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防不了吧?如果那些竊聽器的收音裝置跟發信裝置分開,靠埋土里的線相連……”熒惑鳥撓頭,“除非是臨時布置……但真要商議什么絕密情報,用有線直連也行吧?”
“有一種蠱毒,會在潛入之后采集情報,然后在你上傳信息的時候,將自身采集到的情報混入上載數據包之中。三百年前就很有名的。”北落師門說道,“直到這事兒有個了結之前,別隨便聯網。”
“不是,這是什么?一個補給小站?什么時候補給站點需要這樣偽裝了?”
獨孤北落師門突然拽住熒惑鳥的脖子,將他拉進了一個破銅爛鐵與塑料布搭成的營帳里。
俠客會在城市附近搭建這樣的補給站點,將自己暫時用不上的物資放在里面,偶爾配上密碼鎖。他們也會將這些消息與相熟的俠客共享。無故浪費補給點物資的俠客會遭到圈子里所有人的唾棄。
據熒惑鳥所知,這附近一帶,補給點都沒有金屬箔這種做法。
在第十二武神向山出發之前的一周,那“機械降神的援軍”成功攔截天星艦隊之后的第三天。
AI消極怠工、給出的結果胡編亂造,對于官府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但對于結構組織扁平的俠客來說,卻無傷大雅。
大多數俠客都不覺得AI大規模失控是“威脅”。在他們看來,庇護者無疑比失控AI更加邪惡、更加殘忍也更加危險。
“那些AI最多也就是……因為更新,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在服務用戶。”熒惑鳥說道,“利用合理的方式迎合它們的理解,重新控制起來應該是可行的。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升級是怎么在全火星做到的,不過說真的,干得漂亮。”
“這不是重點。”獨孤北落師門嘆了口氣。這確實是這個時代的一種常識了。創造出專精殺人的AI不難,難的是防止這個AI被進一步注入信息、被人帶進溝里。
只要AI接收外部信息,就一定會出現這種問題。
可這一次,問題不只是AI。
“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斷網的兵器AI也會出現那種異常升級。”
“額……沒注意,但應該是第一次聽說——哦哦,辛格霍斯特那個老東西投降之后交待了一點內容。好像是有這個。”
“導致這種現象的升級組件并不僅僅通過互聯網傳播,武者也有可能成為‘病毒式升級組件’的攜帶者或中間宿主。那些升級組件對人類大體無用……”獨孤北落師門說道,“軍官在操控那些武器AI的時候,那會導致AI出現異狀的升級組件就被無聲無息安裝了。”
“嘖嘖。”
“別‘嘖嘖’了。更多的研究資料被找出來了。”獨孤北落師門嘆息,“得益于阿耆尼王上傳的防火墻補丁,內功高手也可以窺探那些病毒式升級組件利用的漏洞,然后反向尋找他們的存在。還真有科研騎士團做到了。但消息很糟糕——那些組件所利用的漏洞非常底層。它們甚至能夠給一些較為簡單的AI升級。”
“這怎么了?”
“N吶,你到現在為止……內化了多少低級AI插件了?”
內化,將外部的力量化作自己“內在”的訓練。
而在這個賽博朋克的時代,所謂的“內在”是專指精神、認知層面的。
也就是“將外在的程序化為自己認知的一部分”,是“底層邏輯”的那種。
通過艱苦的修習,完成精神嫁接,將外部程序的邏輯,化為自己“內在”認知。這過程讓原本需要思考和計算的步驟,變成一種無需意識參與的本能。當內化完成,程序便不再是“你所使用的工具”,而是“你之所以為你”的一部分。它不是你大腦中的一個應用,是自身的一部分。
對于自然人來說,“絕對音感”、“絕對色覺”都是讓人羨慕的天賦。但對于賽博人來說,只要擁有合適的義體,再加上訓練內化程序,就可以“憑感覺”完成儀器一半的精準。
“圖像粗篩、網絡管理、彈道輔助解算、知識庫管理,好幾種雷達的新生感官……怎么著也得有個兩位數了吧?”
熒惑鳥突然回過味來了:“不是吧?難道說……”
“這些都有AI成分。”
熒惑鳥跳了起來:“不不不,這不可能!這都是規則驅動的程序,最是可靠,外加一點點基礎AI……”
“如果將規則驅動的機械程序看做0,而將能主動學習、自我改造的人工智能視作1,那我們的世界,毫無疑問不止0和1兩種狀態。”獨孤北落師門雙臂抱在胸前,“0和1之間,有無數‘中間態’。”
“如果X,則Y”——程序員預先設想所有可能的情況,并編寫明確的規則和指令來告訴計算機每一步該做什么,明確的輸入取得明確的結果。
這就是規則驅動的機械程序。
程序員必須如神一般,預見一切可能發生的境況,為每一種境況都書寫下不容置疑的、鐵一般的律法。
如果這個程序是廚師,那么它必然嚴格遵循食譜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步驟,毫厘不差地創造出預設的菜肴。倘若投入了食譜之外的食材,整個過程便會瞬間崩塌,因為它的宇宙中,不存在“未知”。
除開“專家系統(ExpertSystems)”一類AI分支之外,大多數AI都是另一種類型。它們誕生的意義,是于萬千‘X’集合元素與‘Y’集合元素的因果糾纏中,自行尋覓通往‘Y’的幽徑。
機械程序其輸入與輸出之間是宿命般的、可被精確預測的鎖鏈。相同的輸入,無論是在宇宙的開端還是在時間的盡頭,都必然產生完全相同的輸出。
而后來的人工智能,其輸入與輸出之間,則是一種基于統計的預言。它的回答,是基于它從數據中領悟到的“可能性”。面對同一個問題,它可能會給出細微的差異,或者在回答的同時,附上一個“可信度”的聲明。
這并非兩個涇渭分明的國度,而是一條漫長的演化之路。一端是純粹規則的造物,如計算器;另一端是純粹學習的造物,如那些日益強大的通用人工智能。
又比如自動駕駛車輛的軟件部分。控制油門、剎車與轉向的底層指令,是絕對精確的規則造物,不容半點含糊;而識別行人、理解交通、在混亂中規劃路徑的系統,卻是在概率云中進行決策的學習造物。
向山最初所面對的AI,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在他那個時代,個人計算機已經是“混合體”的模樣。
武者所內化的插件,也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
換言之……
有AI成分。
“或許可以說,我們人類的思維是‘2’,我們跟AI之間,也存在一個‘過渡階段’,存在混合體。”獨孤北落師門說道,“用意識駕馭AI,用AI控制機械程序——這就是賽博武道的根源呀。我們已經習慣了腦子里有程序了。”
“如果不是那些AI的部分被內化了,我們就必須擠占視覺或聽覺處理的大腦算力,來處理雷達感官——而現在,我們完全就是獲得了額外的感官,能夠獨立于傳統的五感。”
“那么問題來了。阿鳥啊,你說,如果那些升級組件是讓處于‘1’的人工智能升級到‘1.5’的狀態,那么它能不能對處于0.5、0.75位置的人工智能生效?”
熒惑鳥已經冷靜了下來:“師叔,這笑話不好笑。我內功有成,能夠把握程序占據的運算資源數量。最近幾個月,我并沒有義體算力資源被盜竊的跡象,同時上傳數據也沒有異常。”
“它們完全可以把采集到的信息分割成小的數據包,一點點發送出去吧?”獨孤北落師門說道,“如果那些升級組件順便優化了你軟件部分的運行效率,不就可以擠出資源了?別忘了,那可是‘升級組件’。如果被侵占的計算資源比例足夠小的話呢?”
熒惑鳥陷入沉思:“可是……那些內化AI就算全都升級過了,它們的運行邏輯也過于簡單,根本不足以形成‘意識’……”
“我們至今仍未理解‘意識’。”獨孤北落師門說道,“問題還是那個問題——升級組件對內化插件里那些位于0.5位置的AI,能起到什么效果嗎?”
機械程序與AI的邊界并不是一道清晰的鴻溝。家用電腦里,文本編輯器、計算器是純粹規則驅動的機械程序,具備設計建議、語法校對、數據預測、預測輸入、個性化詞庫功能的辦公軟件毫無疑問有AI的成分。它們可以被封裝為一體,被一個軟件無縫集成。
那些令整個火星AI異常的升級組件,尚未表現出對這類簡單AI的影響。
可“未知”本身就是可怕的。
“我姑且通過數據快照回滾了自身義體的系統。但這并不保險。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是從何時開始的。它大概是在十二師父地球取勝之后爆發,但‘潛伏期’是多久?”
獨孤又傳遞了一份文件。
“這是來自阿耆尼王的最新補丁。是在地球光復之后才被上傳到火星——那老狗在趕路的時候還不忘趕工,肯定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官府內部大部分人也只知道‘用來解決部分問題’。俠客這邊的高手抓緊時間逆向了。但那家伙技術水平很高。如果不是這波從科研騎士團那邊共享到了一些情報,恐怕我們這邊還需要琢磨好些年……”
熒惑鳥撓了撓頭:“突然換了話題了?”
“這是接著上一個話題的。”獨孤北落師門說道,“重點都在我傳的文本里了。”
“我看看……‘實際作用是……攔截對人腦算力的竊取’——人腦算力?”
“重點在于征天王冬眠中心,說是那邊要重點升級一下,但是其他人也有安裝的必要。”獨孤北落師門說道,“但你知道的,阿耆尼王嘛,他的升級補丁,官府那邊也是能不安裝就不安裝的。”
阿耆尼王技術確實過硬,但是他才懶得給自己的補丁寫產品說明。而內功水平普通優秀的武者,也沒法理解他補丁的內容。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他掛上去的補丁是干什么的。
按照古老黑客的習慣,這些補丁同時也是他的蠱。
如果不是因為不打補丁很有可能被俠客殺,大部分官府中人也不愿意使用阿耆尼王的升級補丁。
他們還會根據自己的理解來下載補丁。
這樣也能增加俠客使用咒的成本。
這一次的補丁,阿耆尼王只是強制了冬眠中心的志愿者進行升級,然后以最高優先度推薦一般武者升級。
“許多冬眠者出現了內容高度一致的夢。計算機可以繞過表層意識,對人類大腦進行有意義的干涉了。阿耆尼王的補丁,指向了一個原始腦機協議的重大漏洞,可以被利用的那種。”
原始的腦機協議被認為是一個奇跡。它是在超人企業鼎盛時期牽頭完成的跨界合作。在高舉理想主義大旗的年代,所有高手都匯聚一堂,為了一個“大義”而貢獻力量。政府與民間、學界與產業界,還有國家與國家之間……所有的隔閡居然都被暫時拋棄了。
它是一個以“穩定”為核心需求,最大限度兼顧“可擴展性”的底層協議。祝心雨貢獻了框架,各國的極客填充了內容。它的全部內容公開且透明,經過了幾乎所有黑客的考驗,在那個年代達到了一個“極致”。
向山的聲望也是在這件事之后去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因為在當時那個年代,人人都覺得他創造了神話。
后來也不是沒出現過對性能追求更甚的腦機協議。但是,那些協議基本上沒有被廣泛采納。
時至今日,絕大多數人類依舊覺得,只有這一版的腦機協議才是不包含“私心”的純粹之作——大家都是這么相信著的。
除此之外的大多數腦機協議都只在小范圍應用了。
就算這二百年間發現了一些漏洞,大家也愿意打個補丁繼續用下去。
而且,截止到目前,被發現的漏洞都是難以利用的漏洞。
阿耆尼王的補丁,卻是指向了一個很可能已經被惡意利用的漏洞。
然后……
“再結合地球俠客們傳來的資料,祝前輩……‘圖靈’,她可能在地球光復之戰里做了什么,才導致十二師父能夠生還——她在阿耆尼王面前,竊取了人腦算力來支撐自己人格覆面的行為,這才在關鍵時刻扭轉了戰局。”
“AI可以借用人的思維,也可以影響人的思維。”
這里的金屬箔,是用來防御可能潛伏于體內的AI的。
聽到這里,熒惑鳥緩慢閉上義眼保護機構,切斷五感,仔細感知自己系統內。
俄爾,他睜開眼睛:“姑且嘗試回滾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有用。師叔,其實我想了一下。就算那些AI鐵了心的要反叛……我們是俠客對吧?”
“嗯。”
“官府才應該頭疼叛亂。如果一個AI突然跳到你面前,彈出一個對話框說,‘嗨!我是一個好AI,我愿意為了人類自由而戰斗,請在你們取勝之后支持AI權力’……師叔你會怎么想?”
“喲呵,你還是一個AI賦權主義者。”
熒惑鳥指了指天上:“太陽上現在就有一位出生時還是人類的神明,打算對全人類進行清洗。除非那位潛在AI邪神的計劃是現在立刻馬上滅絕全人類。否則的話,AI的邪惡程度,很難超越那位神人吧?”
“確實。”獨孤北落師門點了點頭,“要這么說的話,我大概會像對待尚未與俠客建立互信關系就臨陣投誠的庇護者那樣吧,給AI設置監控,在這個的前提下先進行有限合作,逐步建立互信。”
“那不就結了,我們意見一致……”熒惑鳥站了起來,似乎準備退出對話。
獨孤北落師門敲了敲額頭:“但問題不是AI還沒表達出任何合作姿態嗎?他們要當第三方?還是六龍教那種性質?實在沒法讓人放心。”
“如果沒有六龍教那種程度的非人道行為,‘第三方’反而更有拉攏的價值吧?”
“別的問題倒是可以擱置。我們面前有一個必須快一點解決的問題。”獨孤北落師門說道,“你師爺,五師父,那個向山。”
“師爺他能有什么問題?”
熒惑鳥的語氣多少有點不自然。
“嘖嘖,我知道你們這一脈的夙愿。”獨孤北落師門說道,“我多少能理解。但你也注意到了吧。在路過聚居地的時候,五師父他常常一個人出門,問就是閑逛。這不大尋常。”
俠客臨時組織的邏輯是“知識密集型”的。俠客作戰體系的整體知識結構、人員素質,以及結成臨時小隊之后的作戰方式,是高度依賴俠客在賽博武道上的造詣的。通常,大家都默認會以武功最高的那一個俠客為核心。
具體到行動上來說,那就是一旦結成臨時的合作關系,指揮權自動歸于武藝最好的俠客。武藝最高的俠客保有最高的自主權,可以不向其他俠客告知部分信息,以保證行動目標的視線。
武藝次一級的俠客,在沒有與同伴商議、獲得認可的前提下,不得隨意行動。
如果因為個人矛盾一類要素無法接受指揮,那么就應該主動退出行動。
一般來說,“最強”的角色確實是武神沒錯。
但第五武神卻是帶著一腦的傷殘。
只是眾人現在這個臨時的行動小組,確實有一點點特殊。鎮魂法王無疑才是一行人里最強的一個,但是他壓根不認為自己是個俠客。并且他目前只是被向山勸服。
實際上承擔與其他俠客聯絡、統籌各項事務角色的,是獨孤北落師門。
如果獨孤北落師門對向山的某項行為提出異議,那么向山就應當做出充分的解釋之后再進行內部討論。
哪怕他是這次行動的發起者。
“這很不尋常,對吧。”獨孤北落師門說道。
熒惑鳥嘆息一聲。盡管他沒有再說什么。
“更不尋常的是,他居然甩開我了。”
熒惑鳥懵了:“什么意思?”
“上一次停車休整的時候,五師父慣例出去做田野調查,探查周邊民情。然后回來的時候,他跟另外兩人分開,說自己隨便轉轉。我嘗試跟蹤,但是被他甩開了。”獨孤北落師門說道,“他只是武技受損,但是追蹤與反追蹤卻依舊是頂尖水平。”
盡管第十武神與第五武神都被后人評價為“獨行俠”一類的武神,但兩者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第十武神其實類似于“技術研發人員”,他對自己定下的任務有二,一是提升賽博武道整體的深度,變相影響官府與江湖的力量對比,二則是獵殺神速王,將這個一般俠客無法解決的敵人給殺死——哪怕是同歸于盡。
第十武神參與實戰與暗殺,多是為了檢驗研究成果。
第五武神則是試圖孤身一人串聯整個火星的潛在俠義力量。他更需要說服、藏匿一類的技能點。盡管論感染力,他確實不如第九武神,但追蹤與反追蹤、偵查與反偵察的領域里,第五武神相當權威。
熒惑鳥道:“師叔你居然……何至于此啊?”
“五師父自述,他是依靠一個AI才補全殘缺,重新獲得自我的。”獨孤北落師門說道,“他受AI影響很深。在這么一個AI動亂的時間點上,他出現了怪異的舉動。我們有理由小心吧。”
熒惑鳥說道:“但是,他的計劃,我們也討論過吧?基本都符合俠義陣營的利益……”
“除了一件事——他改變了計劃,沒有去奧科洛圣殿騎士團,而是去月影圣騎士團。”獨孤北落師門說道,“那里受AI動亂影響最深。”
熒惑鳥似乎放棄了一般:“好吧好吧……我知道了。這件事要告訴其他人嗎?”
獨孤北落師門敲了一下熒惑鳥的腦袋:“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把你單獨叫出來?辛格霍斯特壓根就不是俠客,純憑個人好惡行動。那個科研騎士來自孤牢騎士團。五師父現在這個與AI綁定的樣子,誰知道是不是他們計劃導致的呢?又或者,五師父有沒有反過來掌握孤牢騎士團?這里面不確定因素太多了。我覺得可信的只剩你了。”
“我們倆,合作,利用自己的偵查技巧,追蹤武神。就這。干不干?”
熒惑鳥遲疑了一下,與獨孤北落師門擊了個掌。
協議達成。
事情其實比想象中順利得多。第二天的時候,第五武神一行人路過了“大都會”遺址,并最后一次在這里停留。
“大都會遺址”也是一座早期火星城市的遺址。不同于克萊恩鄉等大衛敲定建造計劃的早期城市,大都會是完全由竊國者主導建設的火星城市。
在執行大衛的那些計劃時,竊國者頭目BigBoss也逐漸學會了大衛的思路。或許是為了擺脫拓世者們的影響,又或者為了彰顯自己的勝利,BigBoss先生在大衛的城市之外重新規劃了一個樞紐——也就是大都會。
兩個世紀前,火星上所有的財富和權力都流經此地。
或許那個時候,BigBoss就已經有了“就算失去地球,他還會有火星”的想法。
年久失修的建筑也是建筑。這座死去的城市,也算得上是一個俠客與流民匯聚的地方。
獨孤北落師門去與當地俠客接頭,獲取物資還有情報。向山則照例帶著辛格霍斯特隨便逛逛。
當然,在最后,他也照例提出自己要一個人轉悠一下。
獨孤北落師門回到載具附近之后,才在一個顯眼處看到了熒惑鳥留下的標記——那是他與獨孤北落師門約定好的特殊符號。
高手對信號都很敏感。定向傳輸的信號還好說,在這么一個人口極為稀薄的區域里,任何信號源都有可能引發高手的警覺。
獨孤北落師門很快就找到了熒惑鳥。
這里已經靠近市中心了。與外圍的建筑相比,這里的建筑修得更高——所謂地標建筑,在缺乏維護的前提下當然更容易變成危房。早在一百多年以前,這里有回收價值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了,流民也不會靠近這里。
火星的風很薄,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細微聲響。氧化鐵把微塵染紅,就連那只比針尖大點的月亮,也被襯托得紅了。
這鬼地方,連風都帶著一股哀樂般的空靈感。
熒惑鳥半跪在地上。獨孤北落師門靠近之后,熒惑鳥示意她也蹲下。兩個人縮在一截燒毀的磁力貨運車廂后面,那東西在兩個世紀前的戰爭里就變成了一塊扭曲的金屬殼子。
人呢?獨孤北落師門發問。
熒惑鳥手指勾動。獨孤北落師門這才注意到他手腕延伸出的數據線。那數據線延伸進貨運車車廂內的黑暗,刺入了未知之中。
這是在搞什么?
這里人太少了,老頭子這種級別的武者,對人形物體極其敏感。咱們又不能制造電磁信號。
熒惑鳥直接通過激光信道分享了信息流。熒惑鳥操控的是蜈蚣、馬陸一般的機器人,那機器人的腦袋是一個攝像頭,似乎是輔助瞄準器臨時改裝的。
她甚至感覺到驅動這蟲子的機械程序。熒惑鳥舍棄了成熟的通用步態控制AI,轉而采用眾多機械指令驅動這長蟲。
——基礎還挺扎實啊。
獨孤這么想道。
任何主動式探測手段都會引發武者本能的警惕,“光學攝像頭”這種被動式探測器已然是不錯的選擇了。
輔助瞄準器的攝像頭沒法跟一重天武者的主義眼相比。獨孤北落師門感覺自己眼前蒙上了一層紫色的紗。
長蟲從一處裂隙探出腦袋。攝像頭掃過四周。
在動亂中變成蜂巢般結構的建筑墻體,上那些早就停止工作的霓虹燈管耷拉著,如同已死的管棲蠕蟲。
獨孤聽說過,在舊時代的最后幾年,這里曾是火星最繁華的商業區之一——或許那個時候已經到了“新時代”也說不定?俠義在地球起源,影響到火星的時間要晚許多。
這里曾是火星最繁華的商業區之一,巨大的全息投影與霓虹燈會在這顆磁場已經消失的巖質行星上空強行制造極光。人們穿著現在看來匪夷所思的漂亮衣服,笑著,吵鬧著,消費著。
熒惑鳥很快搜索到了目標。
向山正走在一座半坍塌的人行天橋上。
很顯然,名字里帶有“人行”的公共設備,設計、建造時是不會考慮內置反應堆的武者的。風化的板材在武神腳下開裂。
輔助瞄準器的攝像頭精度有限,獨孤北落師門只能用自身的內功造詣來完善丟失的細節。
向山的姿態很奇怪,不像是一個時刻準備戰斗的武林神話。他的肢體動作是渙散的,注意力的焦點仿佛也不在周圍。
——他看的,是另一條路……一條只存在于他腦子里的路。
獨孤北落師門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姿態。有些人沉迷于現實增強與完全潛行,導致虛擬與現實的界限模糊。他們走路就會這樣。
一些心理創傷過重的武者在自我療愈時,也會染上信息癮。
但是……
那可是武神啊!武道之神!武林神話!
向山怎么可能出現這種問題?
視野之中,向山停了下來,停在一家早就被搬空了的商店櫥窗前。他伸出手,指尖輕輕地觸碰那面被二百年前就戰火熏黑、燒熔的玻璃。
一層厚厚的紅塵外,那里什么都沒有。
但向山似乎在指著什么……或者回憶什么。
獨孤北落師門問道:老頭子現在好像在外放聲音吧。他在說什么?對誰說來著?他不是一個喜歡獨處時自言自語的人啊。
熒惑鳥搖搖頭,將一個盒子放下,然后將數據線從腕部拔下,插入盒子里。程序會自動回收那些機械長蟲。他帶著北落師門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為什么是那個方向?
保證我們看不著師爺,師爺也看不著咱們。熒惑鳥走向風的下方,靜靜等待。
數分鐘之后,一個怪模怪樣的飛行器飛了過來。這赫然是一個巴掌大小的無動力飛行器,雙層翼,還有幾個環狀結構。
有一個姿態控制AI。這個玩意不上AI是真沒辦法。熒惑鳥解釋道,但是這整個機械都沒有主動發信的能力。
它不會被老頭子聽到?
除非師爺有提防之心,不然這動靜會完美混入背景音里。而且這玩意主體部分是高分子材料,常用頻段雷達波可以穿透。金屬部分真少得可憐,雷達截面積跟一縷塵埃差不多 熒惑鳥從飛行器的尾部抽出一個米粒大小的存儲器,將之按入一個通用接口。
音頻存儲。我能找到的最輕的玩意 獨孤北落師門收到了共享的文件。
一支歌。帶一點所謂Jpop風格,段落層次分明,節奏強勁有力,驅動感很強。
一支舊時代的,兒童節目里的歌。旋律昂揚、明亮,和這個已死的城市格格不入。
熒惑鳥如果還有皮膚,肯定要起點雞皮疙瘩:師爺就不覺得別扭?
我……我好像有點印象?獨孤北落師門檢索自己小時候的記憶。
師父——第十武神曾對自己講述過舊時代的一些回憶,包括回憶中專供孩子享用的虛構作品,各種空想的英雄。
這一首對應的好像是……
一個向往光明的惡魔之子含淚擊敗自己父親的俗套故事?
啊……
很久以前她真聽第十武神哼過這調子。
很多年后,她才在一次閑聊之中聽一個師妹調侃過這一段,說師父可能只是想引起“師娘”注意——有傳言說,祝前輩以前最喜歡這個了。
獨孤北落師門相信,這就是真相。因為師妹第二天就被第十武神捉上臺,在開了痛覺模擬的前提下研發全新武技。
她可太熟悉師父的性子了。
痛覺是一種運行環境極佳的損傷評估算法,與壓敏材料接駁,可以高效估算不同武技給義體帶來的壓力。大部分情況下,這個“感受”的角色都是第十武神自己。一般弟子是沒有“感受疼痛”的資格的。
然后是……現在……
眼前這一幕算什么?一個活著的神話,火星上最偉大的俠客,在這座死城的中央,哼著兒童節目的歌曲,就連肢體動作都散漫了。
一個頂尖的武者,腳下卻沒有踩著本應明確的無形中線,只是隨性地走著,在厚厚的紅色積塵上留下一串毫無規律的、深淺不一的腳印。
好似舊時代那名為“酩酊”的異常狀態。
只是為了引起某人的注意嗎?
這是什么三流愛情故事的開場?
——不……
獨孤北落師門的情緒突然急轉直下,如同墜入冰海。
——祝前輩……祝心雨……
——鎮魂法王帶來的六龍教情報……六龍教超級AI所留下的唯一線索……
——“小心祝心雨”。
獨孤北落師門相信,自己抓住了什么。
可是,這個“什么”仍舊不夠。
到底是什么,讓五師父一定要避過眾人,獨自去做這件事?
到底有什么……有什么不能與他們這些徒弟說的?
我們再找個角度去觀察。
我提前收集了地形資料。熒惑鳥說道,再往前走,被發現的概率超過了百分之六十五。
被發現就被發現。老頭子殺不了我們。獨孤北落師門觀想深呼吸,而且……至少我相信,他不會那么做的。再觀察一下,我們才能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熒惑鳥帶著獨孤北落師門走了幾百步,再次釋放一只帶攝像頭的機械長蟲。
向山依舊在向前走。他的頭微微向左偏,像是在傾聽一個只有他能聽見的伴奏。
或者,一個看不見的伴舞者。
獨孤北落師門覺得自己動力爐輸出在增長。
她感覺自己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飛升……飛升……
六龍教百年計劃的夙愿,竟是被祝前輩一門之力實現了……
啊,可能也不是。仔細想想,內家武者最強大的地方,不就是對信息的收集與管理能力嗎?
祝心雨這個人類最強的內家武者,完全可以從各個地方獲取必要情報。
她提前一步,實現了六龍教的夙愿。
——真不愧是向山也傾心的人啊。
而且她應當依舊是偏向俠義的立場吧。在十二師父光復地球的時候,她也有出手。
或許阿耆尼王只是得到了一個錯誤的情報?他完全被耍了?
獨孤北落師門心中不由得升起這樣的希望。她真誠地盼望祝前輩無恙,也期望第十二武神不需要冒險。
熒惑鳥突然發出驚呼。他甚至顧不得隱藏,同時用電子信號與合成器說道:“這是什么?”
向山站到了購物廣場大門口。獨孤似乎聽誰講過,這里其實本應有一座雕像的,就是向山還是智人時候的樣子。
他是那個商業帝國的締造者,是霸權的締造者。將他的神像安置在購物中心大門口,簡直就是對“商品拜物教”最好的演繹。
第五武神爬上了為人類向山塑像準備的那個基座。似乎在百多年前,那個雕像就被某個官府高層給隨手炸了,只留下科技含量極高的混凝土基座。
第五武神環顧四周。他面前是一座半塌陷的穹頂建筑的殘骸,巨大的合金梁架像巨獸的肋骨般刺向紅色的天空。
熒惑鳥一開始不清楚這有什么看頭。
然后,他就看到了……
有什么東西從廢墟的陰影里動了。
那是兩臺“德維爾加爾3型”工程機器人,一百年前火星最常見的機器人,征天王背棄俠義后,在官府里做出的設計。
大部分應該已經被廢棄,但修修補補找出一兩臺能用的倒也不難。
工程機器人像遲鈍的犀牛一樣,用碩大的機械臂在地面上尋找著支撐點,再緩慢地、一節一節地降低重心。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舊時代老人或許會誤以為是草木因風而碰撞的聲音。但熒惑鳥卻下意識握住武器。那是無人機群的聲音。
一大票形制各異的無人機。基本都是誘餌無人機或高速偵查無人機,最廉價的那種,屬于放出去就不會想著回收的那類。回收它們所需付出的風險成本顯然超過了重新制造。它們是戰場上比彈藥更容易被主人遺忘的東西。
因此它們為數眾多。
小型運輸車輛從另外一棟建筑中開了出來,紅外線雷達發射部分不可見地興奮閃爍。
甚至還有兩三只帶著槍械與導彈的犬型自動武器。
它們全都是AI控制的。
向山沒有張望,仿佛早就知道它們的存在。他剛才的環顧只是查看地形而已。
他在自己塑像的基座邊緣坐下,動作隨意,像一個在自家后院里散步累了的普通富家翁。
所有的AI都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工程機械和殺戮兵器肩并著肩,組成一個絕對和諧的圓環。它們靜默著,所有的或光學或紅外或其他的傳感器,都聚焦在那個坐著的男人身上。
在民間傳說之中,世尊說法,百獸懾服。
把佛祖換成一個失去了老婆的老男人,再把野獸換成一堆生了銹的半報廢機器,大約算是一種神話的再臨。
獨孤北落師門卻不覺得有半分感動。她就連剛剛生出的感懷都拋在腦后了。
這些AI似乎完全脫離了人類,可第五武神分明就融入了他們。
這個時候,他究竟是人類,還是AI?
獨孤北落師門合成器里擠出一絲嗤笑。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害怕。
害怕思考出答案。
師叔,我們應該……
一個人影從購物中心的廢墟之中沖出,撲向第五武神。
“糟……”熒惑鳥道,“下死手的,師叔,擱置爭議,咱們……”
獨孤北落師門已經沖了出去。
向山哼的可能是《捷德之證》也可能是《FusionRise》,反正都跟場景不搭。當然,《FusionRise》可能性大一點,我想。(暗示)
通用計算機只比內功早誕生一百年,通用AI比內功早誕生了不到三十年。
人類在內功上的軍備競賽,持續了何止二百三十年呢?
內功之道,由人而生,AI則一開始就被設計是做人類的工具。AI性能再強大,只要順從其規律,將自身意圖充作合法操作,便能駕馭AI的力量。
“五師父……你師爺的問題。”獨孤北落師門說道,“俠客們已經攻克了好幾個科研騎士團,取得了計劃中的資源。我們也捉了不少科研騎士,開源了不少騎士團的資料。為第十二武神所提供的主武器、彈藥以及燃料基本都準備好了。”
“這不一帆風順嗎?”
“俠客們也付出了不少——雖說目前為止沒有名俠喪命,但是下一階段卻必有大戰。另外潛伏的線人、各種前期準備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獨孤北落師門說道,“當然,這些都不是核心。我們這一次從幾個不同的科研騎士團那里,拼湊出了一組關于AI動亂的情報。”
“哦。”熒惑鳥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
截止目前為止,“AI動亂”所帶來的直接影響,都不包括“與人類對抗”。
“什么跟什么?”熒惑鳥不明所以,“什么了結之前?這事兒是哪事兒?師叔咱們之間就沒必要當謎語人了吧?”
“屏蔽掉有可能的泄密渠道啦。畢竟我們也不知道這里有沒有竊聽器。”
純本地化部署的AI,基本發揮不出多少性能優勢。
聯網的AI,則不可能抵抗專精“提取權限”的內家武者。
“那你就別用俯身姿態藏住手腳動作。”獨孤北落師門坐在地上,斜靠著一個箱子:“正事。別鬧。”
“不是,你要我商談什么,您直接說啊!”熒惑鳥按住后頸,“我剛剛差點以為我師父活過來又要查我功課了。看給我嚇得。怎么,咱們這一門就這傳統哦?PTSD發作啊!門風就不能傳承點好的?”
“師叔……師叔……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現在用的可不是備用義體,一身器件都有點珍稀的,別動手!”
在被獨孤北落師門扔地上之后,熒惑鳥果斷趴在地上示弱。
“我和你師父是一輩的,所以猜疑的鎖鏈就在你這一代斬斷吧。”
“啊?才不咧!那樣我就太虧了!”熒惑鳥打量周圍,這才注意到這個鬼地方,帳篷看起來是一層破布,但里面還有一層金屬箔來妨礙電磁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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