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孫督師行轅。
堂上孫承宗負手面向窗外,馬世龍跪在下首一臉愧色。兩人沒有一絲言語,門外的親兵也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
窗外被搖曳的樹枝打碎的陽光,穿過窗欞的間隙,散落地打在孫承宗的身上,那張滿是鄒紋溝壑縱橫的臉更顯滄桑,那身仙鶴補子的一品文官緋紅官袍也被肢解的支離破碎了一般。
孫承宗在想什么呢,也許在想科舉路上艱難又快樂的時光,也許在想朝堂之上的虛與委蛇濁氣沉沉,也許是在想陪伴兩代皇帝做“帝師”經筵講官的高光時刻,也許是在想自請督師薊遼的老夫聊發少年狂……
但這一切,在不久就要戛然而止了。我孫承宗能夠坦然告老還鄉嗎,也許吧,“習得文武藝,賣入帝王家。”自己也算圓滿了,六十二歲,也是到了含飴弄孫的年齡了。但,自己放得下嗎?
堂下跪著的馬世龍,何嘗不是心如死灰,按說才三十一歲的總兵官,一次折損四百人的戰役失利,有的是機會東山再起。但自己的恩主都要因此事自身難保,作為當事主官如何還有前途可言。
自己爛命一條,只可恨連累了孫閣老。
“蒼淵,起來吧。”
孫承宗十七歲中秀才,三十二歲中舉,四十二歲才中進士,中秀才后一邊讀書一邊給官員做塾師,隱忍了二十五年,自然什么世態炎涼人間冷暖都品嘗過。這也練就了他的人情練達世事洞明,中進士后仕途順風順水,不急不躁,不聲不響不到二十年就入閣了,走到讀書人的人生巔峰。因此,盡管各方的消息歸過來,“告老還鄉”是一定的了,驟然受到這么大的打擊,孫承宗還是很快調整了過來。
馬世龍見轉過身來的孫承宗恢復了力氣一般,不復頹廢蕭瑟的模樣,心中稍定,這位待自己猶如子侄的長者不會刻意隱藏自己的心境。
馬世龍扶孫承宗在帥椅上坐下,孫承宗示意馬世龍也坐。
“蒼淵,魏黨還不至于將你我下獄,老頭子他們還做不到讓我身死形銷。你啊,離任恐怕免不了了。”孫承宗子自己有何朱由校的那份“吾師”情誼在,魏忠賢不敢栽贓他,這大明終究是姓朱的,最多夸大這次柳河之敗的損失和后果,參他一個識人不明的罪狀。
“閣老,是下官誤信小人之言,才有柳河之敗,下官一力承擔……”
“蒼淵,你們的交情,這個時候何必還說這種言語?要說柳河,要不是渡河費了四個晝夜,未必會敗,還是水師啊……多說無益,沒有今日的柳河,還會有明天的楊河,要說連累,反而是我連累你了。”
正說著,門外的親兵求見。
“這么快就有圣旨到了?”聽說是宮的內監到了山海關,孫承宗暗暗嘀咕。
按照孫承宗的想法,與其等閹黨發難,不如自己主動請辭。天家難道這么薄情寡義,老夫連這一點尊嚴都爭取不到?但聽親兵的意思,來的內監頗為低調。
等見到了了這個內監,還真是不張揚,沒有穿張揚的斗牛、飛魚這么氣派的賞服,只一身灰綢,面相憨厚,沉默少言。不但沒有權監的氣焰,倒像個慈眉善目的老者。
等孫承宗屏退了左右,這位自報家門叫王承德的內監才敢說話,先拿出一個信物交給孫承宗驗看。
“老奴是皇后娘娘的身邊人,事出機要,尋得勞師督軍的名義來找老大人的。”
孫承宗一看信物,確實是加蓋了張皇后印信,只是這物件如果落到有心人手里,不但自己要遭殃,皇后也會吃不了兜著走,一個勾結外臣,干涉邊事的大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什么事值得皇后冒這么大險?孫承宗也重視起來。
“奴才這里有皇后的一封信,老大人自己細看,看完請當著老奴燒掉。”
孫承宗接過信,越看越心驚,面上的皺紋不自覺地揉在一起,仿佛要打結一般。
信里自然是說客氏善妒,伙同魏忠賢等人,天家先后好幾個孩子被其殘害,皇嗣無著。今幸有長春宮宮女有孕,在宮外皇莊誕下皇子。然而皇子不敢帶回宮中,無人可以托付照料,只有拜托孫閣老云云……
孫承宗看完了信,面色無比凝重,打開燈罩,將信燒掉,燃燒的火焰在跳騰,一如孫承宗此時的心情……緊張、興奮、又擔憂啊。
在閹黨氣焰高漲,大明前途一片灰暗的時刻,出了這個一個消息,難道是天意!
王承德見信已經燒掉,馬上屈身跪下:“孫大人,皇后娘娘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皇嗣攸關國運,我代大明江山跪求大人。”
孫承宗點點頭,將王承德扶起來。
此刻,孫承宗表面平靜,但內心已經翻江倒海,那顆本來已經看淡一切,暮氣沉沉的心突然充滿了生機和活力,一個聲音在心底吶喊:“老夫還要再活二十年!”
天啟五年九月,孫承宗上書請罪,自請罷官。本來孫承宗是要請求告老還鄉的,但現在改變了主意,以后就住在天子腳下!
十月,朱由校同意了孫閣老的請辭,命兵部尚書高第為遼東經略,代替孫承宗。但赦孫承宗無罪,并加特進光祿大夫,長子孫鉦世襲中書舍人,又賞賜蟒服、銀幣,并安排錦衣衛在孫府保衛。
孫承宗早就將一應物品裝車,接到皇帝旨意就即刻在山海關回京。
十月初十,在城北十里歇息了一日。第二天,孫承宗帳內多了一個一個多月大的初生嬰兒。
這是孫閣老的“親衛遺孤”,那名親衛在護衛孫閣老安全的時候不幸喪命。因此孫閣老感恩于心,將這個孩子視做孫兒,親衛姓趙,孫閣老給孩子取名趙炫!
孫承宗見到孩子的時候,正值中午雨后初晴,一輪紅日鉆出烏云,照耀得大地一片金燦燦。孫承宗抱著安然睡熟的孩子,望著那輪紅日,微風輕輕吹動他的長須,而他的眼里沒有一點罷官后的失意神色,反而閃爍著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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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進光祿大夫,明朝文官不在朝的最高待遇,文散官正一品。
終于和第三章的劇情接上了,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