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蕭山縣城外的運河碼頭上,停靠著兩艘官船。
打頭的官船上掛著兩面豎旗,正迎風獵獵做響。此兩旗左書“欽命分巡兩浙沿海道監察御史”,右書“奉旨會辦兩浙備倭平賊副使”。船首左右列有六面紅色木牌,分別寫著“京兆府辛丑年鄉試解元”、“隆慶壬寅科一甲頭名進士”,“壬寅年成均館庶吉士”、“殿中司侍御史”、“正七品宣議郎”、“從六品忠武使”。而船上最高的桅桿上挑著一面方旗,上書一個斗大的“劉”字。
周圍停泊的船只都遠遠地讓著這兩艘船,運河上來往的船只,都有人望向這邊,低語細言。“是劉青天,劉青天來越州了。”“是啊,神目御史來了,那些貪官污吏,宵小惡賊只怕膽都要嚇破了。”而時不時見船上有人對著這邊,隔空作揖,然后順船離去。
李公亮拿著一紙公文,奔進了船艙里,對劉玄和孫傳嗣說道:“四郎,傳嗣,這是最新的公文,兩浙布政司和轉運司聯袂行的文。”
“哦,我看看。”劉玄接過來,細細一看,上面寫著上月臺風風雨甚大,藩臺衙門的藩庫瓦飛墻倒,加上這月又歷冰雹襲來,徹底不復堪用。已經上報朝廷,撥款修繕。兩司已行文兵馬司,暫征北新關備軍駐所為臨時藩庫。備軍現已悉數調出,藩庫司庫大使及庫丁也都入駐,庫銀、行省魚鱗黃冊等物品轉存北新關藩庫。兩司行文告諭各州縣,秋糧依舊解送各常平倉,歲銀及年結賬簿轉送北新關新設藩庫,云云。
“北新關,我們路過那里,杭州城以北十五里,運河的杭州門戶碼頭所在。有兩浙市舶司的征稅所,布政司的關驗所,轉運司的貨棧倉庫,杭州守備的巡檢所。更有兵馬司的一營兵駐在那里。想必指的就是兵馬司那營兵馬的駐所吧。”
“四郎說的沒錯。”在旁邊伺候著的韓振開口答道,“小的閑暇時,杭州城都轉過,那北新關也去過,確實有一處兵馬駐所。據說是前唐鎮海軍節度使錢氏割據臨安時所修的。墻高一丈五尺,皆用磚石壘砌,方圓近兩里,四角有哨樓,前后門還有箭樓,比一般的小縣城池還要牢固。”
“依振哥兒所言,那就對了。”李公亮撫掌道,“這些家伙怕是入甕了。”
孫傳嗣在旁邊驚問道:“重明兄所言,可是大人前些日子所說的那個逼君入甕的計策見效了?”
“正是。”李公亮點頭附和道,然后轉向劉玄道,“四郎說的沒錯。兩浙地方,其它的都好有借托。刑獄疴晦,可托言干才不足;政事沉積,可托言省文簡牘;無所作為,可托言訴簡詞稀。唯獨這賬簿卻是死物,賬目一查驗,上下其手、官紳勾結、敲骨吸髓、損公肥私的種種惡行頓時要曝于天日之下。”
孫傳嗣聽到這里,不僅長嘆道:“屬下游歷過河東河西、關中賀蘭,曾見過種種官吏惡行。也在河東臬臺和刑部當過差,協審過諸多貪瀆案。貪官不算,大多故作姿態,難以親民。那最為民害者,一吏,二役,三為官之親屬,四是官之仆隸,此四種人怙勢作威,足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原本想著東南三吳,富庶之地,又有海商之利,當緩和一些。可跟隨大人巡察一番,才發現這兩浙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公亮拍案嘆息道:“是啊!天下貪官污吏都是一般的。傳嗣這番話說得極為中的。我原本以為傳嗣明于刑獄,善于審斷,不想見識更在某之上,真是佩服佩服。”
“重明兄客氣了。我只是凡事喜歡多看多想而已。只是而今這局面,大人,重明,當該何行?”孫傳嗣客氣了一句,又轉回到正題上來了。
李公亮繼續說道:“賬簿是要害證物,雖然可以作假,但倉庫錢糧,山林田地卻是做不得假。拿著那賬簿,還有那魚鱗黃冊,下到鄉里實地一查,皆無所遁形,再順藤摸瓜,什么腌臜事都能給你翻出來。前兩日,三省明發的詔書已經傳到兩浙,煙溪先生實授了吏部左侍郎,還加了右副都御史,明擺了要開始厘清吏治。兩浙這些家伙自然是要動手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不僅如此啊,上月的三省明文你們看了嗎?尚書省中丞判度支司事杜云霖杜大人,加了戶部左侍郎職。杜大人著戶部下文各省藩司漕司,把三年內的賬簿抄錄一份呈上去。”
“是啊,”李公亮接著劉玄的話說道,“煙溪先生入秉吏部和都察院監察司,還只是高懸頭頂的重錘,杜大人入戶部,要查驗賬目,那才是無聲無息的心口一刀啊。”
孫傳嗣點點頭道:“沒錯,杜大人的手段我在河東時就曾有耳聞。有傳聞說,就是老鼠偷吃了倉里的半斤米,杜大人也能給你厘得明明白白的。現在明擺著是杜大人查賬,煙溪先生彈劾,在那些貪官污吏眼里,就跟索命的黑白無常無異了。”
劉玄和李公亮聽了,不由笑了起來。
一直在旁邊聽得迷迷糊糊的韓振這時接了話,“四郎,兩位大人,你們說藩庫臨駐北新關軍所,是為了方便賊子們燒了那賬簿?”
“沒錯。”劉玄點頭道,“此前我們猜測,那些人可能會放賊子入城,趁亂破了藩庫,掠走銀兩,再順手燒了那些賬簿。只是這些人更聰明,想出了這么一個法子來。確實也是,要是賊子在杭州城內破了藩庫,掠銀燒簿,那滿杭州城的文武只怕都難逃罪責,等于免得舊罪,卻加了新罪,得不償失。現在藩庫因為天災暫時移去了城外,要是被賊子破了,只需少數幾位替罪羊,其余人等皆可逃脫了。”
“四郎說得沒錯。杭州城好歹也是三吳都會,這么大一座城,居然容不下一個小小的藩庫,非要搬去城外軍所。只是這幾只替罪羊,會是誰呢?”
劉玄不由大笑起來:“這替罪羊嘛,你我大家心里有數。只是我最關心的是,這替罪羊甘不甘心?”
“妙啊!”李公亮不由眼睛一亮,撫掌道,“四郎此言極妙!何不修書一封,密遞進去。那一位替罪羊這會只怕是心緒難平,不甘坐以待斃。要是得了四郎的密信,便有了一條活命退路,誰能抵得住這誘惑?有他居中通訊,可為這破局關竅。”
“我正有此意。”劉玄揮毫寫下書信一封,不過一頁紙,言簡意賅。裝入信封后遞于韓振,切切交待道:“你奉我命,在杭州已經鉆營出一些門路。現在你喬裝打扮一番,連夜趕往杭州,找可靠渠道,將此信投到那人面前。切記,萬不可走漏了風聲,叫旁人知曉了去。”
“四郎,小的記住了,定不負所托。”韓振臉色凝重地答道。