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郡城是一座土城，坑坑洼洼的矮小城墻，進出著布衣的小民、羅衫的商賈、異域風情的女子。
眾人服飾裝扮都有別于中原，樣貌皮膚更是各有不同。
羅剎人大多和中原人差不多，只是有混血的特征，戎人個頭小但是壯實粗曠，而其中一些少數的西夷人若是進入中原，說不定會被人當成鷹鼻鬼眼的惡鬼。
驢車進城，空塵子靠在車上，打量著這座城池。
從外面看去，其貌不揚，從里面看，更是如此。
這羅剎郡城名為郡城，實則還不如中原腹地的一座普通中下縣縣城。
只是這土城結構復雜曲折，城內有著諸多土墻，將這郡城劃分成一個個小部分，建筑和房屋也都是土樓土屋，與城墻連在一起。
門洞重重，門洞腳下還有著不少擺攤的商賈走販，賣者陶瓷器、鹽巴、香料等物。
靠近了一個門洞，進入了鬼臉法師熟悉的街道，坐在空塵子身旁的鬼臉法師立刻變得急不可耐。
迅速起身將放在車廂頂上的煉化妖魔精血縮水后，還有著一米多的妖怪頭顱拿了下來，站在驢車上激動高呼。
“喂！”
“人都哪里去了？我鬼臉大法師回來了。”
門洞前的眾多羅剎人一聽到鬼臉的聲音和名字，立刻回過頭朝著驢車上望去。
兩側土樓土屋之中也有著不少人也跑了出來，整個街道和門洞下，一下子變得熱鬧喧嘩了起來。
“鬼臉回來了！”眾人高呼。
“鬼臉法師又到我們羅剎城來了！”有人正在做飯，拿著木鏟子就跑出來了。
“終于回來了？這次去了多少天了？”門洞下的商販追著驢車喊道。
“哎喲，我前幾天還在打聽你呢，生怕你出事了。”路旁還有人高呼。
鬼臉法師高呼著妖怪頭顱，得意洋洋，在眾人圍觀之中進入街道。
這感覺，和狀元跨馬游街有得一比。
“鬼臉法師！這次又殺了個什么妖怪？”人群擁擠，看著鬼臉法師舉著的丑陋猙獰腦袋。
“這次可厲害了，是個穿山甲精，山都給你鑿穿鑿塌咯。”鬼臉自賣自夸。
“鬼臉法師，你嘛時候成為剎州第一封妖法師啊？”有羅剎人漢子打趣。
“不遠了！不遠了！”鬼臉絲毫不自謙。
“這次竟然一點傷都沒有，看起來這次妖怪不怎么厲害嘛。”成群的小鬼追逐著驢車，趴在馬車上仰望著鬼臉法師。
“那是因為我鬼臉大法師又變厲害了！”鬼臉挨個敲著他們的腦袋。
鬼臉法師享受著孩子們的憧憬，站著舉著妖怪頭顱。
大夸自己是如何運用聰明才智將這妖怪逼入絕境，最后和這穿山甲精大戰三百回合，最終將其擊殺。
坐在空塵子也聽著鬼臉法師的吹噓，還有周圍人說起關于鬼臉的往事，她曾經也到過這里斬殺過妖魔，所以這里的人才如此感激和熟悉鬼臉。
之前道人還以為這鬼臉之前說的手下妖命數十條是吹噓，目前看來雖有吹噓，但是其確實斬殺過不少妖怪，十幾個應該是有的。
這剎州的妖怪有這么多？
空塵子看向了西北方，莫不是從那邊過來的？聽聞昆侖山下到西夷諸國、北戎部落，妖魔鋪天蓋地。
可是感覺也不對，看這鬼臉法師所斬殺的，大多數都是最低階的小妖小怪，能夠從西北方大范圍過境的，肯定不是這個階層的。
更像是本地突然覺醒妖血，發生異化的妖獸飛禽。
街道兩旁都是歡呼聲，人人爭相出來和鬼臉法師對話。
鬼臉極度享受這種歡呼，開心得不得了，舉著妖怪頭顱怎么都不肯放下。
最后在大人的驅趕下，圍繞著鬼臉的孩童散去，一些羅剎人將驢車帶著朝著街道深處走去，是要送他們到歇息之地去。
道人看著散去的孩童，驟然開口：“你應該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吧？還是女子。”
“為何要做這封魔寺的封妖法師？”
“選擇放棄當個普通人，終日與這妖魔相爭，命懸一線，這可不是個什么好活計。”
鬼臉低頭，便知道道人是在說自己。
“你這外面來的小道士，還沒我大呢，說話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吐槽完了之后，便接著說道。
“你不清楚我們剎州之事，在剎州有些人生下來就注定是封妖法師，這個叫做命。”
“我覺得這樣也不錯，我挺適合干這個的。”
“凡人想要過得開開心心是一件很難，且并不長久的事情，殺妖讓剎州安定，讓我覺得快樂，而且這種快樂是持續且長久的。”
“多好！”
“我喜歡提著妖怪的頭顱進城時候，人們對我的歡呼，我喜歡著大家需要我的眼神。”
道人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街上歡呼雀躍和迎接鬼臉的人越來越多，可以看到這里的所有人也都喜歡她。
最后來到一座兩層土樓前，驢車才停下。
土樓上面插著紅色的旗子，上書來安客棧四字。
夜里，羅剎郡城內。
一座土屋宅邸之中，一整個大家族哭哭啼啼的跪在床塌之上，一位老嫗已經瀕臨大限。
老嫗死去之前，心中依舊掛念著某件事，嘴中不斷念著佛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
這是佛門的往生佛咒。
往生佛乃是此世佛門的至高尊者，佛經之中說其為世人開辟極樂佛土，傳說只要誦持此咒，便能夠免去諸般罪惡，前往往生佛開創的極樂佛土。
從此無病無災，得享極樂。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論是這道家天機子的陰陽界城還是著佛門的極樂佛土，都有著昔日昆侖神界的影子。
老嫗一遍又一遍的念誦著這往生佛咒，眼神越來越迷離。
直到最后一刻，仿佛看到了什么場景一般，眼睛一亮。
帶著微笑撒手而去。
哀嚎哭聲大作，有人上來替老嫗蓋上了白布。
來安客棧內，土樓二層小屋里，空塵子在查看著所有關于昆侖神山、道門祖庭、高氏一族的古籍史冊。
關于昆侖神界留下的記載太少了，他們高高在上，不履足人間，凡間記錄其事件本就真假參半。
再加上昆侖祖庭滅亡后又經歷了千載風云，歷代王朝。
一切早已淹沒在了歲月蹉跎之中。
唯二知曉昆侖神山秘密的人，高氏一族最后的末裔第四代高誓、天機子高衍。
也都相繼死去，什么信息都沒有給空塵子留下。
道人明明沒有去過昆侖神山，但是腦海里卻總是浮現起那一座通天徹地神山的影子，仿佛對其無比的熟悉。
似乎其曾經居于其上千萬年，山塌海陷、滄海桑田而不變。
空塵子靜靜沉思，卻仿佛被什么動靜打斷，驟然抬起頭。
眸子凝重的看向了天空，云君也同時現形。
“出現了。”云君說道。
二者白日里剛說過，這剎州有問題，沒想到這么快就抓住了對方的尾巴。
空塵子目光穿過大半個羅剎郡城，直接看到了剛剛那死去的老嫗。
平平淡淡一場生老病死之別。
唯一不平常的是，那老嫗死去的同時，一團黑色的光芒旋轉而過，那老嫗的魂魄便被吸入其中，消失不見。
徹徹底底的消失，不在城內，甚至不在這方天地之間。
人死后魂魄應該緩緩歸于天地，這個過程快速但是也需要短則一兩日，慢則一周的時間。
此刻在這羅剎郡城內死去的人，明顯是靈魂直接被強大而又詭異神秘的力量抽走。
“往生佛咒？”
空塵子頃刻間便已經察覺到了關鍵問題所在。
閉上眼睛，神魂融于天地，運用起最近新獲得的神魂上的能力，追索這老嫗魂魄的去向。
意識巡查人間大地，跨越無盡距離，一幕幕畫面映入眼簾，探索著自己想要鶴感知到的信息。
最終，其心間映照出了一座漆黑幽深的廟宇大殿。
空塵子看到了無盡黑暗之中，一尊散發著詭異笑容的黑色八臂羅漢尊者之相端坐于虛無上。
龐大而宏偉。
黑色八臂羅漢身后，是一扇打開著的虛幻光圈大門。
空塵子更是看到了一道道凡人魂魄，帶著靜謐的微笑穿過黑色羅漢巨像身旁，投入那扇大門之中。
進入不可知而又遙遠的界域，或許就是那傳說之中的佛陀凈土。
那鎮守著大門的八臂羅漢尊者也同時感覺到了什么，彌漫著怒、笑、惡、善多種互相沖突情感的詭異眼睛挪動，朝著空塵子看了過來。
“找到了！”
道人嘴角翹起。
神魂踏破軀殼而出，無盡光芒從體內溢出，浩瀚大道法則之光化為鎖鏈沖天而起。
法則符文流淌于整個客棧之中，光芒更是照亮了偌大羅剎郡城。
空塵子神魂出游的那一幕沒有凡人能夠看到，卻直接驚動了整個羅剎郡的所有妖魔精怪、修行之人、寺院高僧。
深夜里多少目光惶恐驚駭的朝著羅剎城方向望了過來，
“羅剎城？”有人立刻根據光芒，判斷出了其所在。
“身如大日，道衍天地，這起碼是佛陀之境啊。”一座寺廟之中的灰袍僧人倒頭就拜。
“剎州怎么會有這樣的存在？難道是西北佛國有尊者前來？”更多的人不明所以。
在妖魔精怪、修行之人眼中，都能夠看到羅剎郡城之內，一顆大日烈陽緩緩升起，照亮四方。
有神佛居于大日烈陽之內。
踏空而上，行于九天。
住在空塵子房間隔壁的鬼臉法師，這個時候已經褪去衣衫，泡在澡桶里面享受著多日以來難得的寧靜。
畫著可笑胡須的惡鬼面具摘下，露出了其本來面貌。
那是一張妖艷的臉龐，美麗但是卻讓人感覺到一種極致的妖，非人之美。
翠綠色的眼睛，臉上長著細細的白色絨毛，還有著貓一樣的胡須。
鬼臉是個妖魔。
或者說。
所有的封妖法師，都是妖魔。
這也是為何其穿著斗篷帶著面具，將身體和樣貌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緣故。
澡桶內水波蕩漾，可以看到其白皙細嫩的皮膚上布滿了一道道恐怖的傷疤，那是一次又一次與妖怪死斗留下來的。
哪怕再怎么粉飾自己的強大，將與妖魔斗法說得好似戲臺上的嬉笑打鬧一般，言說著勝利必定屬于正義。
也改變不了其殘酷的一面，勝者生，敗者死。
無關正義，只關強弱。
其恍惚之間，突然想起了白日里那道人所說的話。
“為什么要做這封妖法師。”
“當個普通人不好嗎？”
妖女將身體沉下，整個腦袋都埋入了水底，良久之后才浮起，手指撫開長發，捧著臉龐。
趴在桶沿上，浮想翩翩。
“做個人也不錯啊！”
“開一間成衣鋪子，每天都有漂亮衣服穿，買水粉胭脂，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其趴在桶沿上癡笑，拿起了一旁桌子上的銅鏡，照著自己對于凡人來說美麗而又恐怖怪異的臉。
手指撫上面龐，想著把這臉上的絨毛刮干凈了。
不就大約和人差不多了嗎？
想著想著，不知為何，心底越發難受。
其搖頭不斷：“還是當封妖法師好，能賺錢，還能殺妖！”
“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不用嫁人生子，為諸般事情煩擾，多好。”
“多好！”
自言自語，一會說做人如何，一會說當封妖法師如何。
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說著什么。
只剩下一聲嘆息。
靜默之間，浩瀚光芒穿透土墻而過，將室內照亮得睜不開眼睛。
“怎么回事？”
妖女驚訝震撼，睜開眼睛就看見光芒里，一道道絢爛而有隱秘的大道符文旋轉流淌，最后如同鎖鏈一般朝著天上聚集而去。
妖女身影快如閃電一般披上了最外面的衣袍，素手抓起面具按在了面上，推開窗戶一躍上了土樓屋頂。
就這樣赤足的站在上面，抓著胸口衣角仰頭望天。
天空之中，一輪大日照徹大地，這一刻，夜間羅剎城猶如白晝。
妖女翠綠色的瞳孔之中倒映著璀璨奪目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仙佛降世的震撼場面，心魄都為人所奪。
眸子里，隱約望見大日光芒的中心，有神人行于九天。
其一步踏過，仿佛壓碎了虛無之境。
最終破空而去，帶著浩瀚光芒消失在了天空里。
那仙佛一般的存在踏破虛空離去之前，還回頭看了妖女一眼，讓其心驚膽顫身墜冰窟的同時，卻感覺到了一絲熟悉感。
仿佛，其曾經看到過這種眼神。
妖女驚魂未定。
“這是什么？”
“佛陀？”
“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