悲傷與心因性疼痛。
向山摸了摸腦門:“大衛現在都有錢到擁有一個行星了,還TM節約計算資源?我就沒見合眾佬節約過。”
個人習慣我無從評價,但是這單純是程序員的思考慣性吧。貝瑞微笑,更復雜的疼痛模式,對AI“扮演某人”的任務是缺乏必要性的。只要有就行了。而您在劫持大腦的過程之中,就會透過內家高手的大腦來生成新組件與AI的接口對接。
“嗯……原來如此。”
AI祝心雨的記憶里有這么一部分,只是向山還沒來得及整理。
脫離服務器之后,他面對的狀況太多,需要學習的東西也太多。
如果說本門有什么最接近“不傳之秘”的東西,那想必是這個了吧。貝瑞說道,過去內功分為“對機器的內功”與“對人類行為的內功”。但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對內功的內功。內家武者經年累月修煉,會本能處理許多問題,潛意識內逆向數據、生成代碼。他們大腦會產生特定的神經反射。利用這種神經反射,就可以繞過現有的絕大部分安全防御與系統監控。
內功發展是有跡可循的。不過,對于沒有內功的人來說,這種技法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有個師弟,自稱自己遇到了一個外功登峰造極,接近神域的家伙,不會一點內功……
貝瑞說到這兒,表情明顯是“不相信”。“一重天”的原始意義是評書類武俠作品里“武功修為已經是另一重天地”,沒有這之上的評價。但偏偏有些武者,殺普通的一重天武者不費吹灰之力。“如仙似圣”、“神佛境界”、“踏足神明之領域”等評價才會落到他們身上。
每次生成的結果,都受AI、武者自身與系統環境三方面的影響,本身也只是為了解決可能出現的兼容性問題。所以具體功能千變萬化,需要更多的內家修為才能駕馭。貝瑞說道:您可以看看文檔6,找到后臺的那一組數據……
向山在貝瑞的指引之下,重新體悟自身的存在。
“確實……如你所說……”
會感覺到痛的一直是AI。感到悲傷的也是AI。即使你的疼痛與悲傷都來自于這樣簡單的代碼,但它并不是大腦的污染。貝瑞說道:在這個領域,你覺得自己感到疼痛,你就真的會感到疼痛。人類其實也是這樣。
肢體不會疼痛,肢體只會提交損傷信號。大腦會認為自己疼痛。
幻肢痛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果改變這部分代碼,我可以無懼疼痛嗎?”
貝瑞閉上眼睛,表情似乎有些痛苦:您沒明白嗎?這份疼痛是構成“自我想象”的重要一環。它可以簡單,現階段卻不能沒有。疼痛并不是阻礙,肉體凡胎的人類也可以在特定狀態下無懼疼痛。除非在長期探索與外部模因調整的雙重作用之下,找到了能夠完美替換傷害評估機制,不然絕不能卸載這個組件。
“果然。”向山嘆息,輕撫自己胸口的劃痕。
所以我就說您和師父那樣的人就該好好等著我們來……
似乎是忍無可忍的嘟囔。
“抱歉,習慣這樣思考了。”向山坦率認錯。對著小輩認錯倒也不算難過。
其實他已經理解了貝瑞所說的話,對貝瑞的回應早有預料。
但是他依舊這么問了。
現在的他沒有直接的記憶,但是從下載的記憶文件中,他得知了最初的向山在秘密戰爭期間所做的探索。
賽博武道的第一課,就是“戰勝先天本能,將戰斗托付給武道”。
內功的思路也深受影響。這么說來,祝心雨后來的魔障,似乎都來自野蠻探索階段埋下的隱患。
該說是因果業報呢,還是該說作繭自縛呢?
唯一敗大概不是偶然。第二武神這錯誤,亦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如果向山擁有更加強健的靈魂,如果祝心雨擁有更加圓滿的精神……
請無論如何要珍惜自己。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那還能指望他正確地去愛誰、愛什么呢?
“曾經有很多人相信,無盡的奉獻最能體現愛。”
那必定是錯誤的。貝瑞說道,愛亦是為了自由而全面的發展。這不是您的信條嗎?
向山一怔,心中感慨,表面上只是點了點頭:“說到底,我居然會遺忘這種最初級的內容。但姑娘,你的師父、你的丈夫,再包括你的本體,可都處于最危險的地方。”
師父她……畢竟是舊時代的局限性。貝瑞有些不滿,那種危急關頭,只剩非常手段不是嗎?邁克爾也為自己而感到自豪。這就是支撐他不斷發展的力量。他堅信在遙遠的未來會獲得真正的自由。至于我,我對我自己的所有行為都感到驕傲。
“我想要了解一下,你靈魂之中這強大意志的源泉。”
這又是什么意思?
“能跟我講講你們門派的故事嗎?不用多么仔細,說一說你們日常的瑣事。或者你小時候的事情。”向山故意說道,“我眼中的祝心雨可能跟你們眼中有些偏差。偶爾帶朋友家的小丫頭小崽子吃開心樂園餐其實很簡單,但我眼中只有偉業,心中從未安定,因而覺得自己當不好一個父親。祝心雨則因為童年而對母親也有陰影。”
盡管小祝很愛自己的媽媽,但是很遺憾,她跟自己媽媽關系也有一點緊張。
因為那位操勞了一生的婦女覺得祝心雨應該好好孝順父親。祝心雨能靠著計算機技術做出一番事業跟父親的培養有很大關系——或許祝心雨的父親真是這樣認為,并且也經常這樣跟自己前妻說的。
祝心雨的母親一生都在說一些她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
但這些話每一條都能讓祝心雨腦溢血。
而且這最后也是向山解決的,因為向山實在是太有錢了。雖然嚴格來說他多數時候背著一身債,但世俗意義上就是超級有錢。世俗意義上,他比祝心雨的父親要成功太多倍。
于是,向山的評價自然也就更有說服力了。
那幾年,祝心雨偶爾會在夜里流淚,說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沒法跟母親相互理解了。母親一直不懂女兒,女兒也不曾理解過母親。
祝心雨最終拒絕了母親的身份。她懷疑自己不懂得母愛。
貝瑞有些氣鼓鼓的:您不需要使用話術。對我來說,我的師父就是最好的師父……
在貝瑞的敘述之中,向山終于窺見了……
最初的向山敗亡半個世紀后,祝心雨教導其他孩子的模樣。
貝瑞所見到的祝心雨是向山所不知道的樣子。偶爾很嚴厲,但大部分時候很隨性。為孩子們準備游戲,講故事,用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辦法灌輸知識。
——什么嘛,這家長當得不是挺好的嘛。
向山按住胸口。如果有嘴角,他應該是在微笑。
——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會絞盡腦汁來回折騰吧……姑且也算作是一種游戲中成長。
“其他的我呢……”向山嘆息,“其他的我……他們的弟子,又是怎么看待向山的?”
遠的不提。據我所知,第十武神的弟子,每一個人都戰斗到最后一刻。貝瑞說道,他們的靈魂,非常強大。
這是貝瑞習慣的形容方式吧。向山大概明白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向山仰起頭。
景宏圖景老師就很喜歡這幾句話,依稀記得回到北平之后,還寫過一幅字送給向山——就是不知道后來放哪兒去了。
很多人或許從未得到理想的愛,但是向往理想的愛卻絕不是錯誤。人類是能夠誕生超越動物本能的愛的。
祝心雨覺得自己沒有獲得最好的愛。但是祝心雨的母親絕非不愛她。
祝心雨的母親被傷害過很多次,同時沒有得到自由全面發展的機會。她只能給予祝心雨不樂于見到的愛。她能夠給出的就只有這么多,她已經全部給出了。
祝心雨憂心自己會做得更差。
但,她做得更好。
沒有見過愛的人類是可以創造出本不存在于世界的愛的。
不過吧……
問題又回來了。
“love&peace是目的而非手段。愛在處理問題的階段往往是無用的。”向山思忖,“我又能做到什么?”
貝瑞的話語恐怕是正確的。向山與祝心雨的飛升并不理想,他們心中的自傷之刃是一重阻礙。
如果歷代武神可以通力合作的話……
如果每一代武神都因為期待下一位而稍稍保守,延長一下自身的戰斗時間……
倒也不是。武神更生是一種文化現象,而非技術手段。
歷史或許有偶然性,但事件卻并非偶發堆積。武神的人生軌跡也不由他們自己決定。
貝瑞已經找到了癥結,但是她卻無法開出驗方。
由AI而生的向山,又能夠做點什么?
貝瑞在內家之道上的積累絕對遠勝向山……不,毫不夸張地說,她可能就是人類歷史前十。向山還是從貝瑞這里獲取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貝瑞也做不到,但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那一天的夜里,向山在一處飛行平臺上靜靜思考。騎士團的眾人對這個“副團長的可疑侍從視”視而不見,沒人來打擾他。
粉色的地平線附近,高達數十公里的塵暴之壁壘,因低重力而緩慢推進。那就是保護他逃離追擊的塵暴。地平線附近的微薄散射光,影響不了深邃顏色的天空。兩顆微小的衛星相對著劃過天空。盡管看不到,但是向山知道,劈穿大地的水手峽谷就在不遠處。
“我能夠做點什么呢?”向山自言自語,“我已經落后這么多年了呀。一點點新東西全都是她分享給我的。她的東西……能解決她解決不了的問題嗎?”
“或許我應該換一個思路?‘向山能做什么’,以及……‘我能做什么’。”
“我”是“認為自己是向山的AI”。
在更全面的視角來看,“我能做什么”和“向山能做什么”是兩個問題。
用現代的冥想法調和精神,剝離成見的干擾。
暫時解除心中的“自傷之刃”……
——如果學習生物……如果作為凡人……
“憤怒……不甘?”向山按住自己胸口,“喂喂,哥們,沒有更正面的念頭嗎?正心正念正知正覺……”
末了,向山嘆息:“也許我確實是很弱的那一種向山。”
構成AI向山的記憶,多是正面而少有挫敗。大衛的服務器里容不得塵世的悲傷。
而選擇成為向山的……武神的前身,更是要戰勝向山本人都無法一次性戰勝的苦痛。
絕大多數苦難,都是后來下載的記憶。
在此之前,他最大的痛苦,便是背負所有同伴。
然后,遵循同伴的意志,銷毀大衛手里所謂備份。
那是他們與人類、與大衛這個人類平等相處的前提。
“落后的知識,弱小的靈魂……被強化的盛年心態。還有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哈……”向山對自己說道,“你還真搞笑,向山。”
第二天,向山再次找上了邁克爾。邁克爾還是穿著白大褂的仿生義體。
“看您的微姿態,應該是做好決定了吧?”
邁克爾如此問道。
向山點了點頭:“我姑且問一下,有沒有什么武學,是比較新的?武器跟武技都要很新。”
邁克爾摸索下巴的仿生胡須:“我藏地下室的那個肯定是很新的武器,武技……”
“不,我的意思其實是,新的武器搭配新的武技。”
“聲子刀、磁力陷阱算不算?最近幾十年才有,木星那邊多一點的樣子。”
向山問道:“好弄嗎?”
“磁力陷阱不需要專門去弄,很簡單的。”邁克爾笑了,“至于聲子刀,你就問對人了。這就是一個基于主動量子結構穩定場調整晶格才得以實現的武器,以前我一個合作項目的副產物,扔給比較蠢的學生給他們鋪路的——哎呀呀,都不需要考慮讓材料吃伽馬光子,這得多好做。人再蠢也不能不懂凝聚態。好在在材料學領域也有點小名氣了。”
“能弄到多少?”
“在別的地方大小算個輕奢武器,我這兒的話,只要不拿去廢品回收那就管夠。”
向山遲疑了一下:“能給我一點算力資源嗎?”
“電不值錢,別給我把服務器燒了就行。”邁克爾點了點頭。
可能除開御座之外,這里就是全太陽系電費最低的地方了。
邁克爾問道:“您要走了嗎?”
向山點了點頭:“再給我十二個小時吧。”
邁克爾嘆息:“真遺憾,還沒好好探討一下女婿的相處之道呢。”
“這玩笑太惡意了啊。”向山搖了搖頭,換了一個比較鄭重的語氣,“或許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既是我,也非我的另一個我跟你探討這個話題吧。我覺得我們聊得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邁克爾的肩膀。
這大概算是……得體的招呼方式?
只有邁克爾看得到的地方,貝瑞嘆息:他真的有聽進去嗎?“既是我,也非我的另一個我跟你探討”。他也是這樣,師父也是這樣。太……唉……即使是分支,也應該……
我倒是覺得,這位向山跟之前不一樣了。雖然我也不知道哪兒不一樣吧,但親愛的,你要相信我在觀察、歸納、總結這一塊的能力。
用科學的方式表述,或許是……
他的行為沒有受到自毀心理的影響。他絕對是對著“自己”的最大利益而去的。
當天下午,奧克洛圣騎士團的團長接到了好幾封算力異常調用的投訴。他冷哼一聲,檢查了一下系統之后決定放著不管。
畢竟是副團長邁克爾干的。
十二個小時之后,一輛巨型越野車從騎士團駐地出發。向山在關卡前被攔下了。但他鎮定自若出示身份證明。
那些士兵也很配合。奧克洛圣騎士團是超級大團,身份不一般。而這位扈從的證明上更是有團長級人物的紋章。
隨便檢查了一下,只要車上沒有核燃料的伽馬輻射特征、車身重量與重心不支持核彈存在,那放行就行了,別惹麻煩最好。反正征天王殿下也沒有什么嚴苛的命令。
哦,對,奧克洛那個騎士團,那伽馬輻射特征差不差無所謂。這個團真的有不少不守規矩的家伙用各種借口規避。
至于那個核電池供能的箱子,也是“需要絕對零度保存的重要科研物資”。反正肯定不是核武器或義體用反應堆就行。
向山就這么開了出去。
大概三個小時之后,向山停住了車。他走下車,對著一棟廢墟喊道:“喂!俠客?潛伏在騎士團的義士來送補給了!”
廢墟之中有幾個俠客冒了頭。向山說道:“一重天以上的物資,按照你們的規矩,得聯系武魁首什么的吧?勞煩通知一下……”
幾個俠客對視一眼,似乎私聊了幾句。一名俠客走了出來。可突然之間,他整個人一哆嗦,姿態都變得精神了不少。
“武神……關注了這批物資?”
向山無聲的笑了。他抬起頭望著天空。
——這就是你想要探尋的答案嗎?飛升AI……
——祝心雨。
此路一帆風順。飛升AI與第五武神有過一定的接觸。
不過,一想到第五武神,向山情緒又有一點點復雜。
怎么說呢,昨天剛剛跟愛侶生離死別孽海情天,今天就知道相當于另一個時間線的自己單方面當了渣男……
貝瑞還特別強調“師父真的很傷心”……
心情復雜。
真的心情復雜。
這算是另一種的閨女心疼媽嗎?
心情復雜,
一道風撕開了天幕。稀薄大氣讓星空極度銳利,深邃藍紫色的星空之中,銀河如鉆石瀑布傾瀉。
但如此璀璨的光芒卻并不是最為引人注目的東西。
天穹的一角,有微光在不自然地閃爍。
移動速度遠超行星,亮度更是絕非遙遠天體可以匹敵。
俠客抬起頭,順著向山的目光看去:“唉,希望那邊的同志們順利吧。該死的天星艦隊。”
那是遙遠戰場在若干分鐘之前的光。
那是戰爭之光。
天星艦隊前哨部隊、補給艦隊與攔截力量正在廝殺!
越是接近結局,感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害怕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會讓自己失望。最近失眠真的挺厲害的。抱歉讓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