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頭七,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尤夫人、夏氏等誥命夫人們先回來了,老爺們還要繼續守靈,要等過了三七才能回來。
當天,賈母請賈代儒寫了一塊靈主供在正堂,最上首是“恭廟先皇帝”,左邊一行是“恭純憲仁懿孝貞皇帝,”右邊一行是“崇天契道英睿帝君”。女眷們先上香禮拜了一番,再各自去歇息。
老太太睡了一天一夜才回過神來。
王夫人照例又過來請安,婆媳兩人坐在那里又聊了會天。
“老太太,想不到你說的全對了,劉家大勢已定。”王夫人忍不住說道。
“監國公主在恭廟先皇靈前,以前誓為由,冊封劉持明為漢王,進其父劉仁為蔡國公。已經明擺著只等先皇入陵,國喪期滿,守制結束,寶慶公主要婚配漢王,并攝監國。”賈母像是說給旁人聽的一般,眼睛在身邊的鴛鴦臉上掃了一眼,繼續說道。
“等到天下各地推舉的賢達抵京,辦完先皇喪事,便是公推大典了。”
“老太太,這真是想不到。”王夫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以前總是自傲女兒入了宮,跟了皇上。可現在卻成了寡婦,而妹妹的女兒卻要入宮,眼看著要成正宮。
“老太太,你說這釵姐兒會不會?”王夫人像是擔心自己的外甥女。
“怎么不會?紫禁城里不是有東西六宮。要論起傳承神武帝皇統,而今天下,論血脈、論實力,誰拼得過劉家。婚配寶慶公主,只是安撫天下萬民之心,名正言順些。而且釵姐兒坐了宮,她代表的就是南直隸、兩浙諸多人的利益和臉面,不比寶慶公主的牌面小,你說會讓嗎?”
談了一會話,王夫人告辭了。
賈母叫過來鴛鴦,問道:“鴛鴦,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現在想明白了嗎?”
鴛鴦撲通跪了下來,帶著哭聲道:“老太太,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前頭,一了百了;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
賈母見鴛鴦說得絕烈,長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傻丫頭,我又不是叫你下地獄。享福富貴家人的話,我不說了,我只想說兩件事。你這丫頭聽我說完,要是你還不愿意,我就死了這條心,按你的主意辦。”
鴛鴦猶豫了一下說道:“請老太太直說無妨。”
“第一件事就是你跟了這么些年,我們主仆一場,總得有始有終,不能讓你下半輩子孤苦伶仃地熬著。我知道你性子傲,不愿填房做小。可要是明媒正娶做正房,你只怕到小戶人家去。你在我身邊,名義上是侍奉我的,可錦衣玉食,比別人一般官宦人家的姐兒還要強。”
“你要是嫁了過去,貧賤夫妻百事哀,惡衣粗食、荊釵布裙,你過得慣嗎?”
鴛鴦遲疑一下,正好答話,賈母卻幽幽地說道:“你也是明白些道理的人,知道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府上出去的那么多女子,嫁到富貴人家的,雖有爭斗,也比整日里油鹽醬醋吵個不休要強。林運家的大閨女,席寶家的二閨女,說是圖郎君真心實意,嫁到小戶人家。結果沒兩年,夫君罵,婆婆鬧,既要干活,又要帶孩子,不幾年比她們的親娘還要出老。嫁到小戶人家好好過日子的也有,可我不想讓你這樣的好女子去撞那樣的大運。”
“我是過來人,也見得多了。女人嫁出去,總有受氣吃委屈,總要生兒育女,總有操不完的心。既然如此,為何不先求個衣食無憂?”
鴛鴦猶豫了,她不想填房做小,就是怕被欺負凌辱。賈府里,邢夫人、周姨娘、趙姨娘,要不助紂為虐,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要不就心如死灰,只知道隱忍挨日;要不嘴賤牙利,遭人恥笑。這一個個都是榜樣。
可是聽賈母一說,也不無道理。這世上能像璉二奶奶這般強勢的又有幾個?就算是如她,也是被姑姑兼嬸嬸坑,更擋不住夫君一個二個地往屋里拉人。她有幾個同伴,也是一樣家生子,只是在其它屋里,幾年前就求主人恩典許了出去。年前聽哥哥嫂嫂說了一回,一個被婆婆欺凌,忍氣吞聲,兩三年下來就跟老了十幾歲。一個被丈夫打,見天地往娘家跑,見天的娘家跟夫家干架,兩邊的名聲都臭完了。一個倒是過得安穩,夫妻和睦,卻是日子越過越窮,還找哥哥嫂嫂借過兩次錢糧。
鴛鴦在賈母身邊待得久,比較早熟,更有自己的主見,這些東西一思量,有些躊躇了。
賈母一看鴛鴦有些意動,便加了把火。
“你跟三姐兒、四姐兒和史姑娘相熟,想必也不愿看到她們被欺負吧?”
鴛鴦臉色一變,略帶不滿地說道:“老太太,劉四郎屋里都塞不下了。”
“那么大個皇城,怎么可能塞不下?”賈母悠悠地說道。
“三姐兒精明能干,有心機能決斷;四姐兒雖然心冷意遠,但心明聰慧;史姑娘雖然性直嘴快,但細心敏思。哪里還需要奴婢照顧?”
“鴛鴦啊,因為她們是姐兒,從小養尊處優。你看老爺和太太,相敬如賓,倒是趙姨娘和周姨娘,見天在老爺身邊。你還不明白嗎?現在他們如漆如膠,正是火熱的時候。可這火,總有冷下去的時候。劉四郎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貼在身邊。”
鴛鴦已經明白賈母的意思,劉四郎不僅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貼在身邊,更需要一個能時時提醒賈府情義的人在身邊。
“鴛鴦,晴雯麝月她們回來幾回,你跟她們也聊過的吧。”
“聊過,你覺得她們過得如何?”
“很好。”說實話,如果這兩個丫頭沒說假話的,鴛鴦還有些嫉妒她們了。
“鴛鴦,事關你的終身大事,好好想想吧。”賈母最后說道。
鴛鴦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晚風吹拂樹葉的聲音,看到月色透過花窗悄悄地鉆了進來,冷冷地貼在地上,如銀霜晶冰。
今晚的月色應該很美,鴛鴦可以想象那月色灑在樹葉里,檐瓦上的樣子,不由地想起前唐香山居士那首長詩的兩句:“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女人家,找個下半生可以依托的地方,真的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