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甘亨今年剛好四十,身材壯實,脖子上掛著黃金寶石佛珠,微黑的面容猶如石雕般冷峻,說話間鏗鏘有力。他已經在位十幾年,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這個男人,就是那個后世泰史上所謂的“蘭甘亨大帝”。
“李唐的野心和貪戀狠毒,就像山林中的大蟒蛇,河中的食人螞蝗。我們,根本不能指望他們退兵。”蘭甘亨雙手合十,“只有拼死一戰,才是真正的覺悟和智慧,佛祖不會保佑懦弱愚蠢的人。”
很明顯,擁有堅定意志和強悍體魄的蘭甘亨,是一位合格的聯軍統帥,并沒有因為聽到李洛親征的消息,就亂了方寸,失去斗志。
“可惜,李洛是絕對不會按照我們的規矩,和我們斗將斗帥的。要不然,我倒是想向他發起斗帥決斗,親手殺了他。”
中南半島諸國打仗,很多還停留在斗將的傳統。雙方對陣,往往主帥單打獨斗。將對將,兵對兵,斗個幾場就能分出勝負。
蘭甘亨自小苦練素可泰拳,個人徒手搏擊武力很強。他曾經赤手空拳在戰陣上和一個叛亂的部落首領單獨決斗,不但活生生打死了對方,還讓對方死了都被廢。
“暹羅王說的不錯。”海宋使者向完趕緊說道。
“要說對李洛的了解,誰也比不過我們大宋。幾年前大宋還是李洛的盟友,結果如何呢?他想滅就滅,完全不顧蒙元虎視眈眈,對于這樣的虎狼之輩,只有狠狠打。要是這次能滅了唐主,不但足以保全社稷,還能占了蒲甘安南,甚至占了云南嶺南!”
真臘王也說道:“蘭甘亨說的對。就算李洛親自來又如何,他同樣會死。我就不信,唐軍不會打敗仗。哼,這是我們的地盤,還有這么多兵馬,怕什么!”
真臘王年紀比暹羅王大,可同樣戰心如鐵。這東邊的安南,都變成了唐國交州,他如何不怕?只能選擇拼死一戰。
為了對抗李唐吞并,這兩年他可是把八成的稅收花在兵事上,當然要狠狠打一場。
聽到眾人都要死戰,八百媳婦國王孟萊,也只能否決投降納貢的心思。
“唉,還是大宋厚道啊,從來都是以禮相待。這李唐,實在不像話。”孟萊嘆息這說道。
他年紀最大,實力也最弱。想到當年去臨安朝拜大宋皇帝,對方的大方和熱情都讓他懷念。
“大宋是厚道,大宋皇帝和相公是好人吶。”真臘王也嘆息,他當王子時,也是去過臨安的。
蘭甘亨本人沒有去過臨安,但他也不否認,大宋真的厚道。
海宋使臣向晚很是感動,“謝過幾位大王了。等這次大敗偽唐,斬殺李洛,還請三位幫助大宋恢復江南。到時,這安南蒲甘占婆故地,甚至云南,都可以讓給你們!”
真臘王和八百媳婦王,聞言都是眼睛一亮,厚道啊。
唯獨暹羅王蘭甘亨,心中冷哼。哼,李洛這么容易被斬殺?真是笑話。
向晚提醒道:“暹羅王,唐軍火器很厲害,對我們的戰象威脅很大。這也是在下最擔心的。來之前,官家和陳相公交代,一定要小心李唐的火器,千萬不能貿然沖陣,給李唐火器逞威的機會。”
“還有,我聯軍雖然兵馬眾多,可軍陣上遠不如唐軍。萬不可以軍陣與其堂堂對戰。”
蘭甘亨摸著胸口的黃金佛主,“這次戰法,我已經有了主意,是不會和唐軍拼戰陣的。”
他拔出腰間鑲嵌著寶石的黃金匕首,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再在圓圈中心一戳,“我要四面圍攻,看似亂打一氣,但亂中有序。”
他又拿出一副簡陋粗糙的地圖,“不要守薩爾溫江(怒江)了。唐軍可以選擇任意的地方渡江,我們要是傻乎乎的守,那就被動了。”
“把守衛怒江的幾萬兵馬全部調回來,回清邁!”
真臘王掃帚般的濃眉一揚,“薩爾溫江不守了?把唐軍放入清邁?”
八百媳婦王急了,瞪著渾濁的眼睛,“不行!蘭甘亨,你可不能這么干!這清邁可是我國的王京所在,心腹重地,怎么能主動把唐軍放進來?這薩爾溫江,就是佛祖賜予的天險,竟然不守,這是什么道理?!”
這個老男人生氣了。清邁可是他的地盤,不守怒江直接把唐軍放過來,損失最大的不是暹羅王,也不是真臘王,是他。
向晚卻是眼睛一亮,覺得蘭亨肯定有所思謀。
“孟萊大哥,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蘭甘亨擺手止住惱怒的孟萊,“薩爾溫江是守不住的。蒲甘如今是李唐一州,要渡船有渡船,要浮橋有浮橋,要民夫有民夫,哪里不能渡江?守江…又能守多久?空耗兵力而已。”
“我不但要把唐軍放過江,還要放他們過賓河,直接在賓河之南,坤丹山之東,決戰!”
“不行!”孟萊蒼老的身軀猛然站起來,“江也不守,河也不守,把唐軍直接放進清邁城外,仗不是那這么打的!那樣我國就完了!”
真臘王拉著孟萊,“好啦,你先別發怒,讓暹羅王把話說完。要是理由說不了我,別說你了,就是我真臘也不會同意的。”
他轉頭看著蘭甘亨,目中滿是質疑之色,“暹羅王,要是你今日不能說服我,我立刻率兵離開,各打各的。”
蘭甘亨石雕般的臉上露出一絲冷峻的笑容,“我軍最大的優勢,一是人多,二是本土打仗,三是有五六萬戰象!”
“人多,未必能奈何的了驍勇善戰的唐軍,本土打仗也不能指望一定打勝仗,咱們最大的依仗,其實還是五萬六千戰象!”
“可戰象最怕火器聲響,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唐軍火器一轟,我軍戰象有多少頭敢沖上去?”
“那么,如何讓戰象順利的沖入唐軍大陣,就是我軍打敗唐軍的關鍵。沒有任何軍隊,能抵好幾萬戰象的沖擊。元軍不能,唐軍同樣不能!”
“清邁城外,大片平野,非常有利于戰象沖陣。只要用象陣合圍唐軍,四面沖陣,就能迫使唐軍將火器布置在四面,這樣他們每一面的火器威力,就減小很多了。”
他說到這里,眾人已然明白,海宋使者向晚更是點頭。這分明就是誘敵深入,四面合圍的法子。
但若僅僅如此,那肯定還不行,也太簡單了。
卻聽蘭甘亨繼續說道:“……郎斯坤軍(民兵)在前,吸引唐軍火器弓箭,戰象在后,塞住耳朵,讓戰象驅趕民兵有進無退,戰象之后,就是騎兵,騎兵燃放爆竹……就這么四面重重合圍,一浪浪沖鋒…”
眾人聽到這里,就是本來最擔心的孟萊,也露出笑容。
唯一的問題是,這戰術太狠毒了,需要拿十六萬郎斯坤軍作為犧牲!
蘭甘亨的戰術,的確能將戰象成功的驅趕到唐軍陣前。死傷最大的,是最前面的郎斯坤軍。等于是拿十幾萬郎斯坤軍的命,來換取五萬多頭大象沖擊唐軍的機會。
蘭甘亨真是夠狠,竟然毫不顧忌十幾萬郎斯坤兵的死活。但是,這么干的確是唐軍難以破解的戰法。
唐軍的火器再厲害,卻布置在四面,又被郎斯坤軍消耗彈藥。而郎斯坤軍就算畏懼火器,在后面象陣的驅趕下,無法后退,無法往兩邊跑,他們只能拼死往前沖。
戰象被塞住耳光,前面有郎斯坤軍當盾牌,后面有騎兵燃放爆竹驅趕,也只能往前沖。
唐軍的騎兵,也不可能和戰象對沖,那是找死。
就這么一層壓著一層,最終讓幾萬頭戰象沖到唐軍大陣上。那么唐軍再強,也會崩潰。然后騎兵跟進沖殺,步兵和僧兵再掩殺,就算不能斬殺李洛,那起碼也是一場大勝!
這個戰法執行起來不難,也沒有破綻。
完全可行!
蘭甘亨說完,卻沒有得意之色,“我擔心的是,李洛不是一般人,他要是想到我軍這個戰法,那就很難奏效了。”
孟萊道:“倘若唐軍過河后不分兵,那么肯定沒有想到這一點。要是他們過河后立刻就兵分數路,這戰法就不奏效了。”
他認為,唐軍一分兵,聯軍就必須要分兵應對,這個戰法就沒有實施的機會。
“不。唐軍就算分兵,我軍仍然可以這么干,他們分幾支,我們就分幾支,一樣用這個戰法。”蘭甘亨搖頭,“就怕李洛想到這一點后,不給我軍從容布置的機會,那就難了。”
真臘王道:“他又不是鬼神,哪里這么輕易就知道我們怎么想?就這么干吧!”
蘭甘亨點點頭,“軍中這么多人,難保沒有唐軍收買的奸細。所以這個戰法,眼下只能我們幾個人知道,不能泄露給任何人。只有必要的時候,才能告訴將軍們。盡量保密,不能大意。”
向晚道:“暹羅王說的太好了。據說,李唐很會用奸細密探,不得不防啊。”
蘭甘亨嘆息一聲,“此戰就是贏了,十幾萬好男兒也完了啊。要是有更好的辦法,我也不忍心這么做。”
真臘王等人也默然良久。說不心疼那是假話。但,這的確是贏面最大的辦法,犧牲再大也要干。
幾人商議了很久,這才敲定了對付唐軍的細節,包括將領任務和兵力分派,攻擊順序,都事先安排好了。
當然,也少不了第二方案。
蘭甘亨用自己的本事,給了幾人更大的信心。
能被后世稱為“泰國秦始皇”的人,怎么可能真是草包?
十一月二十五。
“陛下,四國聯軍沒有守怒江!他們撤軍了!”李洛的大軍剛到怒江西北岸,斥候就來稟報。
李洛站在江邊的山坡上,舉起千里目瞭望對岸,果然看到對岸根本沒有聯軍的蹤跡,只留下曾經扎營的痕跡,行軍灶臺都還在。
眾將也放下千里目,“陛下,敵軍竟然真的撤了,沒有一兵一卒防守對岸。難道,他們認為守不住,干脆撤軍了?”
李洛道:“怒江雖然水流湍急,可只有百丈寬,對岸就在我軍大炮射程之內,敵軍放棄守江,倒是明智之舉,不然只能白白折損兵力士氣。”
這撤軍之舉,一定是聯軍統帥暹羅王蘭甘亨的意思。看來,此人不是無能之輩。
劉大刀道:“陛下,敵軍棄守怒江,那么賓河是更不會守的了。難道,他們就把我軍這么放進清邁?就算能誘敵我軍深入,又能把我軍如何?”
按照他的想法,聯軍一定會利用山川叢林,層層抵抗,四面出擊騷擾。可現在看,倒像是要決戰的意思。
楊青雀笑道:“那是因為他們有很多戰象,當然在空曠之地占優。他們在清邁有四十多萬大軍,怎么不敢決戰?蠻人悍勇,還沒懦弱到這一步。”
李洛下令在江邊修整兩天,恢復行軍消耗的體力。此時距離他離開江陵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才來到怒江邊上。
古代打仗,就是慢啊。
兩天之后,唐軍順利度過怒江,沿著坤丹山之東,兩日后便望見前面一條河流。
這就是賓河了。
過了賓河,就是清邁!
李洛的戰術,就是黑虎掏心,攻敵之必救,直擊清邁城,逼迫聯軍在城郊決戰。
如今既然敵軍也是這么想,那就更省事了。
大軍一路走來,但見曠野無人,村寨寂然,連雞鳴狗吠都聽不見,只留下一個個拋棄的屋子。
蠻人疏散的很徹底。
“陛下,井水河流,都投了牲口尸體,就是賓河上游,也有不少牲口死尸,被樹枝網住。要么投了毒粉和糞便,這附近數十里,都能難找到干凈的水源了。”斥候來報告。
其實不用斥候匯報,李洛也知道了這些情報。
蠻人們撤離疏散前,殺了很多家畜,投了很多毒粉和糞便,做的很絕。
他親眼看到一口井中,有一只腐爛的死狗。只要有水的地方,都是一片腥臭,連魚蝦都死了。
顏隼皺眉,“陛下,將士們的水壺,堅持不了多久,此地冬日仍然悶熱難耐,兩日內一定要補充水源。”
“就地挖井取水,嚴格遵守野戰條律。”李洛下令道。
按照唐軍的條律,嚴禁飲用被污染的水,也嚴禁飲用生水,必須將沒有污染的水燒開后灌入行軍水壺。
除非實在沒有辦法。不然就必須嚴格遵守。
因為水源都被蠻人離開前故意污染,唐軍只好停下來,就地挖井。
這里的海拔比較高,挖井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挖井人多也轉不開,只能做慢功夫。
足足耗了兩三天,唐軍才挖出一大批水井,好不容易解決喂馬飲水的問題。
李洛和韋素坐在河邊,看著河流上不時飄過的腐爛尸體,不禁眉頭微皺。
韋素道:“陛下,倘若三國民間都是這么干,那大軍光飲水,就是個問題。蠻人可以撤入從林,大軍總不能鉆林子吧。”
“看來,就算決戰大勝,要徹底平定三國,也要曠日持久啊。”韋素有些擔心。
李洛當然更清楚這一點。他之所以這么輕松吞了安南占婆緬甸,那是因為元軍先打過,又占領過,把硬骨頭都干掉了,成了熟透的柿子。
但這三國,元軍可是沒打過,唐軍也是第一次打。沒有冤大頭幫他拔刺了,只能他自己拔。
要吞下三顆沒熟的帶刺果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啟稟陛下,河對岸,千里目已經能為望見敵軍大營了,距離河邊,大概十五里。”楊青雀過來稟報道。
她已經年近四十,可仍然身材健美,英姿颯爽,手中一桿梨花槍,不減昔日之威。
“青雀啊,你的兒子,已經十七了吧?”李洛忽然問道。
“陛下好記性,的確已經十七了,明年,就要從陸師學堂畢業了。”楊青雀有些激動。
果然,李洛點點頭,“等他畢業,到宮中做個乙等侍衛,隨朕御前。”
楊青雀趕緊下拜,“臣,謝陛下隆恩!”
乙等侍衛可是五品啊。陛下一上來就賞賜兒子這么好的前程,當然是皇恩浩蕩。有幾個人能十八歲就做五品武官?
“平身。”李洛笑道,一指對面的石頭,“坐吧。此戰,你怎么看?你大膽說就是。”
楊青雀捋捋耳邊的頭發,“陛下,敵軍敢誘我軍深入在平地決戰,依靠的當然是幾萬頭戰象。可有海宋參戰,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大唐火器的厲害。據說暹羅王也不是無能之輩,火器是戰象克星,他會如何破解呢?”
“臣以為,暹羅王一定有了法子,可是什么法子,臣一時也想不到。但臣斷定,不止是堵上大象耳朵這么簡單。”
“敵軍兵力數倍于我,我軍孤軍深入,若是不知暹羅王的打算,大軍不宜立刻過河。”
李洛笑道:“說得好,你雖然是女子,卻不愧是老將。這些,也是朕這兩日在想的。”
雖然特察局提供了很多情報,也提供了暹羅王的戰略意圖,但同時特務也提醒,暹羅王精明狡詐,他的戰略意圖,有可能是故意放出來的假情報。
至于暹羅王的真實意圖是什么,撲朔迷離,一時難以探知到。
難道,他的意圖真的就是一鼓作氣的堂堂對陣,以眾擊寡這么簡單?
李洛判斷,這應該不是對方的真是意圖。
唐軍靠火器打了那么多勝仗,三國不可能不吸取教訓,海宋也會再三提醒。暹羅王這樣的地區霸主,奠定泰國文明的明君,本身也是老將,不可能這么平庸。
唐軍‘兇名在外’,他只憑人多勢眾,就敢堂而皇之的決戰?他敗的起?
最合理的解釋是,他的戰術有很大的贏面。
而楊青雀的話,更是讓李洛堅定了這個看法。
戰略是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永遠不會錯。
什么樣的戰術,能讓他有信心破了唐軍火器?
李洛閉上眼睛思索。韋素和楊青雀等人,也都陷入思索中。
但是,想了半天,也難以判斷出暹羅王的戰術。
這不怪他們。因為,誰能想到,暹羅王等人如此決絕,竟然拿十六萬本國民兵當肉盾?
十六萬人,都是精壯男子。三國加起來也才六百萬人口啊。
這么狠毒的戰術,大家一時想不到也就不奇怪了。
晚上,大營中的唐軍被蚊蟲騷擾的難以安眠,尤其是蚊子,又大又毒。基本上沒有蚊帳無法睡著。
這可還是冬天。
只有李洛的身邊,沒有蚊子。他手上盤著小霓,蚊子不敢騷擾。唐主這才能安心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