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們聽著皇帝的這首《臨江仙》,雖覺得辭藻不甚美妙,可卻十分應景,雄豪之氣真如江水秋風,浩浩而來。
所謂字在畫先,意在文先,這闋《臨江仙》立意高峻,崖岸萬尋,如同鐵弓金馬,滿是開拓進取、為天下先的決然之心。
此乃英雄之賦,雖萬千人吾往矣,境界更勝魏武《觀滄海》一籌!
天子之心,堅如磐石。
那不止是鯨吞天下之志,更是鼎革千古之氣。
文天祥和鄭思肖等文人心中悸動,文天祥拱手說道:“好個‘江水滔滔去,石心終不改’!陛下之道不孤也,臣等誓與陛下同往!”
鄭思肖道:“愿借吾皇雄才偉略,激蕩風云,洗刷人心,要讓這污濁之天下,煥然一新!”
林必舉大聲道:“陛下之所向,亦臣之所向也!”
大臣們紛紛行禮表態,出言明志,不落人后。
江水滔滔如咽,青山殘陽如畫。江風吹得李洛衣袂飄舉,夕陽晚照他蒼松般的身影,如同石雕聳立江岸。他手撫劍柄,回望群臣,瞇著眼睛說道:
“白云蒼狗,英雄倦眼,繁華落盡,盛世不再!諸卿,我華夏神州,就如這江河西下,雄風懨懨,暮氣沉沉!以至于泱泱大國,竟有亡國之禍,幾遭滅種之危。如今,大唐統一南國,可焉知再無亡國為奴之日?”
“諸卿,只有奮起鼎革,移風易俗,行鳳凰浴火之涅槃,效蛻繭成蝶之嬗變,才能激蕩九州風雷,讓華夏猶如煥然一新,再做虎虎少年,初升之陽!”
“諸卿!”李洛聲量徒然拔高,“大業未成,任重道遠,還未到髀肉增生之時!這雄關漫道,我等君臣只能披荊斬棘,為天下先!望諸卿與朕共勉:君臣同心,濟世安民!”
大臣們一起下拜,大聲說道:“君臣同心,濟世安民!”
李洛拔劍指天,“恢復中原,再造盛世!”
一片“鏘鏘”聲中,大臣們各自抽出腰間的唐刀漢劍,一起指天大喝:“恢復中原,再造盛世!”
鏗鏘有力的吶喊聲音壓過江水奔流,很多人熱淚盈眶。一邊的崔秀寧也心潮起伏。她很清楚,李洛不是在演,他真的是“石心終不改”。
“好!快哉!”李洛還劍入鞘,聽到隱隱鐘聲傳來,再次開口吟道:“江邊幽花似酒香,陌上秋草正夕陽。何處晚鐘誰家寺,禪音夜夜渡北方。”
牟巘贊道:“陛下好詩。隱喻不發,意含兩重,妙哉。”
文天祥等人點頭稱是。這首雖然沒有之前那闕《臨江仙》立意高峻雄渾,可清幽婉轉,蘊藉雙重,旨趣難明,不失為佳作。(抱歉)
司錄郎中立刻記下李洛的詩詞,以及對群臣說的話。
這些,都是要輯錄入《洪武政要》的。
眼看天色將晚,群臣再請皇帝回宮。李洛便和崔秀寧起駕回宮。
“起駕—”
“移駕—”
“嗚嗚-嗚嗚嗚—”
號角聲中,大隊人馬打著儀仗浩浩蕩蕩的回程,哪怕是短短數里,也要警蹕道路,戒備森嚴,侍衛和大臣層層扈從。
畢竟,天子安危事關重大,萬萬馬虎不得。禁衛司,侍衛處,憲兵司,警堂,特察局,內政府等協同交叉,防護的滴水不漏。
數里外的一座青山之巔,一道人影遙遙看著大唐皇帝回城的御駕隊伍,冷哼一聲消失在原處。
離江陵城十幾里外的徐家集,仍然和以前一樣熱鬧,甚至好像比以前更熱鬧了一些。
一個樵夫模樣的青年從逼仄的集市上穿過,目光閃爍的逡巡著集市上的店鋪,臉色陰沉無比。
這個集市,本是他董家的!
可是現在,卻被唐廷收為國有!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
青年把帽檐往下蓋了蓋,免得這些小人得意的草民認出自己,讓自己難堪。
他匆匆穿過集市,來到一大片農田附近,看見農田中正在收割的晚稻,腮幫子上更是咬出兩道楞子。
這些良田,本來是他董家的莊園啊。這十里八村,幾萬畝田土都是他董氏的啊!
如今卻被暴君分給了董家的佃戶!
他恨不得沖進田里,活活掐死這些歡喜收割莊稼的農夫,掐死這些曾經的董家田奴。
這是我的糧食!我的!
他心中有一團怒火在熊熊燃燒,滔天恨意快要炸開胸腔,痛苦的如同窒息。
呼——
他努力平息要吐血的郁悶,踢著路上的石子,來到一座巨大的宅院。
董家曾是湖廣豪族,江陵大戶,這宅院當然修建的很是氣派,墻高壕深,幾乎是個塢堡。
“郎君。”看門奴仆的見到這青年,立刻恭敬的開門。
雖說唐廷不許國族為奴,規定國族只能被雇傭,而不能當奴才。可這些被“解放”的豪門之奴,卻還是有不少人不愿離開,仍舊以奴才自居,服務與主家。
他們寧作大家奴,也不愿再種地了。
青年看著冷清了很多的豪門大院,心中嘆息不已。之前,這里可是門前車馬簇簇,門內奴仆成群啊。
可如今遭此大變,竟是風吹雨打去,董家百年富貴,一去不返了。
這都是因為暴君和妖后!
青年厭惡的扔掉樵夫的衣帽,換了一身錦衣,再經過富麗軒揚的靈臺樓閣,水榭花廊,來到花園內的一座精舍。
說是精舍,其實占地不小,更像一座堂閣。
事實上,唐廷并沒有把事情做絕,畢竟豪族也是人,不能任意宰殺。只要是乖乖配合均田令,不反抗的豪族,就保留三百畝田土,宅子也不收。總要給他們一條活路。
只有反抗的,才會身死族滅。
“父君,兒回來了。”青年竟然精舍,發現里面有十幾人,其中有和尚,有士紳,豪商,還有一些義士,都是本地曾經有頭有臉的人物。
“三郎,這是嚴家叔父,快快見過。”董家家主董宦說道。他曾是元廷知府,蕭梁大臣。蕭梁亡國后,他隱忍著配合均田令,保全了性命。
可是,董家幾萬畝良田被奪,價值數十萬的財產被充公,一下子從豪門大族淪為一個小田主,他如何能甘心?
“董琪見過嚴叔父。”董琪很恭敬的對另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男子說道。
他知道這嚴紀也是豪族家主,還是蕭焱的岳父,本是蕭梁國丈。可這國丈沒當幾個月,蕭梁就沒了。
“三郎免禮。”嚴紀隨意的點點頭,接著環顧眾人,“剛才說到哪了?”
一個方面大耳的僧人說道:“居士說到怎么挖地道之事。”
“哦。”嚴紀點點頭,“此事先不提。三郎,令尊說你親自去探查暴君儀仗?”
董琪笑道:“這樣的事,小侄不敢假手他人,怕出了簍子,那就了不得。”
他父親董宦道:“看出什么了?”
董琪搖搖頭,恨恨道:“暴君貪生怕死,只要出宮,必定前呼后擁,警蹕道路,也不干什么白龍魚服,輕車簡從的事。這效仿張良行半道而擊之策,是行不通的。”
嚴紀撫須搖頭,“半道而擊,萬萬不可。就算暴君妖后輕車簡從,也難以得手。”
董宦冷笑:“洪武倒行逆施,人神共憤,要殺他者何止千萬,可恨都無可奈何啊。別看我們暗中有不少人手,各家都有參與,可不過是烏合之眾,如何能斬殺暴君妖后?”
所謂反唐復宋或者復梁,甚至復元的勢力,各地都有,他們不過是其中一家罷了。
僧人道:“所以,還是地道最保險。嚴居士,你適才言道,蕭隱之前秘密挖了出宮出城的地道,為了逃命時之用,此事還有哪些人知曉?”
嚴紀肅然道:“這秘密還是我女告訴老夫。蕭焱出征前,曾經告訴我女,宮中密道所在,乃是在龍章宮外的大樹下。地道口,剛好種上了一棵大樹,非常隱蔽。”
“危急時刻,只要挖開大樹之下的泥土,就能發現地道。地道通往城外鳳凰山,出口也很隱秘。”
董宦皺眉:“那么,這地道,當初修建的人必是知道的,說不定暴君妖后都知道了。”
“不然。”嚴紀搖頭,“蕭隱是用這地道保命的,修建的民夫都被殺了滅口。知道的,也就是蕭家父子和極少數心腹而已。如今,就更沒幾人知道了。而且,我女得知蕭焱大敗,提前一天出城回家,并沒有用地道出城,那棵樹,沒動過。”
“只要從鳳凰山的地道潛入,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到龍章宮下,夜半鉆出,就能殺暴君一個措手不及。”
一個老者嘆息道:“唐廷根基漸固,君臣同心,就算殺了暴君妖后,太子也可即位,我等仍然難以翻身吶。除了讓唐廷抄家滅族,又有何益?”
董宦哼了一聲,“劉兄此言謬也。唐國暴政,都是暴君和妖后所出,群臣未必贊同,他們又不傻,誰不想莊園林立,妻妾成群,一方稱尊?他們做官圖什么?只甘心俸祿和官位?某不信!”
“只要殺了暴君妖后,唐廷就人亡政息,朝政大亂。倒時,我等再請大元鐵騎南下。只要暴君妖后一死,唐廷就是大廈將傾,滅之何難!”
僧人道:“董居士言之有理。只是,地道雖是上策,卻也要準備中策。暴君妖后不除,佛門不興啊。”
唐廷以道為尊,壓制佛門。這樣就算了,卻還沒收寺廟田產,廢除寺廟的種種特權,當真是褻瀆佛祖,如何能做天子?
嚴紀點頭,“我等還有一些金銀,用來敲門夠了。南邊那些土司,還能召集一點兵馬。哼,刺殺不行就下毒,下毒不行就宮變!無論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誅暴君,殺妖后!”
“不錯!”董宦咬牙,“告訴下面的死士,誅暴君,有黃金!殺妖后,吃個夠!”
“好!”
“誅暴君,有黃金。殺妖后,吃個夠。把這些告訴他們!”
眾人都點頭贊同。他們很清楚那些所謂的死士都是什么貨色,都是為了金錢富貴敢于舍命的人。
當然,這樣的人也好用!
想殺暴君妖后的勢力有很多股,各有各的盤算,就看誰先得手。
董宦道:“白蓮教的余黨,忠于蕭梁,也想殺李洛。對方想和我們談談。還有鹽幫和糧幫的人,他們的勢力都不小。所謂蛇無頭不行,我等還是要盡快擰成一股繩,才好干大事。”
董琪目光一閃,忽然說道:“我在城中的探子,探道辛苦對暴君不滿。她曾對人說,自己本是光明公主,卻只封了鳳凰鄉侯。據說,可能有一些勢力投靠了她。”
董宦道:“此女還能經常進宮么?”
董琪很肯定的點頭:“能。”
“好。你可以去試探試探,此女也算你熟人。要是她能拉攏,就拉攏過來,說不定會有大用。”
“是,父君。”
十幾個人商議了半年,才分批離開。
鳳凰鄉侯府內,辛苦正在練習射箭。她似乎對弓箭有特別的愛好。
這個侯府,其實還是她之前的光明公主府,就是里面的奴仆,也是之前的。
“嗖!”的一聲,箭中靶心,頓時贏來一片喝彩。
“主人好箭法!”侍女奴仆們喊道。辛苦現在不是公主,他們只能稱呼主人。
辛苦對喝彩毫不高興,“八斗輕弓,十步之靶,射不中不是廢物么?有何好夸!”
眾人頓時不再言語。
辛苦掃了眾人一樣,紅撲撲的臉蛋陰沉下來,“哼,你們是不是打量老娘不是公主了,成了勞什子鄉侯,你們的奴籍也不算數了,成了什么國族,就敢給老娘臉色看了?”
眾人連道不敢。他們實在郁悶主人怎么最近總是莫名其妙的發作。
辛苦冷笑:“按照如今之法,你們的確不是老娘的奴才了,嗯,改叫什么傭人了。可是你們這些傭人別忘了,本宮…想要誰死,你是國族也活不了。”
她說完,就厭煩的揮手讓眾人退下。
很快,辛苦的話,幾傳到城中一個布店掌柜耳中。
“你家主人真是這么說的?”掌柜問一個鄉侯府的下人。這下人是他的遠方親戚,剛好借著這個關系,讓他打探辛苦的舉動。
那下人點頭,“表叔,千真萬確,主人最近經常發火,心情很是不好。今年這話,也不是第一回說了。”
掌柜的笑了笑,給了他一個銀元,“好了,快回去吧。”
等到那下人走了,掌柜的喃喃說道:“看來辛苦的確對唐廷不滿,這不就是心懷怨望么?也是,她今非昔比,再無權勢,怎么能甘心?”
鳳凰鄉侯府內,結束射箭的辛苦又當起了淑女,開始寫字了。
她的字不太好看,詩也寫的古怪:“水中稻草蛇,天寒月如火。人死燈不滅,春蟲兩只多。”
這首詞完全算不得詩,全無絲毫詩意,晦澀難明,不知何意,而且森森鬼氣,很像她詭譎的性格。
此時門簾一動,一個侍女進入書房,看著主人的字,靜靜的不說話。
等到辛苦不想再寫,這侍女才開口道:“稟主人。他又出去了,一刻鐘后又回來的。他去了東橋綢莊。”
“知道了。”辛苦點點頭,“你下去吧。”
“諾。”侍女翩然退下。
辛苦放下筆,看著手上的墨跡,皺起蛾眉嘆息,“寫個字都能沾到墨,真是討厭呢。”
想了想,又提筆寫到:“東山有大木,西市有好釘。喜往東山去,笑向西市行。”
寫完之后,忍不住嗤嗤而笑。一只蝎子從她的錦囊中爬出來,順著衣襟爬到她的肩頭,頓時又被一只粉白而帶著箭繭的小手捉住。
“真是討厭。”蝎子立刻被那只小手放入錦囊。
十一月三十,代理遠洋艦隊都督劉拓上奏道:
“臣遠洋艦隊代都督拓,謹奏皇帝陛下:洪武元年十月二十,臣起水師兩萬,護送鄭和南下,于本月初五到達呂宋,與海宋水師對峙,彼未敢啟釁。”
“本月初七,鄭和艦隊東巡,臣護送百里乃西返也。臣啟奏陛下,如今水師數萬待發,可征日也……”
李洛覽奏,下詔以太子監國,以皇后為攝政,以太尉文天祥為都督內外諸軍事,使持節,備御蒙元和海宋。自己則御駕親征,討伐駐日元軍,宣稱為日復仇。
同日下詔:
“元之東瀛行省,本我華夏流民之地,中原海外之藩,亦我炎黃支脈也。而今蒙塵五年,數百萬同文者,皆為奴才牛馬,遍島哀嚎,半海腥膻,種種凄苦,慘不堪言,朕不忍聞之……”
“…今朕親統大軍二十萬,救護華夏同脈,驅逐髡頭夷狄,報奴役之仇,解亡國之痛。王師所往,必將簞食壺漿,踴躍馬前。檄文到日,當知喜極而泣,翹首期盼…”
臘月初五,李洛都不打算在江陵過年,就乘坐韓韶長江水師旗艦,離開江陵。
崔秀寧率領太子群臣一起送行。
臘月十二,天子龍船到到在松江大營。皇帝大纛一到,水陸官兵立刻鳴放禮炮恭迎,隨征水陸將領,一起穿戴整齊迎接天子。
身穿黑狐大氅,內穿玄甲的李洛一出現,將士們就山呼海嘯般下拜。
“陛下金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此時天氣寒冷,數萬人一起吶喊,噴出的水氣猶如白霧。
一萬多匹戰馬也打著響鼻,在寒風中噴著白氣。
李洛挺立船頭,在凜冽的寒風中揮手道:“平身!”
“謝陛下!”聲音驚天動地,上干云霄。
李洛看著精神抖擻,如狼似虎的唐軍將士,心中感到無比的踏實安全。
“恭迎陛下入營!”眾將分列兩邊,簇擁著李洛進入岸邊的中軍大營。
事實上,征日大軍的糧草物資,早就準備就緒了。要不是為了護送鄭和東巡,早就征日了。
“啟稟陛下,水師兩萬,陸師八萬,十萬大軍皆已準備萬全,請陛下令旨!”水師都督劉拓下拜道。
“請陛下令旨!”陸師將領蕭北,武巖,張斂,耶律忠節,石抹懷德,劉衛泰,顏隼等人紛紛甲衣鏗鏘的下拜。
“傳令,修整兩日,臘月十五出發!”李洛下令。
“遵旨!”眾將雷鳴般的喝道。
李洛剛入軍帳,特察局的情報就送到了。
情報說,駐日元軍主力仍然在關東,筑紫島只有兩萬元軍,幾乎都是漢軍和高麗軍,蒙古色目騎兵只有千人。
而駐日元軍的水師被唐軍水師多次掃蕩,已經沒有幾條船了。僅能保持和高麗的聯系。
但是,駐日漢軍的實力不弱,乃是北方漢軍世候張家和汪家等家族的兵馬,曾經是忽必烈的侍衛親軍。
最精銳的,還是關東平野得一萬蒙古色目騎兵,統兵萬戶還是李洛當年的老部下:哲札!
情報中還專門提到了關于騎兵萬戶哲札的情況。
“呵呵,哲札啊。你曾經說過,朕永遠是你的大將軍,那么這次呢?”
李洛很玩味的自言自語。
臘月十五,“轟轟”兩聲炮響之后,十萬水陸大軍一起上船,揚帆北去。
此事,早就驚動了元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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